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邓知县脸色不甚好看,陪伴邓知县出行的刑名郑师爷连忙安慰说:
“东主微服出行,外人不知也,故而也不知礼让,为此置气不值得。”
邓知县怒气未歇的说:“我名为微服私访,但我就不信,以林泰来之耳目,焉能不知?
只怕就是他假意不知,故作冲撞!”
站在船舱门口的衙役撇了撇嘴,看来这位新来的大老爷也是个形式主义爱好者。
连这微服私访,都搞得很形式。
说是微服,却又为安全坐了官船,叫了衙役;但坐了官船后,又不肯打出知县仪仗,相当之扭捏。
如果说是这假装微服私访,那到底要别人假装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郑师爷也觉得别扭,又只能劝道:“正所谓眼见为实,由此更可见林泰来之嚣张横行,取死有道也!”
从胥门外大码头,沿着胥江向西,舟行十里,便到了胥江中下游的节点,横塘镇。
郑师爷问道:“东主是否要上岸看看?”
邓知县透过窗口,望着一处舟船繁荣的码头,又闻到了风吹过来的鱼腥味道,开口道:“那里大概就是横塘鱼市所在了。”
郑师爷答道:“对,此乃林泰来的根本之地也。”
邓知县便吩咐道:“今天先到木渎镇,回程再去横塘镇。”
郑师爷便明白,邓知县这是想先看看木渎镇三堂的实力,心里有了底才好说下一步。
于是官船继续沿着胥江向西,又是十几里水路,吴县西部第一巨镇木渎便出现在邓知县的视野里。
木渎镇和横塘镇有个类似点,都处在两条重要河道的交汇处,是一个交通枢纽。
但和距离苏州城太近、导致不能壮大的横塘镇不一样,木渎镇距离苏州城相对较远反而成了优势。
如今木渎镇已经发展成为了区域核心,太湖东岸地区的中心市镇,有点类似于浒墅镇在长洲县的地位。
如果说北方运河方向过来的船只,若想进入苏州城,大部分都要经过浒墅关,
那么从太湖方向过来的船只,必须要先经过木渎镇,才能前往苏州城。
所以木渎只凭一个镇,就能容纳下三个堂口吃饭。
如今木渎镇港口码头,被专门清出了一段空地,用以迎接新任知县的微服私访。
邓知县确实没有穿官袍,只以便服下船登岸。
木渎镇三堂的大头领全部都在码头上,对着微服私访的邓知县仍然以大礼迎接,真正做到了不以衣冠取人。
郑师爷为邓知县分别介绍道:“此乃木渎镇义士头领杨镇、秦炎、乔敬川!”
木渎镇三堂的组织形式,其实与安乐堂这种传统乡土堂口略有不同,都是以“商号”形式出现。
只不过这些“商号”干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买卖,比如走私之类的,江湖习俗上仍然称这些“商号”为堂口。
接受了见礼后,邓知县没有在意杨、秦、乔这三位头领,却向三头领的身后看去。
三堂大概也知道邓知县想看什么,直接组织了上百伙计在码头迎接邓知县。
形象不行的都没让来,只挑那些身高过得去的人。
邓知县的视线不停的在伙计们身上扫视,仿佛正在评估着什么。
三堂同盟里处于主导地位的头领杨镇见状,对着伙计们招了招手。
上百事先训练过的伙计一起对着邓知县大喝道:“愿效死力!”
声如雷霆,仿佛能震山撼岳,连胥江水都为之荡了几荡。
邓知县满意的点了点头,看起来木渎镇这些社团人士的精气神很不错。
郑师爷在旁边道:“非有如此精锐壮士,当初就真让林泰来打遍胥江成一统了。”
直到现在,邓知县彻底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第一,办了林泰来,肯定能结好王世贞以及王锡爵;如果不办林泰来,王世贞必定记恨自己。
第二,申府也未必多么在意林泰来。
难道申首辅还能为了这么一个他都没见过的人,跟两个老王翻脸?
在邓知县心里,不存在办不了的问题。
只要他想,难道一个百里侯还奈何不了一个棍徒头目?
唯一顾虑的就是,林泰来恶势力覆灭后可能会导致秩序暂时混乱,影响到今年钱粮征收,所以还有善后以及稳定的问题。
如果木渎镇三堂有足够实力,那就尽可以利用。
杨镇趁机邀请道:“小人在江边筑有小园,园中有望江亭,景观可堪一看。
如今已经到了用膳时候,小人在望江亭设下酒席供奉邓老爷,斗胆请邓老爷移步前往望江亭。”
邓知县欣然应邀,便和郑师爷、三头领一起前往望江亭。
酒过三巡,菜吃几口,郑师爷故意问道:“自上次退去后,林泰来的人马没有再来过木渎?”
杨镇很得意的答道:“那林泰来畏惧我们齐心协力、人强马壮,焉敢再来木渎!”
郑师爷又问:“你们三堂实力出众,又占据上游有利地势,为何不主动出击?”
这回杨镇又很有眼色的说:“我们三堂向来唯官衙号令是从,无有官衙许可,焉敢擅自逾越?”
郑师爷再问道:“如果让你们去横塘镇,与安乐堂火并呢?”
杨镇立刻代表三堂表决心:“只要邓老爷一声令下,我等木渎三堂定然倾尽人马,顺江而下,剑指横塘!”
郑师爷敬了三位头领一杯酒,赞道:
“好!非有雷霆之势,又怎能让县民知道县尊的教化之意!”
杨镇拍着胸脯,“请老爷们放心!别人或许畏惧,我们三堂绝对不怕林泰来!”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在望江亭外站岗的伙计叫道:“那不是林泰来么!”
登时其他伙计们纷纷问道:“哪里?哪里?”
亭中众人只看到,一艘小船出现在视野里。
这本不是奇怪的事情,这里既然叫望江亭,必然也是能看到江景的,江上有船再正常不过了。
但这船逐渐驶向望江亭这边,等近些时,众人都看清楚了。
只见这船很小,在胥江水面上宛如一叶扁舟。
船上除了划船的艄公,便只有三个人。
当先一人比旁人高出一头还多,体格雄壮,正在船头上,一袭青衫,大袖飘飘。
另有一人,手拄大枪,站在青衫大汉的身后。
“真是林泰来!”江边站岗的伙计再次尖叫出声!
亭中众人齐齐惊愕无语,你林泰来的形象不是小奉先么,偶尔也是林教头,今天又是什么鬼?
而且他们理解不了,林泰来单枪匹马突然出现,究竟是干什么来的?
小舟随便靠岸,林教授甩开两条一米二的大长腿,一个箭步跃到了岸上。
在江边站岗的木渎镇三堂小喽啰仿佛感受到了强大威压,纷纷后退几步,这才卸掉了来自铁拳金鞭小奉先的气势攻击。
邓知县不满的看向杨镇,贵堂口这些伙计刚才喊口号震天响,结果见了林泰来真人就这熊样?
杨头领也觉得面子上不好看,一边暗暗指示,把所有能叫的人全部叫来;
一边站了起来,对着林泰来喝道:“伱来做什么!”
林泰来却不屑于回答,傲然朝着望江亭走过来。
杨镇又赶紧指挥手下伙计们,“拦住他!”
众喽啰不情不愿的向亭口聚集,挡在了林泰来前方。
但亭中的邓知县此刻却发话了,“让他进来!看他敢做什么!”
于是亭外众喽啰如蒙大赦,心念还是知县大老爷体贴人,连忙让开了通道。
林泰来大模大样的走进亭中,没去理睬地位最尊贵的邓知县,却先对杨镇说:
“你就是木渎镇三堂同盟的主事人杨某?”
正所谓主忧臣辱,郑师爷怒斥道:“竖子安敢无礼!”
按正常礼数,林泰来进来后,应该先向地位最高的邓知县行礼,然后再说事。
但林泰来这个表现,分明就是目中无人,眼里根本没有知县。
管你是什么教授还是今布,再嚣张跋扈的社团头目,也没有敢在父母官面前如此无礼的!
这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疯子!而且全部没有好结局!
就连几个护卫和衙役,也拔出了刀,就等知县大老爷一声令下。
林泰来却茫然的回应说:“在下有何失礼之处?难道无意中冒犯了什么贵人?”
郑师爷:“.”
你林泰来装什么傻!难道你没见过邓知县?
郑师爷刚想说几句,却又想起,邓知县名义上是微服私访。
于是就看向邓知县,用眼神询问,是否要公开亮明身份。
此刻,忽然亭中众人又听到林泰来大声嘀咕说:“微服私访就要有个微服私访的样子。”
邓知县已经不生气了,因为在他眼中,林泰来已经是个死人了,没有必要和死人生气。
“你先坐下!”邓知县对郑师爷说。
木渎镇三堂同盟的主事人杨镇连忙替郑师爷接过话头,对林泰来问道:
“在下正是杨镇,不知林坐馆找到这里,有何贵干?”
林泰来随口道:“听说你到处对人讲,我林泰来不敢再到木渎镇?所以我就来了。”
杨镇看了眼邓知县,又看了看亭外,哈哈笑道:“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此时亭外已经聚集了近百伙计,还有邓知县带来的衙役,人人都有武器。
林泰来就是吕布在世,也休想离开!
还有邓知县这尊大神坐镇,他就不信林泰来真敢杀官造反!
邓知县赞赏的看了眼杨镇,果然是懂事的人!
对付某些目无王法的黑恶势力,走程序判罚太麻烦了,不如直接在这里杀掉省心!
但陷入险境的林教授却不慌不忙,在袖子里掏摸起来。
这个动作,顿时引起了亭中众人的惊悚!
人人皆知,林泰来有一个绝招叫“袖里乾坤”!
林泰来赶紧又开口:“诸位不要怕!我只是找一个文件!”
随即他手里出现了一张牌票:“浒墅关关署传唤杨镇、秦炎、乔敬川三人到堂听审!”
众人:“.”
完全意想不到,林泰来怎么就弄出了这一手。
难怪林泰来敢学别人单刀赴会,敢情是有依仗。
杨镇回过神来后,厉声喝道:“你林泰来不讲江湖道义,勾结官府戕害同道,不怕被耻笑么!”
林泰来无奈的指了指邓知县,反问道:“这就是你的江湖道义?”
杨镇无言以对,又转向邓知县,请求道:“请邓老爷为小人做主!”
浒墅关关署也是官衙,应付官面麻烦的最好办法,就是请官面人物来摆平了。
邓知县拍案喝道:“荒谬之极!这里是吴县,几时轮得到浒墅关关署来拿人问话了?
别以为仗了关署的势,就可以在吴县肆意横行!”
邓知县必须这样表态,如果连人都罩不住,谁还肯来投靠?
林泰来指着杨镇说:“他们三人涉嫌走私,案情重大,关署正要缉查此事!”
邓知县斥道:“他们是吴县县民,无论如何,与关署无干!即便涉案,也是吴县来查!
我这个知县,绝对不许其他衙署随意缉拿本县县民!
本官也奉劝你,休要拿外人的鸡毛当令箭!”
邓知县呵斥时,居然顺嘴连“我这个知县”和“本官”都说出来了。
大有一种“我不装了,我摊牌了,我就是知县”的意思。
区区走私案,如果知县想罩,还是罩得住的!
就算官司打到朝廷,道理也在吴县这边,关署没有权力跑到地方来抓人!
如果说先前林泰来还能装糊涂不认知县,现在就没法了。
按正常逻辑,贵人的身份揭开后,林教授应该纳头便拜了。
但林泰来仍然不见慌张,望着江面开口道:
“在下刚才说过,微服私访就要有个微服私访的样子啊。
亮了身份,还要包庇嫌疑犯,等于是自找麻烦。”
众人再次愕然,这林泰来真的失心疯了?你这是对谁说话呢?
除了失心疯之外,完全没有别的答案可以解释林泰来的言行了!
邓知县冷笑道:“不作不死,你要找死,也休怪本官不客气!”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又有个衙役纵马沿着江边狂奔过来,还高声喊道:“县衙急报!”
眨眼间,那衙役滚身下马,扑在望江亭外,低头禀报道:
“有朝廷诏书!为遏制走私收取税银,将苏州府城周边的吴县木渎港、长洲县蠡口港等枢纽皆划给浒墅关关署统一管辖,并设置分关!”
众人:“.”
那衙役又非常惊悚的补充道:“听说王税使还踏马的举荐林泰来,充任踏马的木渎港分关的主吏!”
众人:“.”
寂静的望江亭里,只有林泰来不满的斥责说:“你这句踏马的,是说谁呢?”
报信衙役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在下面叩首禀报,根本没看清上面亭里还都有谁啊!
他只是觉得,如果不用“踏马的”这三个字,不足以描述出心里的震撼!
头晕鼻塞各种不舒服,手腕还疼,能维持四千字更新就不错了,让我今天再缓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