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平王殿下已然收功,真有要事,自行禀报就行,哪里需要本小姐陪同走上一遭?”
这是方清竹林的声音。
当然,还少不了牙齿咀嚼肉食的叭叽声。
陈平哑然失笑,推开门,就见到凤元图脸色微微尴尬,拿折扇遮着半边脸,旁边站着不耐烦的方清竹和小鱼一主一仆。
除了这三人,还有一人。
是一个身着官服,冠戴整齐,却是微微躬着腰,笑得有些卑微讨好的圆胖中年人。
“下官参见平王殿下。”
肥胖中年一见到陈平现身,连忙请安。
礼数周到至极。
于是,陈平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广云府民生方面出了问题,胖子不敢擅专,更不敢耽搁,因此,上门请求军师凤元图引见。
而凤元图呢,却是知道自己正在修练之中,也不敢打扰,也不知用了何等话术,却是把方清竹主仆两人鼓动过来了。
此人脑子着实好使,每次出谋也无不中的。
但是,毕竟以前是跟着真武王,与自家平王军作对,战败后再投降,就少了几分亲近。
办起事来,总是多了几分拘束,少了一些亲切。
倒也怪他不得。
“怎么,广云府的小吃有这么香吗?连吃了三天,还吃不够?”
陈平点了点头,示意几人去小湖畔凉亭处说话,转头问方清竹。
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缘份。
陈平看人,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分析方法。
相处起来,态度也各自不同。
比如眼前的胖子,名叫秦渊秦观海,这位是元贞七年的同进士出身,因为惯会逢迎,做事周到,做官治政的能力也极为不错,竟然给他爬到了广云知府的位子。
说起来地方官不如京官。
但也要看什么样的地方官。
如兴庆府、广云府这等大府的府尊,地位其实很是不错。
不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就算是敛财,也比别人搂得更多一些。
秦观海此人,倒也没有别的毛病,就是爱财。
甚至,他这爱财的名声,还传到了吏部考评官的耳朵里面去了。
但这家伙就有本事,年年考评中等,既得了实惠,又不受苛责,甚至,如果江东这里没有出现变故,这位还有着升迁的机会。
陈平之所以没把他撤换掉,仍然让此人担任知府一职,也是有着现实考虑。
当初大军开进广云府,秦观海第一时间,就大开城门,主动前往投靠。
并且,倾尽家财,只求保命。
最厉害的是,进城之时,陈平甚至发现,此城百姓对自家大军并没有什么抵触之心,反而有许多人打着旗号前来迎接,完全是一副“开门迎闯王”的姿态。
并且,他灵敏至极的耳朵,还能听到有许多百姓,偷偷摸摸的兴奋议论着“均田薄赋”的治政方略,畅想着日后会过上好日子。
有鉴于此,就算没有“千金买马骨”的一些考量,陈平也不太好办了这位偏胖的府尊。
这位得有多怕死,才提前玩出如此多的花样来。
有那么一刻,陈平几乎以为这广云府并不是敌境,而是自家兴庆府地界了,讲真,气氛还差不太远。
可想而知,没有十天半月之久的舆论攻势,不可能让治下百姓如此欢迎平王军。
尤其是在前段时间不久,御林大都督燕北飞还来过此地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步,太难能可贵了。
派出人手,稍稍打听了一下秦渊平日为人,发现此人贪财是真的,能办事也是真的,而且,还有着一些底线,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恶名。
至少,不会凭借手中权力,平白无故的逼死人命。
因此,陈平不但没有动他的知府官位,连府内佐官和幕僚,都没有撤换。
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个人的喜好其实已然不算太过重要,态度更重要。
陈平就是要给天下一个信号,一个态度。
但凡真心归附,用心办事者,有一些缺点,没有什么关系。
并明,他还不会翻前账。
过往种种,只要不是闹到天怒人怨,就会既往不咎。
正因为如此态度。
五十二城很快就平定下来,无风无浪。
甚至,在御林大都督燕北飞败亡之后,汶水西岸六十三城,也是第一时间就去了抵抗心思,各城主官蜂涌来降。
省了许多心力。
当然,江东地界,肯定还会有着不少隐患,民心也不见得就会在短时间之内归附。
但这事不怕,卓云飞领着麾下的能言善辩之辈,早就分赴各城,重新安排穷苦人士担任里正。
并且,悄悄然从最苦最累的底层掀起了监视和揭发之风,同时,宣扬一些“太平安乐”的道理。
现如今有隐患不怕,几套连招下来。
保管江东地界,很快就会变成江南模样。
就算陈平离开此地……
就算那些世家豪门卷土重来,也休想在任何一处立足。
听到陈平关心自己有没有吃好喝好,方清竹十分满意的笑了,心想不愧本小姐累死累活的帮你办事,四处拉拢人才。
她轻笑一声,看了看婢女端到面前的香茶,心情更好了些:“也不算很好吃,只不过,秦知府召集了全城名厨,变着花样的做菜,有些菜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占了一个新奇。他倒是有心了。”
“方仙子吃得开心就好。”
秦观海连忙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若是不知道的人,完全想像不到,此人竟然是一方父母。
“行了,别扯吃的事情,说说吧,是不是广云府胡人暗探?”
陈平摆了摆手。
他此时正发愁着还差少许的劫运值要从何处获得,哪里耐烦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江南江东已平,西南方面,听说崔虎臣与韩无伤等人,已经打到南蛮山里,与图腾战士硬拼了几场,颇为占了上风,很快就能平定张文道。
这种情况下,只要自己稳步发展,不去倒行逆施,胡乱折腾,南方各处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风波。
除了北周胡人。
当初听说北周黑龙台人马南下,也曾细细防备了好一阵子。
但是,直至与燕北飞生死交锋,两军大战。
也没见着黑龙台一兵一卒。
陈平并不会认为,黑龙台的人马,就这么无功而返,把整个南方全部放弃,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慢慢发展壮大起来。
这种做法,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权该做的事情。
无论有用没用。
总要闹出一点动静来,拖延对方一统的步伐,搞得后方起火,那才是正经。
事实上,如今姬明月一手拉起来的天心阁,也已经派出不少暗子,偷偷的潜往北域大周境内,探听消息,并搅风搅雨。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王上英明。”
秦观海连忙答道:“下官本来还不知道那突然传出谣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听王上一言,拔开云雾直见青天呐,细细想来,还真有点像是北面的风格。”
“谣言?”
陈平神情微冷,放下手中茶盏。
虽然说,谣言止于智者,只是凭借着嘴上功夫,也不能造成实质的伤害。
但是,历朝历代,任何一方势力,都对谣言这种手段颇为忌惮。
传谣一张嘴,避谣跑断腿。
真的被坏了名声,就算再次洗白,别人也不会信。
你可以控制人家说什么。
但永远无法控制别人在想什么。
越是不让说的,就越是偷偷传得飞快。
“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只是数日时间,就已传遍广云府,并且,还向着四周十四县蔓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秦观海紧皱眉头,似乎颇为头疼。
“下官仔细查过,谣言是从渡口乡村处开始传播,后来,随着乡人进城,立刻扩散开来,说是王上兵戈极重,杀生太过,伤了天和,可能会有灾难降下。”
“还说,江水之中浸泡了太多尸体,会生出疫毒来,若是传至四方支流,一旦爆发,江东很可能就会十室九空。”
秦观海越说越是沉重。
他显然看到了事情的后续发展。
这种消息,如果不加以扼止,恐怕会闹得人心惶惶,比面对十万大军,还要恐怖。
“噗……”
方清竹细细品着茶水,满脸享受,本来对所谓的谣言不太感兴趣,此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是有医官专司处理此事吗?这种荒谬消息,难道也有人会信?”
这一点,方清竹还是知道的。
她甚至还看到许多士卒与百姓,挖坑淹埋一众尸身。
看得揪心。
姑娘还于心不忍,站在山上念了数个时辰的三光神咒。
并且,还跟着陈平召集各方医士,烧煮药汤,有病治病,无病防毒,颇为忙碌了好几天。
因此,对这事情,印象十分深刻。
“会,真的会信,关键是,已经有不少人病发了。”
秦观海满脸苦色。
对方一环扣一环,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这消息早就传遍四周十余城,尤其是广云府城之中,更是连街头巷尾的叫花子都已经知道了。
还怎么遮掩得住?
尤其是,当秦观海大批派出人手,准备抓拿其中传播谣言者的时候,城北荷花里就有数百人,同时发病。
病来如山倒。
整日整夜的哀嚎惨叫声,闹得城北都不得安宁。
为了防止出现变故,秦观海已经把府兵全都派到城北,勒令百姓不得出行,封锁行人。
这种做法,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因为,火速赶过去的医官,并没有找到病因在何处。
只知道,那些病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完全不知道怎么染上的。
“元图先生怎么看?”
陈平面色无波。
种种明刀暗箭,他已然有些习惯了。
此时一点都不奇怪。
从谣言的指向,他其实也隐隐觉得,有些像是北面的出手风格。
因为,动不动就以“有伤天和”、“不能杀生”这种忽悠老百姓向善的话术,来影响一些无知百姓。
很像是一个教派。
而据他所知,江东地界,水网密布,并没有什么有名气的寺庙,佛门三宗,在此地也没有什么庙宇,谈不上太多影响力。
这里的百姓,多数是祭拜汶水青衣娘娘。
扯着“有伤天和”的幌子前来蛊惑人心的敌人,如果不是出自佛门三宗,很可能就是北周胡人后面的黑莲宗。
明心尊者就是出自此宗高人。
动不动就是怜悯世人多苦,并劝人向善,求告莲尊救世。
凤元图正襟危坐,闻言沉吟道:“谣言来势汹汹,并且,后续手段十分残酷狠辣,不能不加理会。若是置之不理,很可能这疫毒就会变成真的。”
“凤先生是说,荷花里那疫毒是假?”
秦观海诧异道。
“当然是假相,秦知府几时曾见过,发作得如此凶猛,病患又如何集中的疫病,如此凶险症状,看起来倒不是病,像是毒。”
“有大医去看过了吗?”
陈平微微点头。
他也认可凤元图的推断。
道理很简单。
前一天四处轰传,说是上天将要降下灾殃。
第二天,就立刻出现灾祸了。
这哪是什么天灾,显然是人祸。
所以说,陈平每每遇到北周胡人,总是一点也不留手,非得斩杀干净不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一个原因。
最大的原因其实不是这个。
是因为,那些胡人境内并没有什么儒家文化,并不讲究什么仁恕之道,更没有什么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规矩。
他们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遵循的其实是黑暗森林法则,就是弱肉强食。
与其要求他们讲人性,还不如跟他们讲一讲兽性。
你见过山林里的野兽,会因为杀戮而心生愧疚吗?
会因为仁义而嘴下留情,从而变得狼不吃羊,不咬死兔子吗?
所以,在这种行事准则指导之下,如果能让南边人口死绝,从而达到目的,对方也绝不手软。
他们也没有手软的意识。
怜悯这东西,从始至终,都没在那些胡人的文化之中出现过。
就算是掳掠女人不去杀死,也只是因为女人可以为他们生孩子,留下很小的孩子不杀,也是因为孩子很好教育,不长时间就会忘记过去……
所以,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就要从利益着眼。
对方的利益到底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江东名医孙玉田正在广云府,下官请他看过,也说不出个什么究竟来,试了几服药,全无作用。”
秦观海的脸色更苦。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发现,据孙神医判断,这种病与伤寒有些相似,病人时而畏寒,时而怕热。
最厉害的还是,明明病患已经喝了不少水,却还是十分口渴,非得喝得把肚子涨破了,还不懂得停下来。”
“怕热怕冷,老想喝水?”陈平摇了摇头,自己又不是学医的,什么病根本猜不到,对方就算是用了什么毒素,也完全看不出来。
“走,去看看。”
有些事情单靠猜,是没用的。
去现场看过之后,或许会有发现呢。
“对了,王上,下官想起一件事情,那三百余位病患,似乎生机消耗十分快速,孙神医说,他们可能撑不了几天。
并且,就算是府兵已经封锁了荷花里,其他几处民宅聚集地,也开始出现同样病例。”
“生机耗尽?”
陈平脑海中有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是十分确定。
……
靠近荷花里。
陈平离着远远的就已经听到一片哀嚎痛哭。
除了没有锣鼓唢呐之声,就像是数十上百家齐齐开办丧事一般。
听得人心中发寒。
前行数百步,就见到一个衣袍洗得发白的老者,正在忙忙碌碌用针喂丹,指挥几个年轻人加火熬煮草药。
刚刚喂过丸药,刺针止疼之后,一个病人安静了下来。
离着不远,又有一个病人,突然面色青紫,全身抽搐起来。
那老者面色大变,连忙奔了过去。
“我来吧。”
陈平一步踏出,就到了抽搐着的病人身边。
“你捣什么……啊,王上。”
老者先是一怒,转头一看,连忙行礼。
他行走天下,治病救人,阅历极广,一看陈平的装束和气度,以及眉宇间不怒自威的锋芒,心中一突的同时,就猜到了陈平的身份。
尤其是看到陈平身后毕恭毕敬跟随着的府尊秦观海,心下再无疑问,连忙躬身行礼。
“孙神医不必多礼,辛苦了。”
陈平倒是对这个老者十分有好感。
来时路上,他就听凤元图说过此老的事迹。
这人一身医术十分厉害,平生所愿,只想行走天下,救治贫苦百姓。
就连朝廷得知其名声,想要延请任官,他也不为所动。
因为此事,还引来一些猜忌,有揣摸上意的昏官,还想要对他不利。
但是,孙玉田此人,看着是个医生,实际上,武道修为也很不错,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出手斩杀了一些追杀他的高手之后,朝廷延请之事就不了了之。
总而言之。
这位孙神医不求名不求利,只求治病救人。
这种人虽然很少,但每出现一个,就如珍宝一般,只要是稍有良知,都会心存几分敬意。
陈平自然也不会在他面前拿大。
只是扫了一眼那抽搐着,将要断气的患者,就明白,这已经不是孙神医可以治得了的病。
‘生机百倍消耗,五行失衡,水行独壮,这还真是病……’
陈平心下叹息。
他惊奇的发现,此病他还真的能救。
青木长生功所修练出来的长生真气,最能调和五行,补足生机。
一念及此。
脑海之中那道灵光,越来越是明显。
陈平此时悟性已然达到16点万载难遇的境界。
思考问题何等快捷,见微而知著,抽丝又剥茧,立即想通了,这事的症结到底在哪。
“来人。”
陈平神情凛然。
“为防止疫毒扩散,把病患全都聚集起来,收集柴火,就在此处,焚烧干净了。”
“是。”
立即有大批兵卒听令行事。
四周哭声更大了。
“王上,不要啊……”
“我不想死,我还有救。”
病人也在大声恳求,痛哭流涕。
更有无数百姓跪倒哭嚎。
孙玉田眼中全是不可思议神色。
“全烧了?这些人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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