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看看吧。”
又沉默了一会,声音主人重新恢复平和,嘴角挂起淡淡笑容,把绢帛传阅给另外两人。
室内檀香袅袅,一帝者,一文士,一秃子静坐品茶。
三人围坐,看上去,竟然是光头黑袍中年,居于主座,其余两人无论是帝者,还是文士,都坐于下首,神情略显恭敬。
“尊者,陈平此人虽然奇迹般崛起,毕竟时间太短,底蕴不够,依孤看来,不必理会。
不但不作理会,还得抽调南面兵力,直攻南离玉京,夺取正统之名,再挥师南下……”
“陛下不可。”
明玉尊者还没来得及细思北周皇帝宇文穆话里的得失到底如何。
身旁文士面色就显得有些焦急。
他也看过了绢帛。
得知了南方的势态,看着看着,眼神就已经大变,此时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礼数,猛然出声打断了宇文穆的话语。
“慕容爱卿,有何想法,还请不吝赐教,寡人又不是什么听不得谏言之人。”
宇文穆倒是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反而拊掌轻笑,状甚欢快。
见着宇文穆这般神态,北周宰相慕容千山心中暗暗叫苦,面色却是丝毫不显,只是看了一眼神情无波的明玉尊者,见对方没有出言阻止,方才拱了拱手,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玉霄尊者身殒,陈平大势已成,陛下王图大业,已然快要功成。”
“此话怎讲?”
宇文穆上身前倾,头上冠冕丝绦轻晃,能看清他眼中的精光。
任谁都知道,慕容千山此人眼光精准,言出必诺,北周本是胡人王朝,满朝文武大都粗莽,治下百姓也是一日三惊,人心惶惶之下,任凭再好的治政方略,都不足以取信于人。
而慕容千山,只出了一策,就让治下百姓信任北周,不但各部落同心协力,攻伐南离,更是让治下百姓也忘却故土,拥抱新朝。
自慕容千山主政以来。
北周王朝无论是打到哪里,都能飞速消化掉原本的南离子民,并集天下钱粮于王廷,招募兵马,于是,实力大增,直接打到了南离玉京三府之地。
兵威震慑玉京。
“微臣浅见,还请尊者与陛下明察,陈平起势甚急,确是天大的威胁。但是,其中有一点,不知两位可曾发现。绢报上所云,陈平此人,修习的乃是伏波岛神武传承,蛰龙经。”
“蛰龙经,对,若非蛰龙经,他也不可能修为提升如此之快,竟然在刚刚突破神武境不久,就能杀得了玉霄。”
明玉尊者嘎然一笑,笑声虽然温和平静,却也难掩其中失落之意。
玉霄尊者秦江此人,修练了多少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甚至,连那位专一种田,喜欢宅在家里偷偷玩弄阴谋诡计的老家伙,到底擅长什么,战力到底多强,明玉尊者也是一清二楚。
黑龙台自从整合了黑莲岛和北周胡人的情报势力之后,实力大涨,再加上大统领水无颜精明强干,实力不凡。
这些年来,无论是大周还是南离,一些大大小小的消息,巨细无遗,都会传入他的耳中。
尤其是这天下高手分布,以及个人倾向等等,全都逃不过黑龙台的掌控。
玉霄尊者作为神武四重,雷系二境的高手,就算是明玉尊者亲自出手,也得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拿下。
可是,这么一个老奸巨猾的老牌神武,就这么身死了。
想想也能明白,南方那位年不过十八岁的年轻人,其天赋到底强到什么地步。
先前的大惊失色,倒不是担心陈平如今的实力,能造成何等损失。
而是对方的年龄,让他想到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
十八岁不到就这么强,若是再给他好好发展一段时间,会不会……
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
头一次,明玉尊者有些怀疑,自家黑莲一脉谋划到底能不能成功,那朵黑莲还能不能开花?
明玉尊者叨咕着“蛰龙经”几个字,突然声音一顿。
“慕容先生是说,气运?”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正是如此。”
慕容千山连忙点头,见到旁边的宇文穆还是一头雾水,就放缓心情仔细解释道:“陛下不是修行中人,对伏波岛一脉的蛰龙经修行法,有些不了解也是很正常的。
传闻中,这门功法,战力奇强,但是,修行速度也是极慢。”
说到这里,慕容千山端起茶杯润了润喉,也不卖关子:“若是按步就班这么修练下去,陈平此人再怎么天赋惊人,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之内,修到可以斩杀玉霄尊者的地步……一重境界一重天,可不是说笑。”
“他既然能够斩杀玉霄,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法,逼得那位神霄剑宗太上长老连逃跑都做不到,可以估测,陈平的修为,至少达到三重圆满,蛰龙法身成就。
可以肯定,此人定然走了捷径,抽取南方四百余城的无边气运之力辅助修行。”
“寡人明白了,天下气运有数,此多彼少,陈平抢了南方如许多的气运之力。那么,玉京那边就少了。
而姬棠老儿,如今正处于真龙法身成就的关键时刻,被人割了一块大肉,突破的把握,自然就变小。
自古有云,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这南离王朝,却是在二龙抢珠啊,哈哈……”
说到这里,宇文穆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明玉尊者面上也是露出丝丝浅笑:“正是二龙抢珠父子局,不死不休,谁抢先一步,谁得胜机。
因此,面对南方崛起,玉京方面,比咱们北周,还要难受百倍。
不出所料,姬棠已然派兵遣将,杀招迭出,想要抢先一步,置陈平于死地。”
他沉吟一会,又道:“若是在这个时候,拖一拖姬棠老儿的后腿,把南离拖入泥潭之中,咱们很可能坐收渔翁之利。”
慕容千山在旁听着,眉毛微挑,想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看起来,这屋内三人,饮茶共论天下局势,大家畅所欲言。
但是,他无时无刻都没有忽略,自己的身份其实最低。
什么宰执天下,一言兴邦,一言误国,那都是别人捧起来的。
需要的时候,自己自然是宰相。
不需要的时候,就是车裂、掘坟的下场。
前车之鉴,不算太远。
历史上可以数出许多位来。
而北周宇文穆此人,外示宽和,内心狠厉。
万万触怒不得。
慕容千山平日里说话行事,如履薄冰都不足形容他的压力。
如果说,宇文穆这里,他还有些办法可以拿捏一番,足以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明玉尊者,就是永远也不能得罪的人物。
扫了面子都不成。
这位一身修为奇高,本身就是神仙中人,倒也罢了。
最让人忌惮的,还是明玉此人的身份背景。
他代表着西极黑莲岛。
世传海外三仙岛能定王朝兴衰。
若非有着黑莲岛的支持。
北周身为荒漠胡人王廷势力,有几个胆子竟敢试图染指中原大地。
真当伏波岛和紫竹林是吃素的不成。
还有隐藏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天下隐修,道佛两派高人,很可能第一时间,就联手把北周王廷大军打得他妈妈都不认识了。
这毕竟是一个武力强横,高人奇士层出不穷的时代。
一人可敌万军,不是传说,而是真实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只有各方牵制,背景深厚,才能走到最后,笑到最后。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宇文穆,还是慕容千山,都是很清楚的。
明玉尊者,既然有着自己的想法,想要拖玉京姬棠老儿的后腿,乐意看到那位老对手的笑话,那么,慕容千山就不可以提出异议。
若是扫了明玉的面子,谁敢打保票,对方会不会记恨。
万一说得兴起,把他的观点驳斥掉,让这位尊者心中一个不高兴,直接恼羞成怒,这脑袋岂不得搬家。
“慕容先生,有话直说,不必遮遮掩掩。”
明玉尊者神识何等强横,只是话一出口,立即就感觉到气氛有异,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慕容千山的顾忌。
他摇了摇头,心想相比于黑莲花开的目标。
这等小小的触犯,也算不得什么。
慕容千山此人,修为方面,虽然不值一提,但是,脑瓜子的确是很好使,是很有用的一个人才。
如此小心翼翼的,着实没有必要。
“真说?”
“让你说就说,废什么话,再拖延下去,小心老夫一掌拍死你。”
明玉尊者佯怒道。
慕容千山这才放下心来,连忙道:“据微臣判断,南方平王势力,来势汹汹,陈平此人,更是天才绝艳,屡建奇功……
就算咱们不拖南离玉京后腿,怕是那姬棠都不一定能斗得过他。一旦插手针对南离,恐怕就会让陈平得了天大好处,一飞登天,从而势压大周,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竟然如此。”
明玉尊者与宇文穆两人齐齐沉默。
他们并没有怀疑慕容千山的推论。
这位身为北周宰相,起家的本领,就是凭借精准眼光。
号称“从不看错。”
以往的无数次事件之中,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这种人物,你可以鄙薄他的人品,小视他的修为,但是,不要去试图推翻他的看法。
“也对,两方同修蛰龙经,决不能让他们有任何一方取得速胜,否则,吞并壮大之后,就会出现谁也不想看到的局面。
若是陈平势大,就不能放任他继续成长……既然他需要气运,那些人也该动一动。攻敌之所必救……”
明玉尊者若有所思的说道。
宇文穆与慕容千山,全都眼神发亮。
心道,这下稳了。
……
北周王廷所在朔风城,暗中一些行动,暂且没人知道。
南离玉京,却是风声鹤唳,无论是市井,还是朝堂,此时全都人心惶惶,处于一种低气压的状态之中。
南方一统的消息,也不知是谁抢先一步,在朝堂反应过来之前,就散播于玉京大街小巷之中。
更别提京畿三辅之地。
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让人听着,就感觉到大离王朝,已经快要玩完了。
就算是当初北周入侵,兵锋直指玉京那会,都没有如今这般声势。
原因很简单。
北周王廷,主力军队,毕竟是胡人出身,习惯了在马背上过日子,逐水草而居,掳掠成性。
不说他们的生活习惯,与中原百姓大不相同。
就说这些人的凶残心性,更不会得到百姓认可。
对方再凶再狠,也无非就是大一点的土匪强盗。
这么些年来,底层民众,遇到的土匪强盗,不说多如牛毛,也是司空见惯。
面对这种人,他们自有一套生存法则。
总能活下去。
北周人,也总会退去。
太平从来没有远离,苦难也只是暂时的。
这就是京畿百姓内心的想法。
但是,南方一统,百万大军聚集,不久之后,就要挥师北上,兵锋直指玉京。
这是什么?
是要改朝换代啊。
当初,姬海伏龙的故事,告诉所有人。
由南统北,并不是什么奇事。
只要天时、地利,风云际会,这事也不是不能发生。
而眼下的大离王朝,早就不得人心。
有些人也想着,是不是换个朝廷,或许日子会好过许多。
竟然对南面的平王军即将北上一事,并没有太多抵触之心。
听说,还有许多人,偷偷在家里准备了一些彩布,一些酒水香茶,准备喜迎“王师”。
这事闹得。
听说,今日早朝之时。
姬长寿在大殿之上,掀了桌子。
咆哮之声,连朱雀门外守卫军士,都能听到。
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早朝,是如何的一塌糊涂。
人心离散。
大离的离。
因此,姬棠这一日,并没有守在锁龙台。
也没有再去仔细打磨,即将炼成真龙法身圆满的蛰龙经。
他难得的抽出一点时间,把一柄白玉剑令放到姬玄同的手里,还递过一个小小葫芦。
“就连燕北飞携五万御林军都败得轻易,大军南下一事,已没有太多必要。”
姬棠面色沉重。
比他的面色还要难看的,就是姬长寿。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屁股下的位子,都已经有些烫人。
事情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呢?
姬长寿想不明白。
自家大儿子姬玄同得了老祖召见,是不是就证明,在老叔祖的眼里,自己已然不值得信任,想要培养下一任皇帝。
是了,这么些年来。
大离王朝急转直下,风雨飘摇。
直至今年,气运少得可怜。
以至于,老叔祖的青龙法身,迟迟未得圆满。
连那锁龙台的萧后以及鸾琴都没有炼化掉,可谓处处不顺。
但这是自己的错误吗?
若非,老祖宗十余年来,疯狂抽吸气运炼法。各方危机早发,以至民不潦生,烽烟四起。这天下,又岂会落到如此地步?
可是,有些话,他作为后辈,就算是身为皇帝,也是不能说的。
这锅,只能自己背。
而且,还得背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否则,天家从来就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
他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就像当年的姬长乐。
‘得,既然不能修练蛰龙经,那个御女三千,白日飞升的故事,希望是真的吧,还差一点时间,孤就可以突破神武,也无需抢夺气运之力……’
姬长寿眼底深处,寒光微闪。
转头不经意的看向锁龙台处。
此时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作了一个决定。
嘴里却是笑呵呵的说道:“同儿,有着夺魄葫芦在手,倒是不会失败。虽然如此一来,会损失大部分真龙血精粹,未免有些不美,但也差不多足够了。
若你立下此功,收拾山河,这大离王朝,就会交托你的手里。希望,不要让为父失望。”
“孩儿,孩儿誓死,不辱所命。”
姬玄同哽咽出声,眼角流出泪水,感动得一塌糊涂。
“也请老祖宗放心,有着那人天聪魄在手,万无失手的道理,不到最后关头,孙儿也不会用出长生剑令,还请静待佳音。”
说完恭敬拜下,颇有一种风萧萧易水寒的意蕴。
姬玄同越走越快,越走越是开怀,出了殿门之后,再也压抑不住心头喜意,嘴角直要咧到耳根处。
“世上没有五十年的太子,但父王春秋鼎盛,如果御女功成,怕是能活三四百岁……这何止是五十年太子,一百五十年都可能不止。
万一,老家伙恋栈不去,本太子岂非等到老死,都不能登上帝位……而如今,就是我最大的机缘。
陈平啊陈平,此番南下,就请你先死一死了。”
他重重捏了捏手中的长生剑令,再看向那紫色小葫芦,嘴巴张得老大,无声狂笑起来。
……
陈平足足等了十二日,差点等得有些不耐烦。
终于在第一场小雪浠浠簌簌洒落的午后,汇齐了160点福缘。
“不下了,不下了,小明月你的棋力最近增涨得太快,我都让不了两个子,下次咱们还是得猜先,不让子。”
都不用数数黑白,陈平知道,这一局,自己是输了。
看着韩小茹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笑得鸡贼的傻相,他微微感觉有些气闷,搅乱了棋盘,笑道:“刚刚吃得太饱,本王午睡片刻,你们自个儿耍着。”
“好咧,七哥慢走,我再来复一复盘。”
姬明月十分仔细的把扫乱的棋子一一摆上,认真说道。
显然,是在鼓着劲,想要下次再打败自家七哥。
“这小妮子。”
陈平哑然失笑。
他却是没想到,原来,看起来百依百顺,不争不抢的小郡主,才是最好胜的那个啊。
平日里,竟然没看出来。
藏得忒深。
他倒不是想真的去午睡。
修为达到如今这个境界,睡不睡都无妨,打坐冥思一小会,就能神采奕奕三个日夜。
识海中的金色光球在等着自己呢。
难得福缘集齐。
玉霄尊者又能送给自己什么样的机缘?
陈平表示有些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