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是个小县,周长只有五里。县里派都头带了三十多衙役和上百民壮,赶到白马寺相迎。
古渡口胡家派了二十多武装家丁和护院,加上队伍原有人数,一时竟浩浩荡荡,甚为壮观。
好在抵达县城时已经是掌灯时间行人不多,不然真有些骇人。
数十支火把映照下队伍被迎进城,直送入一间大宅。据都头介绍这家主人姓左,乃横埠大姓,耕读之家,购下这宅子以后却很少来住,因县衙狭小破旧,故而特地借来用用。
知县已经恭迎在宅门外,报上官职、姓名后亲自在前引路,请一行人进了主屋坐定,这才口称臣某某拜倒叩头。
定王见他晓事心中满意,扶起勉励几句。又介绍李丹与他相见。
李丹请王驾歇息,自己送知县出来,告诉他有乱党在后蹑踪,近期城内要严密防守。知县吃惊,这才知道叫自己派人出迎不是没有原因的。
李丹又与他商议留些衙役、捕快人手负责宅外守御,拿出一百两庐江“知丰堂”的会票来给知县赏赐手下,并请他募集本城壮勇六十名明日护送亲王车驾往庐江,
“今晚无论如何请贵县各位辛苦些,只要车驾平安抵达庐江老大人便是功劳!”两人分手时李丹最后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桐城这地方虽然文气很盛,但本朝以武起家,对儒生习武、从武并无阻绝,因此知县当夜拜访了几家大族,壮勇之事立即迎刃而解。
听说是扈从亲王车驾,有张氏、温氏家族青年为首报名参加,并且当晚便聚集了十几个青年学子配刀剑、挽弓矢赶到定王下榻的宅子外面协助守御。
李丹得知后安心不少,但他猜想那伙人并未离开,他希望张铙被对方接纳,并尽快送出有用的情报。
次日知县将李丹等介绍给他们:“李三郎和周仪卫与大家同行,王驾的近身保护有周仪卫负责,诸君则由李三郎指挥。”
话音刚落,明显有几个青年学子皱起眉来。
李丹见了微笑着抱拳:“在下李丹,拜骁骑尉。本次江西秋闱侥幸得了解元,因而有缘在上京途中与千岁车驾同行。
千岁信任,要在下为首负责,大家自告奋勇愿意护卫千岁车驾,李丹又有幸和各位同事。不过雁群有头,我既做这个头便行军法,诸君勉力遵守。”
说完和大家约定不掳掠扰民、一切服从指挥和缴获归公这三条纪律。
“亲兄弟明算账,只要大家不犯纪律,到达庐江之后本公子即按各人一两六分银、伍长以上各人三两银支付回家路费与报酬,如有奖励、伤亡抚恤、缴获分红另外计算……。”
见大家脸上现了笑容,那些学子也轻松许多,便叫大家分队,由李铁刀、黄钦、赖五宝、和高粲各带十余人,每队设两个伍长。
他将几位张、温两家的青年叫来,拱手致谢。二人连忙还礼,态度比刚才恭敬许多。“其实即便公子不来,过几日我们也要上路的。”张家的张文和笑着说。
“哦?难道劲夫兄也要去参加乡试的?”李丹惊喜地问。
“不止是我,温子山和姚轩平也是。”张文和说。
“在下族兄温舟这次也随行,他岳家便是庐江的,这次正好去探视,顺便谈些生意。”
温家的温禾的确是个温和的人,说话不紧不慢,腰上挂着宝剑,一身白色劲装,颇有些侠士的风范。
“好极了!”李丹便道:“你们四位不要分队,便随着我好了!咱们路上也可以说说话、做做诗,岂不是好得很?”他们自然乐意。
好在这几个都是富家子弟自己备了马,其中那个被叫做姚轩平的姚潢据说还会射箭!
定王本来还想骑马,不过昨天跑得急了大腿内侧确实被磨得很疼。
有内侍悄悄给他上了些膏药感觉舒服许多,一问竟是李丹暗暗留下的,不觉对这个年纪小却善知人心的家伙又多几分好感,心想:怪不得陛下成天把李三郎挂在嘴边呢?
不过今天他可不敢再骑马了,于是以怕密云路上寂寞为由带着一名内侍上了马车。
这辆车一出场,立刻让桐城父老们全瞪圆了眼睛,前面的两辆装潢气派带着皇家富贵气息的马车大家都以为坐着贵人,其实却是空车。
这辆驷马四轮的轿厢车谁都未见过,立刻引起注目。张文和忍不住说:“这车好古怪,我从未见过!”他看着那个胖车夫趾高气扬地挥着鞭子:
“不若前车豪华,但看来却如行动的房屋,此车乘坐时应该很舒适。真不愧是贵人才能享受的!”
“岂止舒适呵。”在他们身后马上的毛仔弟笑道:“那车厢两面里面都嵌着铁板,弓弩都射不透!你们在路上瞧着便知道了,这车子的好处可多呢!”
“咦,小兄弟居然知道得这样清楚?”姚潢故意说,他比毛仔弟只大两岁而已。
毛仔弟果然撅起嘴来:“别小看,咱可是饶州团练的上士官,哪场仗都没落下过。就这马车我家公子是怎么造出来的,我比你们谁都清楚!”
“你家公子造的?阿毛兄弟,这是真的?”商人温舟一直没说话在细细观察,一听这话赶忙扭头来问。
“可不是,这是余干第一车辆厂的产品,我们在杨埠还有第二车辆厂,专门造邮路马车和货运马车,那都是六匹马拉的大家伙,一车能拉三、四十石的……!”
毛仔弟看到众人已经瞠目结舌,不禁有些得意。
“买卖来了!”温舟对自己说,他紧握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让坐下的马儿都感到了不安。
早上温禾出面到本城的车马行雇了十二辆马车,这些马车足以让义勇们都上车并且有两辆车还装满了豆料、苜蓿和粮食。
雇马车是为了让它们可以做车阵,同时也不至于让全队速度受到步行义勇的拖累。
在龙眠河对岸,看着车队出城跨过紫来桥,侯教头的嘴角浮现冷笑:“嗬嗬,他们还真是要去庐江呵,看来那个胖子没说谎。”
“大人难道疑那姓陆的?我们还以为……。”旁边的随从闻言惊讶。
“哼哼,尔等久不在江湖哪知险恶?对有本事的人我们要拉拢、要用,但也不可没了丝毫防范之心。
尤其那陆九还是从他们当中出来的,我当然不能听之信之,必要的测试还是应该的!”侯教头拈着胡须说。
“哦,那大人让他们先走一步去庐江,也是棋着么?”
“当然,他若是我们的人,就如我说的,可以先一步到庐江布局并且关注车队抵达之后的动向。
他若不是我们的人,这一路上就不用担心他妨碍我们,而阿玄随时可以除掉他!”侯教头挥手做了个削的动作。
“所以阿玄也是您在他身边的布置?”
“派阿玄去更容易获得他的信任,另外这对阿玄来说也是个学习的机会。若他带回来的是个敌人,让他自己亲手清除,他能记住这个教训,可以记忆深刻!”
“那……这样安排,是不是对阿玄也是个测试?”
侯教头微笑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拨转马头:“走,我们还是远远跟着,别让他们察觉就好!”
庐江城内,钱宅。
家主钱石,号慵斋先生。听上去像是位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庐江商会的会长,本城乃至整个庐州府排名前三的大商人。
钱家商队一度北上草原、南下中南半岛,东至日本、西达叶儿姜厄古,但是由于地缘形势以及帝国内部政局的变化,钱家遭受了不小损失之后不得不收缩商路。
目前东边的生意几乎都停下来,西边也最多到肃州而已,北方厄古诸部战乱频繁,商队已经很难再深入草原,部分商队改道前往辽东、建州,不敢再冒险出关北上;
而南方也频频传来有商船被泰西强盗打劫的消息。
这一切影响了钱氏的贸易积极性,也让他们的钱袋子大不如前。这些都是钱石非常头疼的问题。
他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长子钱敏走读书的道路,做了举人之后却再也不中,又不愿接手商业。
如今旧时的玩伴都已经做知府了,他还只是整日流连于收集藏书,为古文作注,开个学馆授课也不过是混碗饭而已。
次子钱埠和他兄长正相反,中了秀才之后便宣布自己不愿再走科举,一头扎进商队里,凭借自己的本事做到大掌柜,至少在整个庐江府,黑白两道听说钱二爷的名号都肯定要给些面子的。
本来老钱还有步好棋,他将两个庶出女儿先后托付给女婿李穆,期待他能够步步高升并成为钱家可以倚仗的参天大树。
没想到李穆十年前死在任上,掐断了他这个念想。如今,老钱已经放心地将整个家族生意交到次子手上,自己天天在家写字、绘画,倒也悠哉。
这日钱石让人把自己刚完成的画作裱好了挂在墙上,正歪着花白的脑袋欣赏,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钱埠进门给父亲施了一礼,顾不得看他的大作,急匆匆地问:“父亲最近可是得罪谁了?”
“呵?这话从何说起?”钱石看着儿子有点儿懵,觉得这小子从来不曾这样唐突过,今天是怎么了?
“那要不,就是以前曾经得罪过朝中某位大员?”
钱石更加愕然:“儿呵,你这是怎么了?为父何曾与什么朝廷大员有过往来?人家清高得很,躲我们商人还来不及呢!”
“这就怪了!”钱埠看看门外,凑近些低语:“刚才有个汉子找到知丰堂银柜上,拿着咱们一张会票要找栗掌柜。
银柜的三位掌柜都不敢拿主意,便稳住他派人来给我送信。我一看那会票的背面,竟是二妹的亲笔佥书。”他说着自怀里掏出张二两的会票来递给父亲。
老钱接过会票翻过来仔细瞧:“嗯,这确是你妹子的画押。”他抬头看儿子:“那么这人是你妹子派来找你栗伯伯的?”
钱埠摇头:“我觉得奇怪,二妹从未主动派人过江来找过栗掌柜,且知丰堂来人说那汉子威武得很,手里是制式的燕翎刀,说话虽和气,但十分威严,倒像极了官府之人。
儿子觉得不对头,所以就亲自去了一趟。”
“唔。”钱石盯住儿子:“结果呢?”
“那人见了儿子,问明身份,一句话不说给儿子看了腰牌。”
“果然是官府的人?腰牌上怎么写?”
钱埠舔舔嘴唇,有些费力地说:“御前行走,翼龙卫千户。”
老钱差点坐到地上,他腿一软就被钱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让他慢慢后退,扶着跌进椅子里。
“不对,不对!”钱石忽然一个激灵像是明白过来:“他不是为咱家来的。”
“父亲如何知晓?”
“当年你姐夫曾经说过,翼龙卫在各府都有分支,负责人乃百户,布政使司级别的翼龙卫才是试千户或者千户。
且你刚才也说此人还有御前行走的身份,那他是皇帝驾前的人,不是布政使司分支负责人。”
“可……咱家也从来没和宫里打过交道呀?”
爷俩越想越糊涂,最后钱石问:“人在哪里?”
“我给请到西花厅了。”
“咳,那还能让人家等着么?别猜了赶紧走,不是让他等,是我去拜见!”钱石起身就往外走。
他儿子一看忙在后面低声叫:“爹你慢些,儿子安排人给他布置了酒水饭菜招待,他自己说赶了两天路,只吃过三块干饼,看来是饿坏了!
儿子是趁他吃喝的功夫跑来给您报信的,你可慢着些,小心别摔着……!”
他这番话根本没让老爷子停下来或慢些,反而促使他走得更快了。
这个拿着二丫头画押的会票找上门来的翼龙卫千户,因为什么大事饿着肚子匆匆赶路?他这样着急见到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钱石迫切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