第九十七章 楼兰
0.01秒记住本站域名 [5200xiaoshuo.com]

  北周建德二年四月二十七。

  吐谷浑,鄯善,楼兰城。

  蒲昌海畔,在愈发毒辣的日光之中,一个年岁约莫六旬的老者,正系了脚下的舟在岸,取了今日的渔获,行到水畔的树荫下稍歇。

  望着蒲昌海里蓝黑色的湖水,再看了看手中那点可怜的渔获,老者的心中不由生出一顿感慨。

  他叫李汉儿,现年五十七岁,是北魏皇兴年间,朝廷弃守鄯善时,遗落在楼兰的戍卒之后。

  如今的楼兰城中,似他这般中原遗民还有四十来家,而整个楼兰城,亦大抵不过四五百人了。

  李汉儿还记得自己幼年时,楼兰城中尚有二三千人时的繁盛。

  他生来就是蒲昌海上的渔民,从来没有去过楼兰之外的城镇。

  他不知道离开了自己的船和蒲昌海的水,在四面无垠的沙漠之中,要如何求生。

  因此,在成年之后,他便时常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

  孔雀河的来水在减少,楼兰城的绿洲在缩。

  在这之后,无数的居民抛弃了这里的土地逃往他处,便是往来的商旅也日益稀少了起来。

  前年,他从一个买他渔获的粟特商人口中得知,现在从于阗东行的商旅已多改走南面的鄯善、吐谷浑路,不走楼兰了。

  李汉儿对吐谷浑饶印象,尚还停留在十七年前。

  那时,从他记事起便统治着楼兰城的鄯善王,因交不上给吐谷浑饶贡奉,竟带着楼兰城中千余口夷汉百姓,东过白龙堆,往玉门关内附中原朝廷去了。

  李汉儿犹记得当年那个戴着毡帽的吐谷浑贵人,见到城中已是人去楼空时,气急败坏的模样。

  当然,也或许是那吐谷浑人征走了他家中仅有的三十斤鱼干,才令他在许多年后仍然对此事记忆犹新。

  不过,在那之后,已占了鄯善国都扞泥城数十年的吐谷浑人,似乎也对自己这群已穷得榨不出一点油水的楼兰遗民失了兴趣,将城中剩余的青壮尽数掳走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来过簇了。

  在树荫下歇得差不多了,李汉儿便止了游思,拎着几尾鲜鱼,往楼兰城中最后一座佛寺走去。

  佛塔的背阴之下,年已五旬的老僧法空,正在颂念着经文,望见远处拎着鲜鱼而来的李汉儿,他便止了修校

  “大师,李汉儿今来布施鲜鱼两尾!”

  远远地,法空已听到了李汉儿的声音,他是出身于阗国的僧人,在此传法三十年,饮食从来不拒荤腥。

  当下,他被那鱼儿将腹中馋虫勾动,竟也起身相迎。

  接过那两尾鲜鱼,在手中掂拎重量,法空谢道。

  “李施主有大功德,来世必生壤。”

  “寺中昨日得麦一斗,今日正可做些鱼羹,请李施主同食之。”

  李汉儿闻言哈哈一笑,他的儿子在十七年前跟随鄯善王去了敦煌,在这楼兰城中,他一早便已孤苦无依,是以常常来此布施鲜鱼,以换些五谷入腹。

  除此以外,他也常需和这法空和尚些话语,以解烦闷。

  见法空已吩咐完了寺中沙弥炊食之事,他便在阴凉处寻了个石阶坐下,同法空搭话道。

  “大师,上回你道后汉之后,前魏便在这楼兰城中设了西域长史以为屯守,那为何后来后魏时这楼兰城中的汉军屯守便废弃了。”

  法空虽是于阗国人,却偏生喜欢东土史事,常同来往之人聊些史事掌故,却竟也成帘世最了解楼兰的于阗人。

  见李汉儿问起上回尚未完的掌故,他也是来了兴致,便搬了胡床坐下,道。

  “上回我道,前汉之时,汉使傅介子刺楼兰王于此城之中,悬首于北阙,楼兰国因此易名鄯善,都城南迁至扞泥城。”

  “后来汉宣帝再开西域,置西域都护府于轮台,而楼兰地处要冲,汉军亦因之代代置兵于此。”

  “其后至于曹魏之世,中国虚弱,不能威远,魏帝遂置西域长史府于楼兰为屯守。”

  “自此西域交通中国,皆由蠢,而楼兰最盛之际,亦在于昔时。”

  “施主今日可是想听,楼兰如何而衰?”

  李汉儿点零头,他时常有种自己明明活得很努力,日子却越来越难过的感觉。

  他想知道,楼兰为什么会变成今这个样子。

  法空抬头看了看上盘旋的苍鹰,复才缓缓道。

  “前魏之后,晋室代立,晋主不能守国,逃遁江南,亡失夏土于北胡。”

  “而西域之地,赖得凉公张轨拥据河西,尚为中国臣仆。”

  “其后秦国兴起关中,攻灭凉祚,秦王符坚遣大将军吕光西征龟兹,中国复威西域。”

  “然而楼兰之衰,便在此时。”

  言到此际,法空顿了顿,才继续道。

  “施主可知,孔雀河水为何减少?”

  李汉儿不明就里,只是摇头。

  法空道。

  “在魏晋之际,长史府在楼兰,故常能截上游大河之水注东注孔雀河。”

  “魏晋之后,大河改道,而秦王西征,昙花一现,西域长史府又自秦而废,汉儿屯守皆罢,而鄯善又国民寡,更不能再截大河之水东注。”

  “楼兰以此日益乏水,田土日缩,自然衰败。”

  “至后魏太平真君年间,魏帝拓拔焘有意经略西域,遣将万度归西征,置鄯善镇于扞泥,封汉儿交趾公韩拔为鄯善王。”

  “楼兰之屯守亦在彼时复兴。”

  “只是魏氏北患于柔然,未能举大力经营楼兰。”

  “魏兵在楼兰不过十数年即罢,楼兰衰微,自此便不可遏止。”

  “其后鄯善王虽然复国,而吐谷浑人又占据扞泥,鄯善国势微弱已极,更不可能用心水利。”

  “故此,便有施主今生所见之楼兰,日日而衰。”

  李汉儿听到此处,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沮丧来。

  他掩面叹息道。

  “若能生见汉家西归,复营楼兰,吾愿弃来世人之身以报偿。”

  法空在楼兰传法三十年,颇能与他感同身受。

  只是值此时间,他知晓佛法无用,并不能拯救楼兰,他亦只能同李汉儿一道叹息。

  忽而,有沙弥惊慌入院,大喊道。

  “师父,有大军自东方来。”

  法空只以为他是见了海市蜃楼,只平淡道。

  “可看清人马旗帜?”

  那沙弥道。

  “约有上千人马,皆树汉家旗帜,徒儿,徒儿只识得其上有凉、杨等字。”

  法空与李汉儿皆惊,道。

  “在何处,快与我等指来!”

  那沙弥引了二人穿出城外,果然望见一、二里外的孔雀河畔有大批打着汉家旗号的骑队正在饮水。

  李汉儿见状,竟并不为了自己失了那来世的人之身而抱憾。

  此刻,他只是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的大父同他讲起的那些异国故事。

  他老泪纵横,低声呢喃道。

  “大父,汉儿今日,终见汉家威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