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渎镇胥江主码头上三堂四家的数百人里,最醒目的人就是三堂同盟主事人杨镇了。
只见杨头领脑门上绑着白布条,正面书有“血债血偿”四个大字。
而在杨头领的身边,则是一口上好的棺材,棺材里面就是他的亡妻何氏。
三天前,杨头领抬着这口棺材去了县衙,控诉林泰来的恶行,轰动一时!
而今天面对强敌,他又抬着棺材出战,要的就是哀兵必胜!
虽然杨头领的出场造型有点可笑,但却没人敢笑。
因为这口棺材,就是他们木渎镇黑白两道联军的“大义”,正所谓师出有名。
吴家的主奉吴应松,代表本镇吴、徐、沈、严四家,对杨镇说:
“若论江湖征战,吾等皆不及汝!今将三堂四家的号令之权皆奉与汝,勿令乡人失望也!”
其实杨镇心里也不太明白,林泰来为什么如此作死,就这么顶着邪恶名头,不管不顾的直接打过来。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先想办法破了案,洗清冤屈后再计较其他?
但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碰上了疯狂的林泰来,他杨头领也别无选择,只能迎战了。
这边刚互相激励完毕,派出去的前哨回来禀报:
“望见东面江上出现了近二十艘船,头尾相续,首船上有大旗引导,必定是东军来了!”
杨头领立刻下令:“黑鱼浜、下沙塘等处交汇口,各自分兵三十看顾!
其余兵马,仍在胥江主码头不动,列阵待敌!”
事先选拔出的各队头目一起叫道:“大义在我,西军必胜!”
先前木渎镇这边也有人提出过,上船迎战,在江里截击东军,但被杨镇否决了。
因为上船水战,非常不容易发挥出己方的人数优势,而且人多一方也更难指挥。
还是在岸上以逸待劳的防守,更容易发挥人多的优势。
反正只要东军来攻打木渎镇,就肯定要登陆上岸,不怕对方不下船。
这时候,林泰来的大座船也渐渐靠近了北岸主码头,码头上的人群清晰可见。
此时在神威烈水号上,除了琵琶乐声和江风,没有其他杂音。
主要是别人完全不知道林泰来想干什么,想提点建议也无从说起。
林泰来拿着地图仔细对比了一下,然后又朝着北岸主码头上观望了一会儿,终于下令道:
“全部船只靠向南岸,找河滩停船上岸!”
说实话,没人能理解这道命令。
需要攻打的主镇区在北岸,西军的主力也在北岸,而南岸都是水田村落,所以在南岸登陆有什么意义?
但是这种能避开优势敌军的安全命令,大家执行起来还是很迅速的。
在苏州这种水运发达的地方,河道上到处都是能停靠船只的河滩。
不多时,林泰来率领的东军就全部下船了。
本来岸边还有一些看热闹的闲汉,看到东军莫名其妙的在这边登陆,立刻一哄而散。
距离登岸地点旁边,就是一个沿河而居的小村落,看着有二三十户人家。
林泰来一马当先,二百多人手持各色棍棒,气势汹汹的朝着小村落走去。
又吓得村口玩耍的孩童四散奔逃,只想回家找妈妈。
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拄杖老者,独自站在村口,质问道:“你们这些强人要干什么!”
林泰来也不废话,直接问道:“老人家贵姓?”
拄杖老者叱道:“你们这些东贼犯我疆界,还不知道我姓什么?住在这里,当然是姓吴!”
“哦哦!”林泰来又看了眼地图,“既然姓吴那就没错了!”
然后把地图丢给了身边护法,上前劈手揪住了拄杖老者的领口,大喝道:
“老头!我劝你懂事,把伱们这个村落的人都叫出来,不然送你下胥江洗澡!”
“呸!”拄杖老者刚正不屈的说:“小老儿岂是贪生怕死的人?你若有胆量,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家劫舍!”
林泰来将老者摔在地上,对手下吩咐道:“绑在江边树上示众!”
然后又下令:“把村口第一家的人,都给我抓出来!”
手下们面面相觑,今天到底是干什么来了?西军主力都在对岸镇上,又不在这边村里!
他们都是社团打手,不是流窜盗匪,闯门入户、打家劫舍就有点过线了啊。
但坐馆之命不可违,转眼间,村口第一家里的人都被打手们推了出来。
有一个农家汉子,还有妻子和儿子,典型的三口小家。
林泰来毫不客气的对农家汉子说:“本人安乐堂坐馆林泰来,今日有缘,借你一样东西用用!”
那农家汉子突然脸色大变,护住了妻子,惊慌失措的叫道:
“淫贼敢尔!若想行奸,先杀了我!”
林泰来:“.”
张家兄弟忍无可忍的冲出来骂道:“我们坐馆何等眼光,怎么看得上你妻子这等粗陋之姿!”
林泰来愤愤然的将两大锭银子扔在农家汉子脚下,然后对手下喝令道:“给我烧!烧了他家!”
农家汉子捧起了两锭银子,咬了几口像是真的。
他不禁又陷入了迷茫,这是唱哪一出?
于是这处大都姓吴的小村落,村口第一家燃烧了起来。
也不知加了牛粪还是什么,熊熊火光,浓烟升腾,连对岸都能看到这边着火了。
这时候,又从村里冲出了几十个愤怒的汉子!
如果刚才还能各自紧闭门户,那么现在就不可能了。
这些外来贼子都开始放火烧村了,谁还能在家里守得住?
别无他法,只能冲出来鱼死网破了。
但只有愤怒没有用的,几十个手持农具的汉子,显然不是二百多打手加一个林泰来的对手。
“继续烧!再烧几家!”林坐馆一边扔银子,一边疯狂的叫嚣!
此时此刻,北岸镇上的西军主力望着对岸,都懵住了。
他们看到了德高望重的老人被绑在了树上,看到了平静的村落燃起了熊熊烈火,看到了无辜的村民惨遭殴打。
东军这些人哪是社团人物,简直就是流寇盗匪,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如此底线缺失,就不怕王法吗,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不!不!不!”木渎镇四大家族之一吴家的主奉吴应松冲到江边,朝着对岸抱头嚎叫。
因为对面那个小村落,是他们吴家一支族人的聚居地!
根本就没想到,东军完全无视了规则,突破了底线,直接对着普通村落开始烧杀了。
吴应松转过头,又急切的对西军名义上的总指挥杨镇叫道:“还不速速派人过江!”
杨镇却冷静的判断说:“此乃东军的调虎离山之计,不可轻举妄动!”
吴应松指着对岸,反问道:“难道我等就作壁上观,眼睁睁的看着?”
杨镇答道:“镇区在北岸这边,难道东军还能在南岸翻天?
东军在南岸作死越多,罪状也就越大!我等必须稳住,不能轻易被调动!”
“戳你娘!敢情对岸不是你的族人!”吴应松本来就是大户吴家的主要管事人之一,身份比社团头领只高不低,情急之下直接骂了回去。
他们吴家在一百多年前,可是出过一个状元礼部尚书吴宽!
然后吴应松喝道:“我们吴家的人都出来,随我过江!”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主奉,如果他吴应松眼睁睁的看着大批族人陷入水火而不理,那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当即就有五六十人出来,靠向了吴应松。
杨镇连忙劝道:“吴老爷你冷静!你们这五六十个人过去,又能怎样!对面东军有二百多人!”
吴应松看了看对面的火光,又喝道:“谁愿意助我吴家过江救助同族!”
四大家族之一严家的主奉站了出来,“我们严家愿助一臂之力!”
这两家加起来,能拉走一百多人。
身为西军总指挥,杨镇急眼了,拦在吴应松身前:“吴老爷不要乱为!必须统一号令,不能各自为战!”
吴应松答话说:“那好!我方全部出动,过江进攻东军!”
杨镇坚持说:“这边才是镇区,是我们必须守住的地方!怎能为了对岸一些村落就自乱阵脚!”
不过吴应松的全军过江的说法,引起了一片附和声。
东军二百多人就在南岸,还能飞过来不成?守在北岸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东军在对岸烧杀抢掠,自己这边按兵不动,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只要跨过江去,依仗人多势众,打败东军不就完事了?
杨镇见军心如此,只能叫道:“东军必有奸计也!”
吴应松不听,带着人就要上船过江。
江面上突然出现了三艘小船,挡在了码头外面。
边上两艘船分别有衙役举着高脚牌,上面写着“吴县左堂”、“分管钱粮”等字样。
而中间小船上,则有一个头戴乌纱帽的官员。
船只都很小,仿佛只要稍微冲撞,就能导致翻船落水的事故。
于是岸上众人立刻认出来了,中间小船上的官员,肯定是管粮的郭县丞!
郭县丞对着北岸的西军众人叫道:“你们不要打了!”
西军众人:“.”
这位县丞老爷,到这里是为了卖萌来的吗?
郭县丞又劝道:“本官辛苦奔波赶来,就是为了劝和!
你们东西两方同饮一江水,要以和为贵啊!”
西军众人都不想听这些屁话,你郭县丞怎么不对东军说这些去?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大批船只一起出动,而县丞的小船拦住河道不让的话,很容易被冲撞掀翻。
公然杀官的罪名等于造反!无缘无故的,谁也不太想当出头鸟,冒这个险。
吴应松在岸上叫道:“船上也不是说话地方!我等略备茶饮,有请郭大人登岸叙话!”
郭县丞在小船上坐下,答话说:“本官以清廉名节自重,不愿擅用民脂民膏!”
然后又掏出一把饭团,继续说:“所以不劳款待了!本官就在此用膳!”
西军众人:“.”
如果不能一起出动渡江,只能一艘一艘的绕过县丞小船再过江,然后又一拨一拨的下船,那不是化整为零,给对岸东军轮流送菜吗!
殊不知郭县丞心里也在破口大骂,林泰来给自己安排的,都踏马的是什么破剧本!
让自己这个官员拿自身安危当筹码,亲自来堵河道,不知是哪个脏心烂肺的人才能想出的情节!
还有,这都什么羞耻的破台词!
吴应松心急如焚,对郭县丞行礼道:“若郭大人真是为了劝和而来,为何不去劝住对岸!”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郭县丞赶紧放下难以下咽的饭团子,回应道:
“许你带十个人,你敢过江与林泰来会面否?
我郭某人以官位担保,保证你的安全,谈不成了再送你回北岸!”
吴应松咬牙道:“有何不敢!”
别人可以“隔岸观火”,唯独他这个吴家主奉不行!因为对岸的火,都是吴家族人的!
西军总指挥杨镇本来就担心中计,不愿意全军出击,闻言立刻就安排船只,送吴老爷过江。
郭县丞亲自护送吴应松到了对岸,林泰来已经在岸边等了。
吴应松指着还在燃烧的村舍,愤怒的对郭县丞质问道: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殴打村民,纵火焚烧屋舍,此等凶恶匪寇行径,官府不理?”
林泰来哈哈笑道:“本人奉朝廷诏书开木渎港分关,要在这里征地,合法合理,怎么就成了匪寇?”
尽管心里做了很多预案,但这个回答,还是让吴应松完全没想到。
“征地?”吴应松愣了愣后,“镇区和码头都在北岸,你林泰来却到南岸征地,岂有此理?”
林泰来轻蔑的说:“你这年纪也不小了,怎得如此幼稚?
谁说木渎港分关就一定要在木渎镇?一定要在木渎镇主码头?
在我心里,木渎港分关可以在南岸这边,也可以往上游两三里,也可以往下游两三里!
无论税关选址在哪里,都是我决定!无论选址在哪里,对设卡征税也没多大影响!
与此同时,我可以拒绝木渎镇四大家族的人到税关所在地营生!
我的意思,你懂了吗?”
吴应松如坠云中,模模糊糊感觉到这些信息很重要,但又却没琢磨明白。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彩袍鬼面的老头跳了出来。
然后这个老头抱住了林泰来的大腿,很浮夸的高声叫道:
“你快告诉我!木渎港税关到底要设在哪里?
我张幼于若是提前购置附近土地,不就发大财了吗!”
这几句话如同闪电,劈进了吴应松的脑子!
木渎镇因为商业而繁荣,本地白道四大家族都为此受益很多,不但可以经商致富,而且还有土地增值!
但如果在附近别处设置了税关,所有过往船只都要去税关停靠交税,那么以后商业中心自然就会往税关那边转移!
而失去货物枢纽地位的木渎镇,商业衰落将不可避免!
与此同时,围绕税关附近又会形成新的镇区,取代现在的木渎镇!
而林泰来刚才还明确说了,有权拒绝木渎镇吴、沈、徐、严四大家族的人去税关所在地营生!
对这个后果,吴应松想都不敢想!
所以林泰来的真正意思就是,是木渎镇迫切需要有木渎港税关,而不是木渎港税关需要木渎镇!
林泰来幽幽的说:“你吴应松可曾想明白了?
可惜你们镇里有坏人啊,还踏马的杀妻栽赃给我,但我又懒得去破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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