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余干当天,李丹先去拜会余干商会,给大家就抚州之战的缴获所得做了大致汇报,然后和商会说了京师对燃料的急需情况和成立石炭公司的打算。
然后马不停蹄去县衙拜会了即将卸任的范金虎并恭祝他高升知府。
当范县尊得知这位干女婿马上要到商京去开新商号,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一千两表示愿意入股,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拿出的最大一笔投资了,但他坚定地认为很值!
李丹的婚礼盛大地举行了,新娘在家里等得心焦,偏偏新郎被堵在门口不让进来。徐虎在父亲怀里小大人般地讨诗。
“我来!”赵敬子自作聪明地向前,他今日充作伴郎,另一个伴郎乃是李府四郎李勤。听赵敬子摇头晃脑地高声道:
朱门次第开,郎官鬓如裁。不见新妆面,留眉画人来。
徐同便看儿子:“虎子,你觉得如何?”
“没听懂!”小家伙眨眨眼,奶声奶气地回答,众人哄堂大笑。
“别人的不算,叫新郎自己做!”阿莲的声音躲在门后高声说。
“好啊,自己做便自己做,做出来我可要进门哦!”李丹笑着说:
金牌十道君莫迟,
“哪个催你了?”
晓妆云鬓汗点湿。
“新娘子着急,我却不急!”
闻声不见新人影,
“嗯……?”
小妹犹催进门诗。
“哈哈,姐夫在说姐姐呢!”虎子拍手大笑。
“哎呀,你瞎说什么呢?”门后阿莲的身影一闪,原来是被徐虎“姐夫”、“姐姐”地一通乱叫喊得她臊了,扭头跑掉。众人见守将已无斗志,一拥而入。
徐同笑呵呵地让开一边,忙着叫管家招待来迎亲的每人一杯女儿酒,连乐手、轿夫在内,统要干一碗才许走!
不一会儿府里面先吹响了,李丹手里挽条红罗纱,牵着新娘下楼来,在楼梯口新娘先拜别嫡母,然后沿着红毯走到门口,再拜别父亲。
徐布眼睛红红地,脸上说不出是哭还是笑,眼看着女儿进到红漆描金的轿厢里去了。这边披着红的毛仔弟牵过枣骝来,新郎官在嘴巴咧成瓢的陆九手里脚尖一点上了马。
陆九高喊声:“起轿!”
话音未落,由远而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赵敬子做个手势让乐手们停下来,只见一名黑旗传令在队伍前勒马,翻身下来跑到人群。
陆九迎上去,很快拿了封信回来走到李丹面前,低声道:“鹰潭急报。”
李丹朝赵敬子点点头,后者接过来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走到李丹身边低低地告诉他:
“军情科急报,前天清晨娄世明偷渡信江成功,击溃鹅湖守军。河口的银陀残部正向戈阳溃退。另,兴安已经被娄世凡占领,这小子走的是咱们那条路!”
“学的挺快!”李丹冷笑。“不过都在咱们预料中,只不过今天还是明天的事。”他轻轻叹口气:“看来这喜酒终究还是吃不成,出城后你先走一步吧。”
“回头补,你记着,连本带息啊!”赵敬子开玩笑地说。
“行,去吧。马上联系端家兄弟,看看他们怎样了。”端严回去以后和哥哥商议,最后兄弟俩同意继续留守戈阳。
李丹估计戈阳会有场恶战,如果他俩不及时撤走,恐怕要被娄家两兄弟按在戈阳城里出不来了。
“三天前的消息,现在只怕娄家的队伍已经汇集在戈阳城下了!”他自言自语说。
见队伍停住不走,徐家和新娘都有些不安。徐同上前来问出了什么事,雨桐也过来了奉命询问。
“没事,接到份紧急军情稍稍耽搁而已,没关系,咱们继续上路!”李丹安慰说。很快,送亲的队伍再次吹打起来。他们穿城而过,轰动了大半个余干。
然后出南门换上四轮马车,从眠山港南渡到白马港,在这里等待和重组队伍之后,朝着凤凰山这边一路行去。
而赵敬子这时已经带着警卫一路骑行,眼看前边已经要过白马寺的黄墙青瓦了。
凤凰山这边也同样热闹,因为武宁儿今日也要出嫁。苏四娘早早起来帮着小姐妹操持。
她俩现在是住在分给韩安夫妇的小院里,而且姐姐出嫁以后恍儿也还会留在韩家,她已经拜了这夫妇俩为师,跟着韩安学绘画,跟着四娘学账目管理。
顾大派人送来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便是差点遭了付十五魔爪的那对儿东乡姐妹花。苏四娘让姐姐阿伊跟了宁儿,妹妹阿笠留下跟恍儿,这样两对姐妹都有了归宿。
阿伊从来没经历过这场面有些着忙,亏得四娘指派有方才始终井井有条。
李丹先送徐英到家,然后翻身出来又去接宁儿的花轿,忙得大冬天后背出了一层汗。按理妾进门不必他去接,也不该与大妇同时辰入府。
不过一来宁儿身份到底是郡王义女,二来徐英也坚持不可让她刚进门便觉得被怠慢,所以只好劳李丹来回奔忙。不过辛苦了些,心里却是快乐的。
到拜堂时,三人对拜,武宁儿站在徐英身后让她半步,从盖头下面看那双绣工精美的鞋子,心里羡慕那手工,想着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
徐英自瞥见身后的裙角也在暗自琢磨,不料一句“送入洞房”让她慌了神,却不知该从哪边走才好,正在这时后面一只手轻轻扶住她小臂,声音低低地说:
“姐姐莫慌,且看相公往哪里去,咱们跟着便是。”
“嗯。”徐英不可闻地应了声,看着李丹的吉服在前走过,手上的罗纱一动,心里松口气跟着迈出步子,顿时对那个身后的姑娘起了层好感。
新妇入洞房新郎可还得忙着照顾参加婚宴的宾客,这里头麻烦事不少。
虽没有后世那样闹洞房的节目,也不用担心被灌酒,不过像和诗、作对、填词这样的,在文士家庭依旧少不了。
来的人里上至双方父母、县尊,下至驻在白马周围负责的军官以及护卫们。白马寺方丈也到了,随同他来的还有两个文士带着个书童。
最特别的是抚王居然派了名姓卢的宾客送来贺仪,言明是千岁答谢拯救抚州百姓并祝贺新婚的礼物,李丹邀其入席并留他在仁里客栈凤凰岭店小住一晚。
正堂里坐满女眷,宋九一便出主意就着旁边已经平整出来的地面,用六顶大型军帐搭起个硕大的帐篷来。
里头放上四台铁炉煮着开水,大家喝着米酒,地上也铺了毯子,因此不觉得冷反而有几分暖意了。
今日主持席面的是四海居的师傅,他跟着李丹几个月已经学了不下四十个菜式,此前和李丹商议了今日的菜谱,共有十六道菜,足以让来客目不暇接。
席上用的酒乃是贾铭九特制的“玉流春”。这个比“玉清流”略淡,温冷都适宜。
酒液呈淡绿色,清澈见底,带着谷物的香气和青竹般的淡雅,从刻字泥封的竹筒中倒出来时引起满场惊叹。
今天从接亲的四轮软轿马车,到煤炉、酒菜、餐具、玻璃果盘等无一不是商团正在销售中的商品,也算是次很特别的展示和产品体验。
晚间送客,来不及赶回余干的客人都安排宿在仁里客栈,由毛仔弟和小碗儿两个相送。
阿丙忙着指挥四、五个家人收拾席面,他后来一直留在李丹家里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个管家的地位了。看见陆九四处张望,阿丙问:“九哥,可是在找新郎么?”
“对呀,莫不成他急了,已经进去找新娘子么?”陆九问。
“看你说的,”阿丙笑起来,指指:“大人送徐家三位老爷出门,该是在门外说话吧?”
陆九连忙跑到府门外一看,可不是。原来李丹送他们出来路上告知了自己和赵重弼重申广信府平定后辞官回来备考的事情,兄弟三人一致赞同。
“丹哥儿,拿得起、放得下,方为大丈夫也!你尽管去做,不必担心,我们三人都支持你的!”徐同说。
“英儿那里你要和她说一下,不过我想她会理解的。”徐布对自己女儿的判断很有信心。
“话虽如此,毕竟有人出来弹劾不是件好事。”三爷徐贤心细,抚摸着腮边的胡须皱眉道:
“你是个六品官,且是陛下亲自简拔的,居然有人会来拨龙鳞?这件事有点蹊跷,我看还是要多当心些。
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可以这么安慰自己。可这件事本身透着古怪,实在让人看不懂!”
李丹也不好向他们说“有人在挑战皇帝的威信”这种话,抱拳应答:“是,小婿一定当心,不让拿起嚼舌根的得逞。”
送走三兄弟,这才回头招手让陆九过来问:“还有事?”
陆九抿嘴笑,说:“我的爷,若没事是最好了。就是那和尚不晓事,偏在这时引来两个施主,说是要引荐给你。”
“哦?”李丹奇怪:“这等事,难道明日不行么?为何非要选在今晚?”说着看了陆九一眼。
陆九当即明白:“我布置几个兄弟到堂上?”
“让阿丙带人在门口,你带两三人悄悄从后面进来备着。”
“遵命!”
白马寺方丈邑善带着那两个文士和书童来到前院客厅前,已经等在这里的阿丙笑着迎上前:“大和尚来啦,请进!大人正在里面,请长话短说,毕竟今日是吉时。”
“老衲明白,打搅。”和尚念声佛号,向后面点点头,书童等在阶下,他引两位儒生进门。见李丹起身笑脸相迎,赶紧双手合十:“贫僧打搅大人良辰,实在罪过!”
“方丈不必如此,你我有缘,不是你卖地我怎会想到迁居这凤凰岭呢?请坐!”说着话眼却看后面这两个人:“这两位是?”
“哦,这两位施主,乃是老衲的友人。年轻些的是顾连,字南城,桐城人士,喜好杂书,善做水车器械。
这位稳重公子名魏少龙,字木城,庐江人氏,是南昌名医万老先生的弟子。
他二人合称淮南双城,有功名却不爱做官,偏喜游历地方助人为善。老衲看大人行事,必需人才相助,故而荐来与大人认识。”
李丹闻言大喜,与他两个交谈,觉得文雅之中最可贵处皆有实学在身,便有意延纳,立即问:“二位仁兄现在所居何处?”
“就在敝寺下榻。”和尚回答。
“外面谁在?”
听到李丹问话,毛仔弟走进来:“大人有事?”
“你回来了?速派马车去寺里接了两位先生的行李送到仁里客栈安置。”李丹吩咐,然后对他们说:“二位先生权且歇下,明日我登门拜访。”
“不敢劳动大人。只是……。”
“怎么?”
“我们并非两个人,还有一个同伴。”
“那书童吗?没关系,一起安置好了!”
“大人,”顾南城向前一步叉手道:“其中有不方便处,我等还是暂居寺内的好。”
“嗯?”
方丈念声佛,道:“请大人叫那书童进来,一看便知。”
李丹点头,毛仔弟便招呼书童进屋,悄悄地在背后给阿丙递个眼色。
书童进来不说话,作个揖,在魏、顾二人示意下摘了头上斗笠,李丹一看怔住了。他的脸一半峻削如岩,另一半却满是黑红的疤痕,却是阴阳脸似的。
好的那边属于个英俊青年,可怖的那边却是个遭受过很大痛苦的受伤者。
“他是杨星,你们在找的人。”顾南城轻声说。
他声音不大,却听见后面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甲叶声中后堂冲出来五、六个全副武装的护卫。外面的阿丙和毛仔弟听到里边好大动静,也带着门外的人各持兵器一拥而入!
屋里气氛骤然紧张到极点。“都别动!”陆九大吼一声,震得屋宇都有些嗡嗡作响。
“阿九,不需如此,你们都下去罢。”过了片刻李丹开口说。他一直与杨星目光相对。
他从杨星目光中最初看到的是不屈、坚毅,到后来这火焰慢慢暗淡下去,成了无所谓、成了失落。李丹挥挥手让大家退出去,只有陆九还站在椅子后面。
“你们胆子不小,竟敢把他带到我府里来。大师应该也是知道的吧?”李丹笑着看向邑善问道:“您同意带他们来,一定有什么缘故?”
“老衲既非投机,也不是冒险。不过是想一个人能回头是岸,那该有多么大的勇气,难道不应该支持和鼓励吗?”邑善回答。
“说得好,只是大和尚如何分辨的呢?”李丹说完坐回椅子里:“大家都别站着,坐下聊吧。杨兄,你也坐!”看着众人都坐下,他说:
“我队伍里却是有归顺、反正之人。但杨兄你和他们不同,懂我等意思吗?那么,先说说看你是怎么想要回头的,是什么原因突然让你改了主意?”
杨星低头没说话,魏木城拱手道:“大人,杨兄弟他自伤好之后就极少开口。给他治伤这段时间他和我说的比较多,要不先说说他是怎么认识我二人,又怎么到这里的?”
“好,魏兄请讲!”
于是魏木城便把杨星如何被人追杀、逃走、受伤,爱将殉难,最后被自己和顾南城庇护,在朱祁镇协助下来到白马,藏匿在寺内养伤的前后说了一遍。
“我等多日打搅主持,眼看盘缠将尽。南城便出去卖些字、画,想攒些银钱再说行止。
后来就在街上听说大人你要办婚事,南城他仰慕大人,所以希望主持引荐,又恐牵连出杨兄,故而多日犹豫不决。”
“后来是主持说大人应该不至于对杨兄痛下杀手,他夜间亲自与杨兄恳谈,见他是真心悔过,所以劝我们干脆带他来自首,且听大人发落。”
顾南城说完看看杨星这边:“大人,杨兄真心悔过,他甚至向方丈提出剃度,但方丈说他尘缘未了。您看能否和上官说说?如能免他一死,我二人情愿留在帐下听用!”
“这样的事,如何能做交易?”李丹摆摆手。他已经大致知道这三人分别都是什么心态。
但弹劾的事情皇帝刚刚压下,如果自己收留这么个“巨寇”,那可不是耍的,只怕连赵重弼也遮掩不住。
“敢问杨兄,你父现在领残兵在山中盘桓,冬日难熬,你就真的不想去救,或者不想尽孝子义务吗?”他故意问。
“在下杨悟。杨星已死,望大人勿记错了。”杨星声音沙哑地回答:
“所谓忠、孝,有德者才配他人的忠诚与孝道,无德之人连人都不能算,怎么配这些、这些人的血汗付出?
对这种人讲忠孝,我是在鼓励什么、赞成什么?我自己如何能与禽兽为伍?”他声音渐渐高起来,但方丈马上念声佛,让他重新归于平静。
听了他的话,李丹心里渐渐有个主张。“你们来的时机不合适,”他轻声说:
“现在我不能收留他,不能让他出来做事,甚至也不能帮他做些什么。”他看看众人失望的样子,杨星自己倒依然云淡风轻,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我看,不如就现在这样。”李丹说:“杨兄先住在寺里,或者做个代发修行的头陀模样也行。
等我慢慢找到机会帮他说话,如果能得到朝廷赦免则最好。我每月送到寺内的粮米瓜果加两成,杨兄就把寺后的菜园管起来,如何?”
“杨悟谨遵大人指示。”
“阿弥陀佛,善哉!”邑善的大脸上终于又露出笑容,他暗自长出口气,然后听到李丹下一句话,他又念了声佛。
“就在菜园边上给他盖间屋子,阿九,这事你带几个兄弟去帮一把。顺便把抚王爷赠我的六个金锞子给师父带过去,寺里的佛像也该重新装下了,就算我新婚之后做的第一件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