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鹭留圩。
后宅卧房,烛泪沿着大红喜烛滴落在烛台之上。
梨木大床锦被下,猫儿小脸艳若桃花,因方才痛楚,眼睑还残留着几星泪水。
陈初侧头看了看猫儿,猫儿察觉,也侧头看了过来。
本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对视,猫儿却倏地羞红了脸,一侧身把小脑袋杵在了陈初胸口,化身鸵鸟。
陈初拨了拨还簪在头上的猫耳,轻笑着唤了一声,“小猫娘?”
猫儿先埋头摇了摇脑袋,表示拒绝这个称呼,随后却想起玉侬说过‘不要在家里端着架子’的话,便含糊的应了一声“嗯~”
随后又觉不妥,这才抬起了红扑扑的小脸,认真道:“只许咱们两个在一起时官人这般喊,在外,要给猫儿留几分脸面呢......”
“嗯。”
陈初笑着应下,捡起已解下丢在一旁的猫尾,拿在手里看了看。
明明只是一件死物,猫儿却觉着那猫尾跟自己尚有血肉联系似的,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娘子何时做了这些东西?”
陈初好奇问道,猫儿却不回答,只仰脸望着陈初细声细气道:“官人只说喜欢不喜欢?”
“喜欢......”何止是喜欢,简直爱死了。
“那便好了。”
“娘子不装端庄了?”陈初促狭道。
猫儿皱了皱小鼻子,不满的白了陈初一眼,略带着些幽怨道:“猫儿有什么法子呢,官人不喜欢端庄的,偏偏喜欢那骚.......”
猫儿本想说‘偏偏喜欢那骚媚菜花蛇’,但想想此刻如此好气氛,还是不要提她了......便重新用小脸贴在胸膛蹭了蹭,呢喃道:“往后,猫儿在外是端庄的陈家大娘子。在家,就做官人的小猫娘,好不好.......”
陈初鼻子一热,鼻血梅开二度。
哎,这两天补过头了!
......
翌日清晨。
翠鸢发现公子的卧房门开着,床上被褥都没有动用过的痕迹.......难道公子昨晚又没回来?
接着,她又发现从不赖床的大娘子今早也未起床。
直到该进早饭时,仍不见人出来,翠鸢站在门外唤了一声,“大娘子,该进早食了。”
“你们先吃吧,我们晚一会起来。”
屋内却传出陈初的声音。
翠鸢有片刻惊讶,她住进后宅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公子睡在大娘子卧房里呢。
不过,人家是正经夫妻,便是睡在一起也正常的很。
倒是正在另一间卧房中正在梳妆的玉侬听了,微微嘟了肉嘟嘟的嘴巴,小声嘀咕道:“姐姐整日里看我那般紧,却只顾自己快活......”
但陈初和猫儿终究没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巳时中,翠鸢再一次敲响了猫儿的房门,道:“公子,前头来报,杨大郎在前厅等候公子,说有要事相商。”
见有正事,陈初只得离了温暖被窝,穿衣往前院去了。
他刚离去,玉侬晃晃悠悠踱进了猫儿的房间。
还躺在被窝里的猫儿侧头看了一眼,不由软软批评了一句,“死玉侬,进我房间不知晓敲门么......”
“姐姐可是不舒服么?这么晚了还不起床?”对猫儿并不怎么畏惧的玉侬凑到床边坐下,忽然觉着臀下坐着了什么东西,随后揪了出来......
却看见手里拿着的是一条以白色兔绒缝制成的尾巴,不由大感好奇,“姐姐,这是.......”
“快还我!”猫儿这才发现忘记收了起来,一把抢了过来塞进了被窝。
她反应这般大,玉侬更奇怪了,再仔细一看.......端庄陈家大娘子、玉容香妆女东主、鹭留圩妇人界话事人赵猫儿同学,发髻里竟还簪着两只毛绒绒的白色小耳朵。
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玉侬不由瞪大了眼睛.......姐姐,你好会啊!
......
“把腿打断了?”
前厅,陈初重复了一遍周祖林的话。
“是啊,陈都头.......能不能设法救救发哥啊.......”
许是因紧张恐惧,二十多岁的汉子抖如筛糠,一开口便红了眼睛。
陈初被急忙忙喊过来,正因此事。
今早,周宗发等人天不亮就等在了庄外。
负责招工的大郎对性格直爽、实诚的周宗发印象很不错,周宗发很快成为了这次招聘的第一批员工。
得到确切消息后,周宗发欢天喜地的回了家。
只是这一去......
据周祖林说,此次周家庄农会足有四、五人被选中入职,尽是些实诚肯干的精壮汉子。
于是,他们一同返村找到周家庄里正、族长周霸退佃时,恼了此人。
周宗发据理力争,周霸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借据,说是周宗发的父亲曾借过他家六斗粮,如今利滚利需还九石六斗......
周宗发的父亲已亡故六年了,且他从未听说过此事,自然不服。
两人由争辩变作了争吵......
一个穷鬼也敢和族长、里正呲牙?
周霸大怒,其子周武带着几名伴当将周宗发打翻在地,当着周宗发妻女的面,以梢棒打折了周宗发的小腿......
与周宗发交好的周祖林慌乱间想到了陈都头,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前来求告,希望陈都头能出面救发哥一命。
只是,他心里也没有把握陈都头会相帮,毕竟......发哥被打断腿,已差不多等于废人了。
以他想来,周宗发刚刚得到的工作,只怕也要丢了,毕竟没人愿意养个废人啊。
想到此处,周祖林悄悄抹了抹眼泪。
陈初面沉似水,问了一句,“敬安,周宗发的入职手续可办完了?”
唐敬安瞄了周祖林一眼,忙道:“尚未办完,现下他还不是我们的人......”
这意思是周宗发一事和鹭留圩无关,唐敬安猜陈初就是想让他说这句话,以免麻烦。
不想,陈初却眉头一皱,斥道:“办个手续有叽霸多难?没办完现在就他娘的给我去办!”
“是是。”唐敬安这才明白自己猜错了东家的意思,连忙转去公房,在周宗发摁过手印的聘用契书上画押签章。
......
午时初。
周家庄周宗发家院内。
妇人和女童的哭嚎不绝于耳。
周宗发靠墙坐在地上,左腿小腿呈现诡异角度。
即使在这严寒冬日,额头上依然遍布豆大汗珠,因疼痛,不住大口喘气。
一旁,周宗发浑家王氏边哭边跪在地上不住给周霸磕头,“老爷老爷,俺们知错了,知错了......你饶了俺当家的吧......俺不退佃了.......”
为了能让周霸生出些许恻隐,王氏又赶忙拉了七岁的妞妞跪了下来,手使劲摁在小丫头后颈上,让女儿也跟着磕头。
本就不住哭嚎的妞妞吓得不知所措,哭的声音更大了......
这一幕让委顿在地的周宗发目眦欲裂,红着眼睛喝道:“不许跪!莫求他。”
见周宗发还这般死硬,周武上前啪啪两巴掌,直抽的周宗发嘴角沁血。
“打!给老子打,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周武一声招呼,一群伴当蜂拥而上,将周宗发围在中间乱踢乱踹。
王氏见状,忙跪地膝行几步,扯着周霸的衣襟哭嚎道:“老爷,老爷,俺当家的不晓事,你饶了他吧。俺往后给老爷做牛做马......再打便打死了......老爷......饶了俺当家的吧......”
远处,不少村民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却无一人敢上前帮周宗发说句话。
立于院内的周霸不为所动。
周霸不止恼周宗发顶撞他,更恼他带头退佃,这是要掘周霸的根啊!
这次若不杀鸡儆猴,他周霸往后还能留住几户佃农?
所以这次不止要打残周宗发,还得让旁人看看,这周家庄谁才是天老爷!
王氏眼看求不动周霸,折身扑向了躺在地上被众人踢踹的周宗发身上,“别打了,别打了......各位老爷们别打了......”
周武嫌她碍事,单手扯起妇人发髻,左右开弓给了两巴掌,再用力一甩把人甩到了一边。
妇人珍藏在怀中的方便面跌落在地......被纷乱人群踩碎,继而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本来,这应是妞妞的午饭......
“诸位乡亲,你们帮俺当家的求个情吧。”王氏髻发散乱,满脸血泥,无助之下只得把求助目光看向远处看热闹的村民们。
村民们纷纷不自然的挪开目光,不肯和她对视。
便是有一两名握紧拳头的年轻人,也被身旁爹娘死死拉住。
周霸环顾四下,对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很满意,但他还要用更酷烈的法子,把今日此时牢牢镌刻在村民的脑海里,让这帮穷鬼知晓该敬畏什么!
“伱们夫妇莫要觉得冤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你家不愿还债,那便拿你女儿抵了吧。”
“!”
王氏悚然而惊,赶忙爬了几步把妞妞搂在了怀里,“老爷,可不敢!妞妞是我们夫妇的命,你夺了她,我们怎活!”
周霸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大步上前,扯了妞妞的胳膊便要从王氏怀里夺走。
“哇......”妞妞的哭声再度拔高。
王氏自不肯松手,小人儿被两名成年人各拽了一条胳膊拉扯的双脚离地,疼的哭都哭不出来了。
终归是自己的血肉,王氏不敢和周武比拼蛮力,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儿啊”,到底还是率先松了手......
“老爷啊,睁眼看看吧......”
王氏跪地,仰面朝天,声嘶力竭的哭喊道,脸上的血泥被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
天空湛蓝,白云悠然。
无人应她......
恰逢此时。
村内主道响起一阵喧哗。
围观村民、周霸父子、双目无神的王氏......全部看了过去。
却见,远远奔来一群壮汉,人人手持棍棒。
转瞬已冲至院内。
“你们......”周霸只说出两字,便被一棍扫倒。
其余壮汉同样如此,二话不说,挥棍往周武和众伴当劈头盖脸的砸了下去。
冲在最前头的,自然是大郎、长子这些逃户,跟在后边的是鹭留圩两队联防队员。
他们今日忽然被召集起来,尚不知什么事,便每人发了梢棒跟着杀气腾腾的陈初跑了过来。
反正,跟着东家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无碍。
就像二虎哥,当初杀了人不但没事,回来后又是升官又是涨薪。
这次的机会,可得好好表现!
平日只会仗着以多欺少欺压良善的周武和众伴当只抵挡了片刻,便被一一打翻在地。
“你就是周武?就是你把我的人腿打折了?”
被挤到后头,一直没捞着人打的陈初,在鹭留圩联防队控制住局面后,走到了周武面前。
“陈都头!蔡录事的是我堂姑父!我们是自家人啊!”
同样挨了几棍后被摁在泥地里的周霸眼看陈初眼神不对,连忙呼喊道。
他虽没和陈初交道过,但陈都头长什么样子他是知晓的。
再者,陈都头和蔡婳的花边新闻满城皆知,这个‘自家人’也勉强算的上。
陈初却只当没听见,转脸对刘二虎道:“把他腿给我支起来。”
“爹!”被三人合力摁在地上的周武马上猜到了什么,顿时汉如雨下,急忙喊了一声。
周霸还待开口,却被彭二哥摁在了泥里,塞了一嘴泥巴。
见到周宗发惨状的陈初,满怀怒气挥棍朝周武被架起来的右腿上砸了下去。
‘砰~’
“啊!”
一声闷响,一声惨叫。
小腿好好的,陈初却被震得虎口发麻。
奶奶滴......这腿骨比想象中硬的多啊!
‘砰~’
“啊!”
‘砰~’
“啊!”
连砸几棍,小腿依然挺直,陈初又觉丢人又觉恼怒,一字一声喝道:“你、他、娘、还、真、结、实.......”
喊一字砸一棍。
终于在最后一个‘实’字出口时......‘咔嚓’一声,梢棒和小腿齐齐应声而断。
坚硬小腿,向下弯折成九十度......
一直惨呼不停地周武,双眼一翻,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