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话剧是陈子度给姜文送了请柬。
“还……成吧。”一脸痞气的姜文用手支着下巴,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戏,这出戏太震撼了,戏好,演员也好。
问话的是刘晓庆,她是北影的演员,电影红楼梦拍完,正在后期制作准备上映,她难得有时间与男友腻味在一起。
还成……
刘晓庆笑了,她知道姜文的脾性,从不服输,嗯,台上这个疯子,几乎在一两秒钟内,就要实现一次又一次的正常人和疯子的转换,也太考验演技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姜文始终没有变换姿势,就这样拄着下巴看着台上。
“怎么样?”当大幕拉上,刘晓庆再一次问道。
“嗯,我以前也想演一疯子,特想……”姜文看看四周的学弟学妹,可是没有人关注他,关注他这位电影明星。
“但今天看了这出剧,我还真演不了,至少演不了这么真……”
他随着大家一起站起来,突然又问道,“这疯子叫什么?”
“李福林。”陈子度下意识地回答着。
“嗯,噢?不对,我是问这疯子——叫什么名字?”姜文重新问道,生怕陈子度不明白似地,故意停顿了一下。
“噢,不是,他叫江浔。”陈子度也才反应过来,在他心里,李福林就是江浔,江浔就是李福林。
都特么是疯子!
嗯,如果世上真有李福林这个人物,他也一定会长成江浔演的这样!
今晚,桑树坪纪事,仍然快速地在北平大学圈子里传播,在北平的文艺界传播,也在北平的留学生群体中开始走红……
“这就是中国的西部吗,西部的话剧……”夜色中,几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推着自行车,象普通中国人那样在校园里走着。
“那个疯子,真的是疯子……我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个叫马克龙的外国小伙子耸耸肩。
“我知道,那個疯子的名字……”他的后座上坐着一位女同学,一位来自东瀛的漂亮姑娘,“他叫江浔,我看过他的小品,广告……”
“泽口靖子,他是北平人民艺术剧院的,”另一位留学生马上插话,用汉语说着,“我看过他的天下第一楼,如果你们愿意,我们明天可以到表演系找他,跟他交个朋友……”
……
前面两天的戏演得很是顺畅,第三天,江浔依旧坐在那里,依旧是提前半个小时默戏。
这两天,桑树坪纪事火了,李福林火了,可是江浔仍然平静。
人艺给他打上一层底色,不论他走到哪儿、演什么,有这个底子,扬起的都不会是浮尘。
可是,可是……人艺……
到现在为止,他只看到了杨立新,丁志诚,岳秀清……人艺的老艺术家一个没来,于是之院长也没来。
怕是不会来了吧……
江浔叹口气,他听朱彤老师说,徐晓钟院长亲自把请柬送给了曹禺先生,曹先生会来看自已的戏吗,那个他评价为塌腰演员的戏?
上一次,他们B组公演,曹禺先生也没有去,这次不是人艺的戏,他更不会来了吧……
重打锣鼓重开台,江浔重又打起精神来。
“浔子,你瞧……”还是何冰,还是在他马上要上台的时候拦住他,不过,这次,他跑得气喘吁吁。
“瞧什么,我什么也不瞧,我瞧不起……”
“哎,你瞧不起谁,瞧不起曹禺先生,瞧不起于院,瞧不起夏导,瞧不起苏民老师……瞧不起英部长、陈部长?……”
一连串的名字,差点把江浔的脑袋砸晕。
曹禺,英若诚,于是之,苏民……对了,是不是人艺艺委会的大佬全来了?
可是陈荒煤也来了,他可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与英若诚都是部领导,当然来的不止是领导,还有唐达成、黄宗江、丁扬忠、谭霈生、林兆华、曲六乙、童道明……
人民大报的文艺部、《文艺报》和《戏剧报》也都派来了记者。
这规格,这档次,这气派!
何冰一挑拇指,“这出戏,今晚就要名扬京华了!”
这人啊,平时没什么就盼什么,可是真的一下全有了,又开始患得患失。
江浔现在生怕自已演不好了,生怕又一次——塌腰!
台上,巩俐死死缠住了他。
“福林,不闹咧,青女给你烧锅做饭,青女给你生男娃养女子……”
可是她的眼睛突然就变大了,江浔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要婆姨,我要妹子……”
曹禺原本很平静地看戏,前面的表演让他很是惊讶,他没有想到一群学生真的可以把这出西部的话剧演好。
现在,江浔让他震动了。
“这是那个……”他轻声询问身边的徐晓钟。
“对,就是您说他塌腰,没有资格说请观众买票的小伙子。”徐晓钟似有意似无意地提着去年的事儿,让曹禺轻轻笑了。
哦,就是他呀,曹禺看着台上,这个塌腰演员,身体里似乎储备了巨大的能量,在这样殴打自已婆姨时,那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暴虐,让他震惊。
还有人会这样殴打女人!
突然,舞台上一道寒光闪过。
江浔已然停止了对巩俐的殴打,他圈着手掌眯着眼睛,似在寻找什么。
哦,神似!
曹禺先生在心里评价道,这两个字,他轻易不用,用则用在一个演员已经进入一个角色灵魂的时候。
现在,他给这个曾经的塌腰演员这样的评价!
台上,江浔仍然在寻找着,突然,他就看到了镰刀。
他飞快地跑过去,把镰刀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一步一步地,在巩俐惊恐万分的眼神中走近她。
他一脚踏在巩俐身上,伸手揪起了她的辫子。
镰刀闪过,辫子落地……
江浔突然把镰刀一扔,他哭了,哭得象个孩子,身上暴虐一下没有踪影。
“我不要婆姨,我要月娃,我要我妹子……”
……
徐晓钟看着台上,他轻声再一次跟七十八岁的老师交流,介绍着陕北体验生活,介绍着相声捕捉手势,也介绍着疯人院出来后江浔嘴里的牙套和茶壶头……
作为院长,他是太知道江浔为这个角色到底付出多少了。
嗯,曹禺先生不住点头,人艺的演员,台词都不那么清楚,原来是为了表现疯子说话的含糊啊
嗯,现在他在寻思,江浔,这个被自已一句话差点打入谷底的演员,到底是努力型演员还是天赋型演员呢?
无疑,此时,他是年青话剧演员中的佼佼者,他为了演话剧生生能把自已逼成一个陕西人,逼成一个阳疯子,他是靠努力吃饭的
可是那圈手寻光的手势,就更可以看作是靠表演天赋吃饭了。
这小伙子,似乎能在努力型演员与天赋型演员中自由行走,很自然地转换自己的身份。
如果这世上,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演员都是普通的自我努力型演员,有百分之五的天才型演员,那江浔算那种?
现在他已经达到把一个阳疯子演活的高度,曹禺是不想把他归到普通型演员中去的。
那好吧,他就是那种肯努力求上进的天赋型演员吧!
……
哗——
当掌声四起,演员上台谢幕,让江浔失望的是,曹禺先生并没有对这出剧和演员的表演评价一个字。
四天以后,人民大报文艺部、中央戏剧学院、《文艺报》和《戏剧报》联合召开《桑树坪纪事》座谈会。
有50多位专家、学者出席,曹禺、刘厚生、徐晓钟、黄宗江、江晓天、谭霈生、王贵、童道明、曲六乙、林克欢、田本相、丁一三、顾骧、蓝翎、叶廷芳、李维新、马也、康洪兴、田文、朱汉生等相继发言,陈荒煤、唐达成作了书面发言。
座谈会由缪俊杰、钟艺兵、丁扬忠、王育生主持。
曹禺先生直言不讳地评价道:“如果这样的戏多了,我们还有什么样的戏剧危机呢?”
英若诚则将《桑》剧称为演出了《狗儿爷涅槃》等优秀剧目的这半年来的“话剧创作的高潮”!
四天后,这一消息以《开创话剧艺术新生面──〈桑树坪纪事〉受到北平戏剧界赞誉》为题,赫然在人民大报头版刊登。
一天后,大报第五版又以整版刊发了这次座谈会的发言摘要。
可是我呢,我的表演呢?
曾经的塌腰演员多想听到曹禺先生哪怕一个字的评价。
可是没有,有的只是一个月后,意犹未尽的曹禺先生又给这出剧写了一段话——
海是装不满的,人的路是走不尽的,花是不谢的,感情的长河是流不完的。
对于这出剧我有这么一种感觉,在这出剧我看不见导演也看不见演员,可是,我看见其完美的艺术……”
“完美?”
人艺四楼宿舍,丁志诚帮江浔分析着,“导演和演员就是艺术的创造者,艺术是完美的,那导演和演员也是完美的,你,小浔子,也是完美的!”
那我不再是那个塌腰演员了?江浔只感觉喉头咸咸的,只是他心里知道,他这一年来的付出,值得了!
“哎,我说浔子,你怎么腰板挺得这么直?”从人艺出来,在门口又碰到了吴刚和岳秀清,吴刚拍拍他的脑袋又笑了。
“嗯,爷天生就长了一幅直腰板,一直也弯不下!”江浔说完,就走进了春天的夜色中。
德性!
吴刚一愣,小眼睛眨巴眨巴,一脸的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