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全校大会。
会议的主题是贯彻教委关于“全面落实国家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以实际行动推进伟大教育事业发展”的纲领。
全校师生都参加了大会,哪怕高三学生也不例外,礼堂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当然,^_^或者偷懒睡觉。
校长讲话,校党高官讲话,分管教学的副校长讲话。
教导主任在这种会议都没有露面的机会,只能站在礼堂后面负责维持现场的秩序。
副校长是一年前拔上来的,在学生中素以学究气出名,大概是第一次在全校亮相,能看得出很紧张也很兴奋。
前两位领导的发言总共没超过半个小时,单独副校长一个人就说了快一个小时了,才谈到了“第二个问题的第二个方面”。
“……”
路明非在下面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撑着左腮的手一松便突然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小声嘟囔道:“还没结束吗?”
说着,他一边揪起衣领,一边四下张望。
他穿着一身宽厚的羽绒服,感到汗水顺着脖子向下淌,那种粘粘的感觉很不舒服。
相比起外面的温度,礼堂里真的很暖和,也很容易让人犯困。
那对孪生兄弟徐岩岩和徐淼淼靠在一起歪着头睡得正香,口水都流到肩膀上了还不知道,兄弟两个一模一样的圆胖看上去就像是并排的两只篮球。
旁边的赵孟华倒是没睡着,不过脑袋也是一点一点的,估计也马上要坚持不住了。
只有陈雯雯还规规矩矩地坐在前面。
正低垂着头认真做着放在白色棉布裙子上的高考题集,别着Hello Kitty发卡的细软笔直黑色长发自然垂落,
灯光映照在她的棉布裙子和肌肤上,在路明非眼中一切仿佛都是透明的。
该说不愧是文学社的社长吗?
这气质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他们文学社的唯一核心就是陈雯雯,每周活动,就是读一些又冷又悲伤的欧美文学作品,还写读后感交给语文老师批改。
按照路明非叔叔的说法,读的都是些“中产阶级女白人”读的书,不明白路明非这般脑袋里缺根弦儿的家伙为何会是文学社理事。
路明非自己也不明白。
或许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伤春悲秋的……衰仔?
“一位伟人曾说过:‘要坚持育人为本、德育为先,把立德树人作为教育的根本任务,努力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那么,我们要怎么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呢?”
说到这里,副校长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等人附和捧哏。
可惜,台下的听众们睡觉的睡觉,醒着的也是眼神散漫,并没有起到引发深刻思考的效果。
“咳咳。”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副校长只好轻咳两声,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叶,自答自问道,“当然是将德育付诸实践,从平时身边小事做起。”
他打起精神,语气加重道:“过去,我们在这一点上做的不够,为了出成绩,就是闷头学,很少考虑自己学的东西究竟对社会实践有没有指导意义。”
“这就造成理论和实践的严重脱节,你学的东西对社会没有用,那我们学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罢,他突然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动作很是夸张地扬了扬。
“这里有一封来自市公安局的表扬信,虽然是写给我校一个学生的,但是,我觉得,这个学生可以成为在座每一个人的榜样!”
此话一出,原本一片死寂礼堂开始复苏,很多假寐的人都睁开了眼睛。
明显是很好奇哪个学生做了什么值得让市公安局和校长进行表扬的事情。
而在副校长开口说表扬信的时候,路明非瞬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原本残存的几分睡意荡然无存了。
副校长显然很满意众人给出的反应,他笑着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几页纸。
“前段时间,一个A级通缉犯逃到了我市,他犯下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但他是个具有反侦察意识的狡猾犯人,公安机关对此也很挠头啊,迟迟抓不到。”
“而我们的一个学生,把他在学校剑道社学到的本领和知识,应用到了现实的实践中,协助公安机关成功地抓获了那个A级通缉犯。”
“那个被成功解救的被害人,也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学生,不过为了避免造成二次伤害,所以就不在此公布信息了。”
“不过,她从警局送来了这封感谢信,我看了以后真的是深受感动。”
闻言,台下的学生们发出了一阵惊呼,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互相猜测。
可能是因为校长经常去国外大学考察的缘故。
他们仕兰中学的学风还挺开放的,高一高二的社团活动也比较丰富,所以产生了各种五花八门的社团。
剑道社,自从楚子航离开以后,貌似就剩下几个牛人,其他的都是一些混子。
不过当众人看向剑道社的社长时,那个汉子明显也是一脸茫然之色。
而在听到“A级通缉犯”之后,路明非的眼睛更是差点瞪出来,嘴巴也逐渐无意识地微微张大。
“嗯?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路明非?”
一旁的徐淼淼用余光看到了他这副夸张的表情,嬉笑道:“我记得你上个月也进剑道社了吧?怎么,伱就是那个拔刀相助的少年剑圣咯?”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他的调侃,看着路明非忍不住笑了起来。
路明非也在笑,但笑得很尴尬,笑得坐立不安。
他在想,该不会把自己架上去吧?
“静一静!静一静!”
副校长满面红光地伸出双手,很有气势地向下一压咧嘴道:“一个在读的学生,能够不惧自身的安危,勇敢地将同学从歹徒手中解救出来,发扬我校的优良作风,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大力提倡和赞扬!”
“现在,我们就请高三一班的路明非同学,上来谈谈自己的感想。”他把麦克风凑到嘴边,“路明非同学,路明非同学,你在哪里?”
“……”
徐淼淼和徐岩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在这一刻看上去反而显得格外滑稽。
其他听说过“路明非”大名的学生也诧异地看向本人,赵孟华还在一脸懵逼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
不是路明非?
可能是鹿明非?
也可能是路明妃?
路明非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
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低头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联系人。
前面这四条是一周前发的,但现在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哪怕如此,路明非还是颤抖着手指,啪啪啪地开始打起字来。
感觉就像是闯了祸,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妈妈的熊孩子,又像是寻找翅膀躲在后面的雏鸟。
直到前面的陈雯雯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伸手推了他几下:“路明非,校长在叫你呢……是在叫你吗?”
“啊?我……是……”
路明非一个哆嗦,手机掉在了地上,下意识地举起手。
瞬间,一束聚光灯啪一下照在他身上,一个大大的光圈笼罩在他周围。
路明非的眼睛都被灯光照得生疼,感觉就好像那躲在阴沟里的耗子,突然就被几只龇牙的猫叼上来了。
“来来来,路明非同学。”副校长热情洋溢地站起身来,笑容慈祥道,“快上来,到这里来。”
路明非脸皮一抽地看着了周围,坐在同一排的同学已经站起身来,给他留出了足以走上台的空当。
这种情况下,完全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了,还能怎么办?
他只好站起来,有些恍惚地从同学们身边挤过,沿着过道向台上走去。
那个光圈一直跟着他移动,还有相机在不停噼啪作响。
原本很短的一条路啊,却突然感觉越来越远。
“……还没到吗?”
路明非的眼前全是白光,一阵阵眩晕感接连袭来,
众人的目光仿佛变成了实质化一般,感觉空气都变得粘稠让他寸步难行,让他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倒下。
“逃走吧,转身,沿着过道,一溜烟跑出去,跑到没人的地方。”路明非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声呓语。
但早就等不及的副校长已经站在了台边,一下就把正拾阶而上的路明非拉了上去。
“哎呀,路明非同学真是仪表堂堂,一眼看去就正气凛然啊,少年英雄,真是少年出英雄啊!”
副校长顺势握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相机镜头前做出亲昵模样,半推半拉把他拽到话筒前。
“来来来,路明非同学,谈谈你的感想。”
路明非身体僵直地站在话筒前,眼神茫然地打量着台下的人群。
礼堂场内的学生们都屏气凝息,静静看着台上一言不发的男孩。
足足过了半分钟,副校长已经不耐,路明非蠕动着嘴唇,感觉大脑一片混乱,下意识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话:
“林语堂先生曾说……一篇精彩的演讲,应该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路明非突然顿住,一片微凉的寂静,感觉自己的眼睛,和百双眼睛相交。
每个人都紧盯着他,眼神中的含义各异。
好奇、不屑、羡慕、嫉妒、质疑、讥讽……
再一次。
和两年前一样。
同样的位置和台词。
简直就像是做噩梦一样。
咯吱!
聚光灯下,路明非的脸惨白如纸,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
汗水从额头上成绺地往下淌,牙齿仿佛痉挛般紧紧咬合在一起。
都是之前练习演讲养出来的坏习惯,一不小心就把那句台词秃噜出来了。
已经无法收场的路明非,索性就直接闭上了眼睛,面无表情地选择快点死。
累了,死吧,快点。
快点结束吧,眼前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咔哒。
墙上的挂钟发出“嚓嚓”的希望声音。
但接下来却不是想象中的死寂。
啪啪。
轻轻的声音突然响起,路明非下意识睁开眼。
透过投影下来的光束,他看到的,是坐在自己后面位置,那个笑容淡淡的女孩。
——谢婉。
接下来,便是一阵善意的笑声,还有噼里啪啦的掌声。
学生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幽默又不失文采的开场白。
而且副校长还是鼓得最起劲的那个,看上去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掌都拍红。
但他好像忘记了,在两年前,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开场白,同样的一个人,却是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路明非一时间有点发愣,情绪忽然像是蒸发掉了,又突然忍不住想要发笑。
为什么会是不一样的结果?
“其实,算不上什么吧……”路明非吐出一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有些随意地轻声道,“野百合也有春天嘛,小野种也想发芽嘛,哪怕是废柴,也不想当一辈子路人甲,也想要有自己的价值啊。”
其实这不是他准备的台词。
其实他有好多好多想说的话。
其实两年前就准备了数千字的演讲稿。
但不知道为什么,路明非突然感觉很无趣。
就像是他练剑三十年想要下山报仇,却发现仇家的坟头草已经三丈高了。
以前到底在恐惧什么呢?又到底是在逃避什么呢?
世界上真正的道理,永远是实力,努力到最后,被感动的只有自己。
“好!!”
副校长鼓着掌,凑到麦克风前,脸上还是那副笑容,鼓励道:“真是简短又不失深意的发言!路明非同学一定经历过很多的艰苦,所以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学校会奖励你1万元的奖金,将会和市警察局的奖励一起发放,让我们再次给路明非同学鼓掌!”
路明非感觉变得自己突然变得轻松了,散去的力气也仿佛回到了自己的身上,鞠躬后迈着两条略显僵硬的腿走下台。
他没有回座位,而是穿过礼堂的过道,迎着两边的窃窃私语和无数目光,径直走出了礼堂。
没有想象的直升机从天而降,也没有冷酷的墨镜特工簇拥,更没有黑色的军服和长风衣。
他不知道众人望向自己背影的目光是否灼热崇拜,也不知道自己的背影是否像以前幻想的那样宽阔。
但他感觉现在的自己。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