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光头世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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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番高级别的分析,一下把蒋志威那一丝微微闪动的希望火苗浇灭了!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脑门都黑了,突然就应了算命先生咒人的那句话:印堂发黑,阳火将灭。这种没被宣判的绝望,杀死的是人灵魂深处向往新生的希望,犹如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冰河,面对的只有刺骨的寒冷和恒久的黑暗……

    瞟了一眼严枫几近闭严的单眼皮,蒋志威无力地撑起半边身体,翻了个身。正好看见躺在第三铺那个“必死欧巴”光秃秃的后脑勺。他想,无论是这个必然会挨枪子儿的瘦脑壳,还是那一排大小不一的光脑袋,包括自己身后的老大严枫,大家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撑下去,因为这种揪心的煎熬不是没有边际的,终有到头的那一天,或者被判刑送进监狱耗尽青春,或者官司打好了无罪释放。当然,还有第三种或者,那就是像必死欧巴一样,被判处死刑,在某个突然来到的日子里,被拉出去枪毙。

    所以,自己也只能撑下去,撑到亲人的金钱和人脉使尽、撑到律师黔驴技穷、撑到公平、正义都遁入黑暗、撑到老天爷都闭上了眼睛……

    那时,自己必然也和真杀人的必死欧巴一样,就会等到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刻……

    想到这儿,蒋志威忽然睁圆了即将闭上的双眼,他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息,这种气息和香味儿、臭味儿、酸味儿、辣味儿不一样,没有直接刺激到味蕾和鼻粘膜,而是一种抽象的味道,像抽象画一样,需要掺杂人的第六感和想象力才能闻到。原来,这是一种根本不是勇敢的勇敢味道,是一种佯装出来的坚强和坚韧,这种气息几乎自动出现在监舍里每一个人身上,用不着开启阀门,这种感觉就能让所有人看起来都成了一种器械和人的奇形怪状混合体,如同被改装过的恶灵战士一般,同命运进行着一场无法预测尽头的争斗……

    也许是一天一夜未合眼,也许是沉重打击压迫了心智,也许是前晚抽的几口“冰儿”仍在发挥毒效,反正蒋志威这一夜睡得是空前的难受,噩梦连连,辗转反侧。什么刀山火海,神鬼猛兽,连荒岛上的巨蟒和食蛇怪兽都梦见了。所有的恐惧都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直到刺耳的起床铃声响起,他才被傻膘用力推醒。抹一把前额,全是冷汗。

    “咋弄的?脸都灰了!”严枫坐在通铺上,手捧佛经,斜着眼看蒋志威。

    蒋志威深呼了几口气,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口,余悸不减地说:“这一宿,尽做噩梦了!”

    “呵呵……谁从天堂掉进地狱,都会噩梦连连。当初我刚被抓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好在我快五十了,江湖险路趟了半辈子,没那么矫情!呵呵……”

    严枫轻轻将佛经放进一个锦盒里,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句:“南无观世音菩萨。”

    “你一直信佛吗老大?”蒋志威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同时,他挪开屁股,让叠被子的光头们干活。

    “呵呵……以前不信,以前啥也不信,就信我自己。但是经历多了,突然就感觉人生是一出戏,是一出早就被录制完成的戏,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一集一集地按照剧本播放,很有意思。我们都是这出戏的主角,事到如今,我只能说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大惊奇。”

    蒋志威附和着说:“我父母都信佛,我有时也跟他们去庙会、放生、捐献。老大,你今天看的是什么书啊?”

    严枫说:“我看的是《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但蒋志威想不起来了,他有些窘愧地说道:“我从没看过佛经,总是看见父母在家里佛堂念什么阿弥陀佛,我也听不懂,所以从来不看。”

    “如果你看了,可能就不会出事了,兄弟!”严枫语声很轻,但很笃定。

    “有那么神吗?”蒋志威饶有兴趣地问。

    严枫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

    “对!”

    “就像你们把人打死了,是因。你们被抓了,是果。”

    “那我信!”

    一看蒋志威态度很诚恳,严枫幽幽地说道:“世间万世万物都因因果而起,因因果而灭。就跟农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人的福报是有限的,就像提款机,你不往里存钱,可一直在取钱,早晚有一天,你的福报会到头的。如果你真是被冤枉的,就念观世音菩萨名号,经中说《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声音,皆得解脱。》《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仗,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悉断坏,即得解脱》。”

    说道这儿,严枫指了指装佛经的锦盒上用碳素笔写的几个字: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这段佛经在蒋志威心里像一把滚落的豆子似的,不住的蹦跳……

    看蒋志威呆愣无语,严枫微笑了一下,惬意地仰靠在刚刚叠好的行李垛上,像每一个了却人生最后夙愿的老者一样,安详寂静,仿佛他此刻正在享受舒适感流遍全身的舒畅……

    这时,蒋志威凝视着严枫的瘦脸,突然觉得他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非常深奥,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仔细一想,正是出事之前欧阳若娴在晚餐上说过的话。虽然不是原句,但意思相同。他们都相信人生是一场经过编排的戏,每个人都是自己这部戏的主角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严枫这句话写得真的很玄妙: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有句话说得好:死到临头抱佛脚。到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人都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给神灵。蒋志威在心里默默念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如果菩萨能救我一命,从此以后,我就一心向佛。

    上厕所、洗漱,直至开早餐,蒋志威一直都在思考神灵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一直到看清盛在塑料碗里的东西,他才从思考当中拉回意识,集中在对他而言绝对新鲜的早餐上。

    监门外的两名工人推着一辆小板车,上面摆着四只大铁桶,浑浊的米汤冒着一股霉味儿,光头们从监门一直排到通铺中间,先递出一摞塑料碗,工人接过碗后,一勺一碗,一勺一碗地往碗里盛粥,排在第一个的光头就从门栏的方孔里把粥碗一个一个地传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再传给第三个人,依次类推,最后每人面前都摆了一碗浑黄的米粥。

    蒋志威从监门口收回目光,看着这碗黄粥。他不知道它是用什么米做的,用塑料勺搅动一下,飘上来几个细碎的黄米粒。他看一眼也在搅动粥碗的严枫,问道:“老大,这是什么粥?”

    严枫没有停止搅动,抬了一下薄薄的眼皮,面无表情地说道:“蒋少爷,没吃过吧!这是玉米粥。比玉米面糊糊粗点儿,很有营养的。”

    这时,傻膘端着个颜色刷得泛白的塑料盆,来到蒋志威面前,粗壮的手指捏起一块丑陋的萝卜,往他面前递了递,一股酸臭味儿迎面扑来……

    “吃不吃咸菜?”傻膘脸上带着戏谑的憨笑。

    严枫眼一瞪,微怒着说:“去!傻膘,蒋少爷也是你能乱开玩笑的?告诉你,如果不是进了看守所,八辈子也轮不到你伺候!”

    “嘿嘿……”傻膘咧着大嘴一笑,端着咸菜盆走了。

    “来,放些白糖,咱俩用的碗都是单独洗刷的。蒋少爷,这样的苦日子刚开头,你要适应啊!呵呵……”

    严枫边说边从一个塑料罐里用小勺舀了些白糖放在蒋志威的粥碗里,又把一个破皮的咸鸭蛋递给他,微笑了一下,自顾自地开始喝粥……

    蒋志威扭头看了看悉悉索索喝着玉米粥的光头们,他们都垂着眼皮,一副默认自己命运悲惨的样子。喝几口粥,咬一小口丑陋的萝卜条咸菜,无喜无悲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看来自己和严枫的伙食属于这个小世界里的奢侈大餐了。蒋志威试着舀一勺粥放进嘴里,咂着嘴品尝了一下,虽然没法跟自己家的八珍粥相比,但也没什么怪味儿,而且,还挺被饥饿的胃肠接受的。他也学着光头们的样子,大口大口喝起来……

    吃完早餐,有几名手脚麻利的光头负责洗碗、擦铺板、擦地。忙完之后,大家都靠墙坐着,没人说话,没人东瞅西望,有的人眼睛盯着铺板,却抠玩着手指,有的人眼睛看着墙壁,一行一行捋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弟子规》和《看守所监规》……

    这时,蒋志威才挨个观察每一个光头,他们年长的超过五六十岁,也许是营养的关系,出奇的显老,皱纹松弛地堆在一起,淹没了五官,只有愁苦的目光如钢铁般从包围圈里刺出来,几乎要戳到墙皮里去。年少的不过十七八岁,没被岁月摧残的皮肤很是光滑,但却少有青春年少的朝气,配上统一的光头,就跟要饭的孩子刚被寺庙收留差不多。成年人更是满脸的苦大仇深,一个个目光呆滞,不知家中的老老少少怎样过活?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

    总之,虽然监栏最上面的窗子可以透进一片白亮,但整个监舍里飘散的都是茫然的目光……

    蒋志威刚刚二十三岁,他真悟不懂为什么自己一不小心,就掉到了这个陌生而蛮横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恒定,那么的不可逆转,让这么多鲜活灵动的生命都囚禁在这个篡改命运的牢笼里,活生生的人却没有一丁点的办法,难道这就是命运?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菩萨保佑……

    此时,他也加入到了他们的群落里,虽然大家的表情都是死的,但笼中鸟对天空还是存在本能的向往,也许他们的心和自己一样,一直都在自由世界里翱翔吧!

    当严枫翻了十几页佛经之后,尖利刺耳的铃声又响了,跟起床铃声一样,总是能让人心里一颤。

    “码铺!”傻膘傻呵呵地喊了一声,光头们都像突然被解除定身法一样,迅速动作起来,各就各位,按照固定位置坐好,监舍里立马被整齐的光头们充实了空间。

    蒋志威依然靠在通铺的最里侧,背靠着行李垛,显然这是整个监舍最高档的“别墅”了。他想,严枫既然把最好的位置让给自己,肯定是领导有所交代。无论怎么说,自己这个豪门少爷还是特殊的,就算到了最悲惨的境地,与普通人比起来,还是略胜一筹!

    蒋志威刚刚小小地自我肯定了一下,严枫就放下佛经,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平静地对他说道:“蒋少爷,如果猜得不错的话,今天你应该提审和律师会见。趁他们还没来,你应该好好在心里打打腹稿,尽最大努力让警方和律师相信你是冤枉的。我给你个忠告,千万不要撒谎,不要向警方隐瞒任何细节,因为抓进来的不是你一个人,警方会从多个嫌疑人和证人的供述中还原案情真相。如果你在任何地方撒谎了,那么,会对你很不利的。撒谎就说明你在隐藏、在逃避,无形当中更会增加黄柏证词的可信度,从而降低你辩解的可信度,你明白吗?”说完,严枫用庄重的眼神看着蒋志威。

    “明白!明白!谢谢老大的提醒!”

    蒋志威发自内心地表示感谢,他觉得严枫说得对,自己面临的是生死攸关的人命官司,其他小事都无足轻重,千万不能因小失大。

    看蒋志威听懂了自己的话,严枫满意地闭上了眼睛,薄薄的嘴唇浅浅蠕动,默默诵念着佛经……

    作者 田阿瞒 说:泱泱大国的崛起,衍生里一批富二代、官二代,当财富像代谢物一样成为负累时,我们孱弱的心智能够甄别蜜汁深处的鹤顶红吗?

    生生死死,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身处卑微才能看到真相,经历过了,才能在浮躁中构筑内蕴绝妙的天平。愿本部小说为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贵们架起一道长虹,莫使千百年所积善业,在今世流为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