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公布天下文字激扬的檄文,没有君王亲自点将的兴师动众,兵部侍郎卢升象的离京,有着出奇的安静,以至于他穿过整个京畿之南,沿途竟然没有一个当地官员见着卢侍郎卢大人的面。但是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意味着着卢升象的离京就是一场庙堂败北,卢升象是先输给了当初同为侍郎的卢白颉一筹,在争夺兵部尚书一职上失利,可紧接着他就领了统制京畿以南三州十六军镇的圣旨,甚至安国大将军杨慎杏这样的一批功勋老将,也需要受到他的节制。卢升象的马队不过三百骑,这趟半公开半隐蔽的长驱南下,朝廷暂时没有动用一兵一卒的京畿战力,对于西楚的蠢蠢欲动,似乎更多还是处于观望中。一身便服的卢升象带着亲兵在佑露关歇脚,却没有进入关城,而是在关外临时搭建了一座军营大帐,等到佑露关几名校尉闻讯匆忙赶来,不出意外马上就要按离阳律例暂领一个大将军衔的侍郎大人,在草创粗糙的营帐内言笑晏晏接见了诸位,没有美酒佳肴,没有莺歌燕舞,卢大人用一顿粗茶淡饭就把他们打发了,不过这反而让那几名校尉吃了颗定心丸,谁不知道出身广陵春雪楼的卢升象是一头笑面虎,不笑则已,一笑便吃人。佑露关位于京畿屏藩、广陵道跟淮南道三者交汇地,佑露关的校尉虽说品秩俸禄比寻常离阳武官要高出一筹,以前都是直辖于兵部顾庐,只是如今顾庐风雨飘摇,名存实亡,佑露关就跟没了爹娘断了奶水的家伙一样,反观卢升象一来有广陵道这个娘家可以依托,二来又是朝廷炙手可热的的当红贵人,何况卢升象不是凭着家世功荫才走入帝国中枢,更多还是靠他自己在春秋中捞取的显赫军功,因此给佑露关再多的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卢侍郎面前拿三捏四端架子。卢升象亲自送几位校尉离开军营,跟一名依为心腹的年轻武将站在营外空地上,一起望着远去马蹄溅起的尘土,被风吹散。卢升象蹲下身,抓起一捧既有土腥味又夹杂有春草气息的泥土,嗅了嗅,望向南方,默不作声。很多人并不清楚堂堂兵部侍郎曾经是个蹩脚的斥候,一次误报军情获罪,差点还给上边砍掉脑袋。
卢升象捏了捏手心的泥土,轻声道:“当过斥候就跟学会游水差不多,一旦会了,不管搁下多久,再被丢入水中,就都很难再淹死了。郭东汉,广陵道战力如何,你很清楚,一天到晚嚷着要跟北凉燕敕两道争抢天下第一的名头,实则除了广陵王的几万兵,其余的,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不好去怪王爷绣了一只花枕头,实在是整整小二十年没仗打,老的退出军伍享福去了,小的挤入军伍享福来了,怎么能跟天天枕戈待命的北凉铁骑和燕敕步卒一较高下,春雪楼绞尽脑汁跟朝廷要来了最新的兵器最好的甲胄,甚至连顾剑棠要的军马,都敢抢到自己手里来,我现在担心的,不是朝野上下那些所谓有识之士以为的,他们都觉得最大的隐患,是杨慎杏阎震春这些老将军不服约束,不听号令各自为战,我只怕战事初期兵力不足的西楚,一打就打出气势,以战养战,滚雪球一样,把广陵道这些狗屁的精兵良将打杀殆尽不说,兵器有了,战马甲胄有了,甚至连军心都有了,广陵道这么个地方,西楚余孽占尽地利人和,去年末到今年春,兵部跟朝廷就不断传来武将校尉暴毙的消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朝廷安插在广陵道的肉中刺,到头来死得一个个莫名其妙,有床上被侍妾掐死的,有喝酒被婢女毒死的,有议事被幕僚拿匕首捅死的,有巡营被乱刀砍死的,连一直对顾庐还算和和气气的桓老爷子也大动肝火,跑来兵部指着我跟卢白颉的鼻子痛骂,最后连顾大将军也给骂进去了,骂我们兵部上上下下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对于广陵道北地边界一线,经营得一塌糊涂,派去的武臣,二十年时间光顾着刮地皮捞银子,就没一个是得半点人心的武人,还说朝廷专门针对广陵道设置的谍报机构,那些头目都该拎出去杀头。咱们卢尚书还算硬气,当场就跟桓老爷子顶嘴,差点挨了老爷子一脚踹,我能说什么?只能看着。不过真没想到,桓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差些就踹到尚书大人的胸口了,看来还能活上好些年啊,这倒是天大的好事。”
卢升象把手中泥土放回地面,笑过之后,神情又凝重起来,“未战一场,便已想着如何庆功领赏,如何瓜分军功,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自负。”
生得敦厚朴实的小将站在卢侍郎身旁,出声笑道:“人屠死了,朝廷却还有最后一位春秋四大名将之一的顾剑棠,又有陈芝豹跟将军你这样的兵法天才,能不自信吗?加上几大藩王都在靖难途中,广陵道本来就有手握雄兵的赵毅弹压局势,要不是我熟悉广陵精锐的根底,也该是这么以为的。”
卢升象一笑置之,伸手拍了拍地面,感慨道:“浪成于微澜之间,风起于青萍之末。惊蛰一过,百虫群出,闻风而动。”
郭东汉闻了闻拂面清风,嘿嘿笑道:“末将闻见血腥味了。”
卢升象站起身,似乎想要一口吐尽心中的积郁愤懑,勉强笑了笑,“杨慎杏他们都觉得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轻轻一脚,就能把西楚这只死而不僵的春虫碾压在夏秋之际。不管我现在劝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还不如让他们冲上去给曹长卿扇耳光,打疼了,才明白谁才是真正能够对这场持久战发号施令的人。不过这样也有弊端,半年内我的碌碌无为,注定要被京城言官百狗齐吠,说不定还会有骨鲠臣子用死去泼我一身狗血,当年我亲眼看过徐骁是怎样的境遇,所以这回有些底了,关键就看皇帝陛下是不是有足够的耐心,运气不好的话,你就可以卷好铺盖准备跟我一起去两辽将功补过了。但要是运气好的话,你到时候捞到手的军功,只要我卢家轻骑得以淋漓尽致的施展手脚,怎么都可以让你当个正三品的实权将军了。”
郭东汉咧嘴一笑,“好咧。反正末将这辈子就认准一件事了,跟着将军混,保管有肉吃!”
卢升象不置可否。
郭东汉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听说太子殿下这趟南行,悠悠荡荡去了龙虎山跟地肺山在内很多地方,在广陵道和江南道更是广交清流,相互唱和,朝野上下,都盛赞不已,啧啧,很有储君风采嘛。而且还有小道消息说殿下并不赞成对广陵道苛以重赋,对灭佛一事也有微词异议,国子监私下都说殿下已有仁君气象。那个姓晋的右祭酒,似乎就跟太子殿下走得挺近,这家伙原本跟姚白峰交恶,又给首辅大人跟桓老爷子逐出了门户,混得很惨,很多士子都吓得不敢去晋府喝酒了,谁都没想到竟然又给他东山再起。”
卢升象皱眉道:“你一个还没功成名就的武人,别说插手朝堂,就是插嘴都不行,以后我再听到这种混账话,你就滚去当马夫。”
郭东汉苦着脸道:“记下了。”
卢升象突然冷笑着小声说道:“妇人之仁,务虚不务实,比他老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是朝廷削藩事成,还凑合,否则把江山火急火燎交给他,我看悬。”
急性子的郭东汉连忙点头道:“我就说嘛,这个太子殿下的城府,不浅是不浅,可用错了地方。”
卢升象不愧是笑面虎,皮笑肉不笑道:“反正半年内没大仗打,你就滚去当半年的马夫好了。”
郭东汉一脸错愕,正要撒泼打滚,卢升象已经转身走向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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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偷偷”跑出京城去“游幸”南方,赵稚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威严的婆婆,就多跑了几次东宫,也不谈什么大事,只是跟天底下最为尊容的媳妇严东吴唠唠家常琐碎,赵稚母仪天下坐镇后宫,那些争宠的妃子一个个粉墨登台一个个黯然离去,不论如何年轻貌美多才多艺,不论家世如何煊赫吓人,都没能打擂台打过这位姿色并不出众的妇人。而且皇后娘娘赵稚在一干朝臣的眼中嘴中心中,仿佛也不约而同地获得了盛誉,极少有杂音异议。今天东宫之内,除了皇后,连赵家天子也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跟赵稚一同来到严东吴眼前,还特地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带了几壶很地道的北凉绿蚁酒,一家三口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只是煮酒品酒暖人心。喝酒地点,就在一架雕工精细的红木鸟笼下,里头是只学舌笨拙的呆蠢鹦鹉,也不知如何就入了太子妃的法眼,一直恩宠不减。妇人不得干政,这是离阳祖祖辈辈传下的铁律,故而离阳一统春秋之前,不论藩镇宦官两害如何惨害赵室,既然帝王榻上吹不起枕头风,外戚干政也就没了肥沃土壤,历史上赵廷的外戚掌权有自然有,不过比起以往离阳之外各种姓氏的大小朝廷,要好上太多。
不过赵家天子显然对严东吴这个以“女学士”登榜胭脂副评的儿媳妇,相当刮目相看,破例聊起了一些军国大事,连赵稚都有些遮掩不住的讶异,这份惊心一直蔓延到了夫妻两人离开东宫,天子没有急于回去处理常年堆积成山的奏章,跟皇后并肩走在一道朱红高墙纸下,双手负后,一直沉默望着蔚蓝天空。继承人猫韩生宣权柄的大貂寺宋堂禄遥遥弯腰跟在后头,这个相貌堂堂不似阉人的天下首宦,眉宇之间隐约有些阴霾。
赵家天子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三十而立,成家立业两事,我当年都做成了,娶了你,坐了天下,于己,此生无大憾。四十不惑,我始终力排众议,把朝权放手交给张巨鹿,让他跟顾剑棠联手治理两辽,容忍张庐顾庐在眼皮子底下,从未怀疑过这两支朋党势力的忠心和能力,在我看来,用人不疑,就是一个皇帝该有的不惑。当然他们也没有让我失望,我赵家,也呈现出八百年未有的鼎盛,有着等同于大秦的辽阔疆土,有着能征善战的武臣,有着经国济世的文臣,这么多朝廷重臣名卿,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足以让北汉东越这样的亡国延长国祚,却在我一人之下,文武璀璨,荟萃一殿。故而我每年祭祀祖辈,问心无愧。现在我五十了,到了张家圣人所谓知天命的年岁了,不知为何,我二十年兢兢业业勤政,亲眼看着朝政蔚然,到头来有些不安,都说当皇帝都是奉天承运,可我总觉得知天命这个说法,有悖此言,改元祥符,也出于此,是我希冀着不要亲手毁去二十年经营才好。”
从头到尾,赵家天子就跟寻常百姓人家的当家男子,都是以我字自称,而不是那个让各朝各代所有乱世枭雄心神向往的朕字。
赵家天子伸出手,手心在冰凉高墙上抹过,突然笑道:“那年在元本溪的劝说下,擅自带兵入宫,我走的就是脚下这条路,当时我其实很怕,心里就一个念头,成了,要头一个跟你报喜,不成了,无非是你替我守孝。那时候的我,不过是个皇子,之所以想当皇帝,就是想着赢过徐骁,让你不用去羡慕那姓吴的剑仙女子。男人嘛,谁不好面子?对于徐骁,我不否认私仇在先,国仇在后,当这个人屠年轻的时候就能跟先帝坐武英殿上喝酒聊天,醉倒到天明,我这个当儿子的,就只能站在远处看着,羡慕着。我何尝不想去戎马边疆鞭指北莽?可这件事,我的确做得不好,没有北凉参与的几场大战,国库耗竭,民怨沸腾,如果不是元本溪骂醒了我,别说篆儿当太子,我能不能当皇帝都两说。说到这里,我知道那姓吴的女子跟你是一样的女子,你心底其实并不喜欢她,因为你们一样有着很大的野心。篆儿太聪明了,什么都知道,偏偏什么都不说,聪明人喜欢钻牛角尖,我还好,毕竟有元本溪这个口拙却恍若神明附体的谋士,好似开了天眼,替我盯着太安城和整个天下,可是我的身子骨如何,你比谁都清楚,我走了,元本溪也走了以后,谁来压制张顾二人?这次我极为欣赏的白衣僧人进京,他说他的新历,可以保证赵室国祚多出八十年,但天下多八十年盛世太平,我赵家的代价巨大,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我当时甚至不敢去看元本溪的眼睛。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放心张顾二人领衔的两党臣子,因为他们身后的赵右龄殷茂春这些人,大多出身寒士,他们的视线,会不由自主更多搁在庙堂之外,这种苗头,得有人去扼杀,以往许多不惜跟君王死磕的名臣,不过是以死明志,想着踩着皇帝的肩膀名垂青史,这些读书人千年以来秉性难改的小肚鸡肠,我都能容忍,甚至是纵容他们的放肆,但是殷茂春这些臣子,不太一样,大概是有张巨鹿做了事功极致的典范,他们一下子学聪明了,更圆滑,更知道如何去达成抱负,手段娴熟,声誉功名两不误,既不做君王的伶人,也不做动辄就要抬着棺材一头撞死的愚忠之臣。离阳庙堂上这样的栋梁,一两根无妨,可根根如此,个个老奸巨猾,篆儿以后该如何应对?篆儿不像我,是满身鲜血篡位登基的,那些鲜血,虽说早已被皇宫的雨水雪水扫去痕迹,可在张巨鹿他们心里,一直还在。但是篆儿在懂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穿龙袍坐龙椅,他很能隐忍,这不假,但当皇帝,还是需要魄力的,篆儿现在误入歧途,以为跟我对着干,我灭佛,他就在江南道上迎送名僧,我要铁腕灭西楚,他就要为天下苍生请命,他觉得就是他这个太子殿下的魄力了,若是我赵家江山没有内忧外患,没有北莽没有北凉,没有张巨鹿这些人,也就罢了,他有这份心思也不差,可当下不是时候啊。”
赵稚脸色苍白。
赵家天子握起拳头,轻轻砸在墙壁上,“篆儿看不到以后的朝堂,不是党争,而是更加复杂的局面了,是豪阀王孙跟寒士子弟的民心之争,再不是一味围绕着龙椅转,元本溪说过,这就是大势所趋,我以前不信,现在亲眼所见,不得不信啊。元本溪还说,以往官场上那套已经登峰造极的攀龙术,不管用了,他在等一个懂得以屠龙术制衡帝王的家伙浮出水面,这个人一旦出现,比以往离阳的藩镇割据更加可怕。赵稚,难道我就只能等?这才是知天命?所以就算元本溪找不到这个人,我见不着这个人,也要先把帮天下寒士大开龙门的张巨鹿……既然大门已开,大势如此,我也不愿逆势而为,但是作为在位的皇帝,要拿下一个身在京城的张巨鹿,让篆儿的胜算更大一些,总不会比对付当年远在北凉的徐骁更难吧?”
赵稚嘴唇颤抖,问道:“什么时候?”
赵家天子深呼吸一口气,阴沉道:“西楚遗民死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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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叼着草根的年轻人望着满目的黄色泥缸,身处其中,有点郁闷,他瞥了眼身边头顶黄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啊,洁癖到了病态的纳兰先生沾染了许多黄泥,也不见丝毫愤懑,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块尚未干涸的黄泥块,在指尖轻轻碾碎。两人身边除了不计其数的据说一只能卖三两银子的泥缸子,还有个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家伙,满身污泥,见着了他赵铸以及跟千里迢迢专门来见这老头儿的纳兰先生,也没出声,显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计做完,百无聊赖的年轻男子挑起视线,看了看站在远处的一对年迈夫妇,纳兰先生说一个是南唐皇室余孽,一个是当地人,的的确确就是个一辈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头老百姓,纳兰先生还让他猜测谁是大谍子谁是普通百姓,赵铸凭借直觉琢磨着那个依稀可见当年丰姿的老妪,该是旧南唐皇族,至于老妪身边那个憨憨的老头,不像是个能躲过赵勾搜捕的顶尖高手。
纳兰先生,被誉为南疆真正藩王的纳兰右慈走近几步,蹲在小板凳老家伙脚边,笑意吟吟,仰头望着那个当世仅剩的春秋魔头,笑眯眯道:“呦,黄老农啊,看你气色好得离谱了,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老人瞥了眼纳兰右慈,平淡道:“咒我死?这就是求人办事的礼数?”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纳兰先生还是笑,道:“我这可都只差没跪下来的蹲着了,你还想要如何?我纳兰右慈除了爹娘,这辈子还真没跪过谁。”
老人冷笑道:“要我当着赵铸那小王八蛋的面揭穿你老底吗?”
赵铸翻了个白眼。
纳兰右慈赶紧摆手求饶道:“怕了你这无所不知的黄三甲,就当我牛皮吹破了,求你老人家留点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独占三甲的黄龙士嗤笑道:“你们来早了,不是时候,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纳兰右慈很用心地想了想,“都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咱们又不是浑水摸鱼了,就是来这边见识见识曹长卿最后的官子风采而已,这要都错过了,活着多没劲。”
黄龙士冷笑道:“活着没劲你怎么不去死?你这家伙就只会恶心人,难怪一辈子比不上李义山。”
纳兰右慈摇头笑道:“我跟李义山的手筋谁强谁弱,这可不好说,你说了都不算。”
黄龙士一脸古怪讥讽,“是得你去阴曹地府,听他亲口说给你听才算数吧?”
纳兰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头,面无表情。
黄龙士摆摆手,有意无意往纳兰右慈脸上甩了好几滴黄泥,“你一边凉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问几句话。”
纳兰右慈轻柔擦拭去污迹,站起身,对赵铸招了招手,这位身具春秋双甲其实只比黄龙士少一甲的风流谋士慢悠悠走远。
黄龙士斜眼看着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敕王世子殿下,“你赵铸算老几,我见你老子的时候,他都得乖乖扫榻相迎。蹲下。”
赵铸嬉皮笑脸,干脆一屁股坐下,不听你的,但礼数够足了吧?
黄龙士言语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还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滚蛋了。”
赵铸瞪眼道:“啥?姓黄的,我冒着被朝廷摘掉世袭罔替的风险跑来见你,你就这么逗玩我?”
黄龙士回了一记瞪眼,“滚不滚?”
赵铸一脸吃撑了却死活拉不出屎的别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刚要转身有所动作,就听到黄龙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脱了裤子才行,否则就掂量掂量后果。”
赵铸嘀咕一声,脚底抹油,跑到纳兰右慈身边,好奇问道:“这老头儿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边缘的纳兰先生看了眼黄三甲那边,平静道:“我不信,可他几乎次次做到了。”
赵铸哦了一声。
纳兰右慈习惯性捏了捏燕敕王世子的耳垂,轻声笑道:“没关系啊,又不是真神仙。强弩之末,将死之人,跟他怄气什么。咱们啊,就当敬老了。”
赵铸一脸无奈,轻轻拍掉纳兰先生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
黄龙士突然站起身,对纳兰右慈下了一句大恶至极的谶语,“纳兰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头。”
赵铸脸色剧变,纳兰右慈则沉默不言。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后对早已坐回板凳不见身影的黄龙士那边,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个相伴游学诸国曾经爱慕过的李义山。
敬他们的,也是最后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