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崇脸色非常难看,刚收一个徒弟就给自己惹这么大的祸,他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小吏眼窝子浅,做事不靠谱,根本就不该收。
自己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许默,你知不知道,随便带流民进城,万一出了差错,你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知道。”许默很干脆回答,如果能带进城池,何至于这么长时间,都是在东门外安置!事实上,所有州城府县都对流民严防死守。
尤其是成千上万的流民,一旦进城。里面只要混入一两个胆大包天的,登高一呼,立刻城池易手,血流成河。
任何地方官吏,都不敢冒这个险。
“许默,你听好了,即便没人闹事,也会有人据此弹劾,说我轻浮孟浪,不足以牧守一方。因为借粮的事情,我已经得罪了陈州士绅,他们肯定会落井下石的。我好心收你为徒,你就是如此回报我吗?”
刘崇怒火中烧,恶狠狠瞪着许默。
他满心怒火,却又不敢大声咆哮,生怕那些流民听到,一怒之下,冲过来就麻烦了。
这位能出城看望灾民,也能为灾民做主,但是失去了城墙庇护,没有了最后的安乐窝,直面灾民,他还没有这个胆气。
毕竟城外乱了,还能逃进城里,现在城里也乱了,他逃到县衙门吗?
说到底,这位还是有点叶公好龙,士大夫和老百姓,到底不是一路人,心怀百姓可以,但是真正和百姓打成一片,那可不行。
许默很容易看透了刘崇的心思,他也早就有预案了。
“恩师,弟子不敢陷害您。我和张芳纯说这些人都是义民。”
“自欺欺人!”刘崇毫不客气道:“你这话只能糊弄寻常人,若是上面查问下来,肯定糊弄不过去的。”
“所以才需要恩师帮忙,赶快把他们编入壮班,充作民兵啊!”许默理所当然道。
“什么?”刘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许默又道:“恩师,收编灾民,这也是赈灾的办法之一。成为民兵之后,别说进城了,他们的职责就是戍守城池啊!谁还能挑出毛病?”
“啊!”刘崇恍然,还能这么玩?
知县大人明显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算不上书呆子,但是考中进士之后,立刻出任知县,虽说很努力提升政务水平了,但距离真正熟悉官场套路的老油条,还有相当距离。
“许默,你这个办法行吗?”
“行……但需要恩师抓紧时间。”许默道。
“什么意思?”刘崇不解。
“就是要抢在那些人上告之前,把公文送去府衙,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许默冷静说道。
刘崇想了想,并没有发现明显的漏洞。
“徐先生,你看此事怎么办?”
刘崇向徐师爷讨教。
徐师爷略微思忖,就笑道:“东翁,辽东战事损失惨重,各地军户难以支持,招募乡勇民壮,情理之中。我朝虽然不似大宋,一遇灾难,便大肆招募厢军。但从灾民之中,选拔青壮,也是理所当然。当年阳明公在江西的时候,就是招纳灾民和土匪,整编成民兵。还靠着这一支民兵平定宁王叛乱,安定社稷!”
“哦!阳明公做过?”刘崇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阳明公立德立言立功,堪称我朝圣人,他的做法不会有错的。”
说到这里,刘崇终于松了口气,对许默道:“你有急智,这是好事,但总要先知会为师一声,不然你想吓死我啊?”
许默忙躬身道:“弟子听说有人背信弃义,全然忘了和恩师的承诺,一怒之下,就想给他个教训,没有想那么多。还望恩师宽宏大度,原谅弟子年轻鲁莽。”
旁边的徐师爷笑道:“东翁,少年热血,没有这一股子冲劲儿,面对铁板一块,水泼不进的陈州,东翁莫非要徒呼奈何吗?”
刘崇终于点头,“先生说得没错……咱们赶快回衙门,我要给府里撰写公文。先生还要你帮我斟酌词句才是。”
徐师爷欣然答应,刘崇又道:“许默,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记好了,别再给我惹祸!”
许默躬身答应,目送刘崇匆匆而去。
等他走远了,许默才迈步返回流民中间,周节就迎了上来,不由得惊喜道:“许司户,有什么好事?”
“好事?”
许默怔了一下,原来他的嘴角竟然不自觉上翘,笑容止不住,居然让周节给看出来了!
“没什么。看看还有没有不愿借粮,或者借粮数目不足的,告诉大家伙,咱们去下一家!”
周节急忙点头,可又迟疑了,“许司户,咱们在张家闹出来的动静可不小,其他人怕是已经知道了,万一他们跑了,那可如何是好?”
许默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周节浑身一震,眼睛冒光,许司户啊,你可太阴险了。
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一般人还真拿那些地头蛇没办法。
不过我怎么能说许司户是恶人呢?
罪过,罪过啊!
许默率领着流民百姓,分别前往各家各户……面对这个阵仗,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士绅大户,第一次感到了惶恐,发自内心的害怕,来自骨髓里的震颤。
他们惯常的手段这一次都不管用了。
跟他们讲道理?
没理的可是这些大户,他们已经承诺借粮,现在却不愿意履行承诺,说破天,也是他们不对。
拿出高门大户的姿态,呵斥他们,把他们吓走?
且不说许默带队,就算没有许默,他们敢对上千人大声怒吼吗?别忘了,这一千人背后,还有上万人呢!
讲道理讲不过,比势力比不过。
能不能暂避锋芒,关上大门不见人?
那就更不行了。
许默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人走了,放流民进去,大肆抢掠一番,把能搬走的全都带走,保证让你损失十倍!
而且抢过了之后,保证你找不到凶手。
你让许默负责啊?
放心吧,许默肯定躲得远远的,让你找到证据算我输。
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么一群流民,陈州的士绅富户,真的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许司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讲话的人姓林,是一名老秀才,他的儿子就厉害多了,是上一科乡试的举人,目下正在江南游学,拜访名师,砥砺八股,为了会试做准备。
如果不出意外,林家就要改换门庭了。
“许司户,我和令尊还是老朋友,咱们两家,着实不至于如此,区区三百石粮食,你派个人过来,拿走就是,用不着大动干戈。”
许默笑着点头,“林老相公最是大方不过,我是清楚的。”
林秀才往两边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许贤侄,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道理我懂。你的想法我也能猜到一些。说来说去,咱们都是陈州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一波的事情,我们认栽了,该借的粮食,我们不会反悔。但这往后,还望许司户能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别闹得太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许默哼也没哼,转身径直离去,只给林秀才一个背影。
这老家伙脸色骤变,如果说坐拥最大当铺的张芳纯是富的代表,那么有个举人儿子的林秀才就是清贵的典范。
许默啊许默!
就算是你爹也不敢跟我甩脸子啊!
林秀才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回去,稍微平复心绪,拿起笔,就开始写信。
纵容乱民,欺辱士绅。
我必定要狠狠告你一状,包括你背后的县令刘崇,都没有好下场。
林秀才气哼哼写了一宿,没有睡觉。
许默这边也是一夜未眠,正带着“借”来的粮食,前往城外。
周节兴高采烈,别提多痛快了,这世上最爽的事情,就是把一个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狠狠踩在脚下。
只不过高兴过后的周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惶恐道:“许司户,你说咱们得罪了这么多绅商大户,他们要找咱们麻烦怎么办?”
许默点头,淡淡道:“所以你先带着大家伙出去,我还要去见堂尊。”
“见堂尊干什么?”
许默微微一笑,“咱们虽然是一群乞丐,但即便是乞丐,也要有一根打狗的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