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四宝回到安仁家中,一进门就见浑家笑盈盈地迎上来,眨眨眼说:“家里来客人啦!”
“哦?”葛四宝注意地看了自己女人一眼,回头让亲兵家去休息。看着他关上远门走远,这才问:“什么人呐?”
“你猜。”那女人抛给他个媚眼转身进屋,葛四宝莫名其妙地跟了进去。这房子是他父母生前留下来的,族中亲戚本想占据,但周歆干预下又还给他。
三十岁那年周歆派葛四宝去余干办事,等待的两天里他相中了梦华楼的一个女子,遂拿出大部积蓄为她赎身,带回来做了夫妻。
他一进主屋就愣住了。“妈妈缘何来此?”他口中的“妈妈”正是梦华楼的周大娘,当初正是他从周大娘手中赎买浑家的,几年未见却还记得。
“阿郎且坐,周大娘今日是来给你送场富贵的!”浑家招呼他道。
“岂止富贵,并且还是喜事哩!”周大娘掩口而笑,她今年四十岁,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魅惑少年郎的美人儿。
“大娘说笑,在下一小小巡检,哪来的什么富贵加喜事?”葛四宝嘴里说着,心中好奇,放好燕翎刀,在她对面坐下,拱手说:“倒是劳大娘远道而来,罪过、罪过。”
“诶,无妨!”周大娘格格地笑:“如今大船虽不通了,陆路甚是好走!奴听说那是两千多俘虏修出来的?倒真是平整,马车走在上面舒服得很!
说起这马车,倒要夸声那李三郎了,端的好手段,造出这等软轿箱的马车,我等女眷出行甚为方便!从上了白马埠码头,一直开到这城里,雇一辆车才十个钱,太便宜了!”
“妈妈……!”女人轻声呼喝,嗔怪地递个眼色止住了周大娘的手舞足蹈。
“唉哟,你看,我一高兴就忘记正题了。好、好,说正事!”周大娘笑呵呵地摆摆手,然后问:“葛郎如今做了官,手下也管了些人吧?”
葛四宝一笑:“也不多,三、四百个兄弟而已。”
“哎哟,那还不多?那比官军一个百总还厉害了!”
“这怎么比?我管的不过是民兵和巡检司那些人而已。”葛四宝纳闷:“妈妈问这个,莫非要给弟兄们做媒?”
一句话笑倒了两个妇人,周大娘连忙摆手:“我只管你葛郎便是,别个却顾不过来!”
“我?”
“葛郎,”他浑家扯扯衣袖:“可还记得阿尤妹妹?”
葛四宝的脸唰地红了,小声说:“你怎么提起她来?”原来这阿尤比浑家小个三岁,却是周大娘心尖的肉。
当年他最初想要阿尤,却被她的身价吓住了,这才把主意改到浑家身上。
这几年葛四宝一直不敢提,就怕浑家吃醋,不料今日她竟大方提起,恰似一拳击中他的软肋,让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郎君不必如此,想要就大胆说出来嘛!”浑家倒是毫不在意,她是花丛中的老手,什么情形没见过,看情形便知自己猜对了。
“这、这、这可不是说笑的!”葛四宝嗔道:“我却上哪里找那许多钱财替她赎身?”
“咦,葛郎管几百人,难道手头还缺银子不成?”周妈妈做惊做怪地叫。
“我虽管人,却是按规矩的,衙门里朝廷给一份俸禄,青衫队再发一份津贴,哪有丝毫逾越?若被镇抚发现了不好耍,撤职都是轻,搞不好要发配去砍树、挖矿哩!”
葛四宝以为周大娘真是来嫁女,赶紧起身叉手道:“请大娘赎罪,某有娘子足矣,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大娘与阿尤的恩情,葛某实在惭愧,只好赔罪了!”说完唱个大喏。
两个妇人互相递下眼神,周大娘起身将他扶起又按回椅子里,说:“葛郎莫慌,这回却不是说笑的。是有个大大的人物吩咐下来差事。
若葛郎做得,不仅阿尤归你,老妇人分文不取,而且那大人物还赏你五百贯、一处房产,并给你在九江寻个县里都头的职分,到时你一家子迁过去。何如?”
“这、这……。”葛四宝晕乎乎地,口里喃喃道:“这难道是天上开眼了,哪里会这样巧好事落到我头上?”
他看看两个妇人,觉得她们没开玩笑,便又问:“妈妈,你说的大人物,有多‘大’?”周大娘笑而不言,葛四宝看看浑家:“比周知县大?知府?总不会是布政使大人?”
“诶哟,葛郎这可真是当过官的人,连布政使都知道。”周大娘笑吟吟地,但是摇摇头说:“布政使见了那位,得下跪!”
葛四宝一哆嗦,他使劲咽下吐沫没让它呛到自己,然后呆了半晌,抬头问:“妈妈,那位大人物想知道什么,或者想要四宝做些什么?只要某有能力做到,一定万死不辞!”
周大娘又格格地笑起来:“不过就是托你打听些消息罢了,何至于‘万死’?你们这些男人呀,可真是……。呵呵呵!”
演练归来,还未歇息,李丹听说巡抚大人在堂上等候着,便一溜小跑跑进院子。
这院子便是鹰潭乡绅杨廷旺的产业,李丹借来做了临时官邸。进院子就看见赵重弼背着手正在欣赏隔扇窗上的雕工,连忙上前见礼。
“本想换身衣服再去向大人禀报,没想到您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急务?”李丹问。
“急务倒是没有,不过你这身灰尘……。”赵巡抚笑着上下打量他。
“那您稍候,我进去卸了甲胄,擦洗下便来。”李丹说完转身往后堂走,被对方拦住了。
“有旨意,我得赶去见石帅,可等不及你换洗了。”说完让开正面,李丹这才注意到他不远处立着个人。咦,那不是刘喜吗?
刚愣神的功夫,就听刘喜高叫一声:“有旨,江南西道宣抚司经历,兼饶州团练使李丹接旨!”
“臣李丹,叩首!恭迎圣旨!”李丹一跪下,身后跟着的将校、亲卫全跪倒了,甲叶声响成一片。
刘喜见他比上次从容、顺畅多了,不由微微一笑,缓缓打开卷轴宣读。
这封靖武八年年末的圣旨,说的便是因李丹增援上饶有功,故晋一级勋位,并许他保举六名部下补为收复各县的主簿、县尉等吏职,同时赐下禁军总旗甲二十副、百户甲十五副供李丹赏赐有功。
“钦此!”刘喜读完,将圣旨卷好放到李丹双手中,笑呵呵地拱手:“恭喜李大人,咱们果然又见面了,应了您那句话,我可带来的是好消息哦!”
江北的大营里,娄世明站在诸将面前:“攻不过去?那对岸就几个残兵败将,你告诉我攻不过去,是他们厉害还是你笨呐?”
“回二少帅,这……其实不是弟兄们不想尽心尽力。”一名头领看看大伙儿,轻声说:“大家都在私下嘀咕,说娄帅没下命令让咱们追这么远……。大家心里都有些打鼓。所以、所以……。”
“所以就三心二意了是吧?”娄世明冷笑:“父帅是没下令,他老人家从今年年初到现在就没离开过上饶那一亩三分地。
我问你们,明年开春咱们几万大军还留在那座破城周围,吃什么?难道啃树皮吗?”他看着身边的头领们个个垂首,叹口气,拍了拍几个人的肩头、后背,说:
“弟兄们跟着我,我就得替大家谋出路。都明知道攻那座城得死一大批人了,难道我还执迷不悟要你们去送死?”
“呃,我说二将军,你说的这个话咱没明白。这往西追银陀,和明年春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说话的是忠信渠帅,诨号九牧王的王时信,他这次带了七千人过来与娄自时合兵,按大公子娄世用的意思归娄世明指挥。
这次火并银陀他分了缴获的两千人装备,正是对娄世明热乎的时候,但他这脑子确实没转过弯来,只好开口问。
“渠帅,二将军的意思是说,咱们不参加攻打上饶了,就追着银陀往西打,哪怕打不垮他们,先把他的四个县地盘全占下来再说!”虔中在旁解释。
得知银陀已死后,娄世明许他悄悄在俘虏指引下找到掩埋处,重新为银陀入殓、下葬,还痛哭了一回,娄世明说他是个忠义的人,便叫他做参军。
听虔中这一“解释”,不但王时信明白了,在场所有人都醒悟过来。细细琢磨,有道理呵!
本来二天王手里就捏着广丰和朝阳,如果再拿下铅山、兴安、戈阳和贵溪,那可就是六个县的地盘!
而且谁愿意成天露宿野外住帐篷,哪个不希望住县城、搂小娘呢?大家窃窃私语片刻,都觉得很振奋,眼里泛起了久违的绿光。
王时信手捋大胡子频频点头:“哦,原来这样。怪不得二将军让黄周公渡河去铅山,原来你早有打算了?”
“银陀在戈阳等地驻军不超过两千,而西边三县没那么险要,他所能倚仗的只有铅山城。只要铅山被攻克,其余部必然丧胆,到时就只有降伏这一条路了!”娄世明说。
由于需要讨伐叛逆的名分,到现在他都没公开银陀已死的消息,部下依然以为银陀就在对岸。
“我兄长既已胸有成竹,那不用说了。依着布置我去夺兴安,诸君努力杀过江去,逼银陀继续往西逃便是。
到时咱们在戈阳前后一堵,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事可成也!”娄世凡举起手,露出手臂上的刺青来大声鼓励,众人齐声喊:“好!”
“这个老二做事越来越不像话!怎么老三也跟着凑热闹?”茶山大营里,娄自时气恼地一个劲儿拍桌子。和半年前相比,他皮肤更白净,眼袋也更深,显然是酒色造成的影响。
“你也是糊涂,居然交给他那么多人马。这下可倒好他一下子带走两万,这上饶咱们是攻还是不攻?”他指着大儿子娄世用问。
“主公,暂缓吧。”贺章叹口气劝道:“官军已经包围玉山,南线闽军也占领了各个关口,只待冬季过去便会大举进攻。
现在杨家父子兵败,洪都那边可以无所顾忌地调兵南下封堵西边,我们除非往北面大山里躲藏,否则无路可走。
而且我估计,朝廷肯定也已经调兵入饶州,德兴、万年都不一定过得去了!”
“呃,军师,照你这么说,咱岂不是死定了?”丘克勤摊开两手叫道,他还是按老习惯喊贺章做军师。
“将军勿急。”贺章摆摆手:“虽然形势不好,但最起码西边战事刚刚结束,官军正趁着冬季休整。西边的大门没关死,咱们若动作快些依然可以冲出去!
自泸溪进建昌,然后南下,躲开抚州官军主力冲进赣州,这样那个赣东南巡抚赵重弼就拿我等没办法!”
娄世用看看父亲脸色,知道他还不甘心,便问:“林泉先生,除此之外可还有他法?”
贺章苦笑:“大公子可有把握在春季前攻克上饶?若没有,只好走!否则来春全军缺粮吃饭,下场和兵败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他说完朝上拱手:“主公,二公子虽然自行其是了些,但他也做了件好事,可以顺路把银陀手下收编、地盘都占过来,这样我大军西征,路上就没有任何障碍。
请主公下令,干脆直接斥责银陀之不义,命二公子为征西元帅,三公子做先锋,他两个在前边为全军开路,咱们冲出包围圈,让小皇帝瞪眼去!”
“那,建国之事怎么办?”娄世用犹豫地问,偷眼看他父亲。
“大公子,建国在哪里都可,本朝太祖在毫州建国,最后在应天称帝,这说明建国和称帝可以不在一个地方。
打下赣州,也可以在那里建国嘛!五代时吴越割据于杭州,南汉割据于福州,这有什么关系?
关键是给将士们希望,现在这样子敌人四面封锁,前有坚城、后有敌援,粮食眼看越吃越少,士气岂有不动摇的道理?
所以我劝主公顺势而为,万不可执拗于一城一地。敌我势态正在变化,继续这样下去就是自陷于井、神仙难救!
主公,朝廷叫咱们什么?流寇!之所以流,才让他们惧怕;也之所以流,义军才能流水不腐,像那青草般春风吹又生呵!若我等坐而不动,那才是朝廷最希望的事情!”
贺章说得慷慨激昂,连总是互相看不顺眼的丘克勤、龙辉二人也都觉得有理,竟少有地一致频频点头。
“那么,大家都同意林泉先生的意思?”娄自时看看众人表情做出决定:“好吧,活着才能说明日的事,咱们先转进,待情势变得对我有利再做建国打算!
况且,杨贺乃我老兄弟,当初他西去,在途中伏击了来援上饶的官军,对我等都是有恩的。现今他被困山中,我岂能见死不救?
请先生起草给老二、老三的文书。老大,你等做好准备,我们离开上饶。中军明天一早便过江,退向广丰!”
当撤退的命令到达朝阳时,这里的三百多守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了。
朝阳其实连个县城都不是,准确来说它原本只是广丰下属的一个军镇,专门用来监视采石场的。
因为建上饶城墙、郡王府宫墙的石头皆出自这里,所以放了个卫所百户官,他们甚至还为自己建起了一丈高、厚一丈、长七百步的围墙。
后来被娄世明相中,将他幼弟迁到这里并派兵守卫。
守将名义上是孩子的舅舅,那个不愿再参与造反的杜竟,实际是娄世明好友校尉王帆。
这个王帆从娄世明那里接受的任务是保护娄世吉,并且只听他一人指挥。
不料广丰守将给各地下达集结指令时,也没忘记朝阳这点“苍蝇肉”,倒让王帆为难起来。走还是不走,这成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他带上那份命令来找杜竟,希望杜先生给自己些指点。
自从孩子的母亲出事,这舅甥就被严密保护在厨房后头加盖出来的一个院落内。
空间倒是不小,但实际只有五口人:舅甥俩、两个丫鬟,杜竟的书童。
王帆和门外的守卫打过招呼,进门刚拐过影壁,就听一个声音说:“要想知道这汉明帝后来如何,你先把三字经去写一遍来给舅舅看。”
“啊?”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顿时扯住男子的胳膊耍起赖皮:“舅舅,不能这样呵!你老是说到肯节上就让我写字,多烦呀!”
“嘿嘿,我要是你呀,就赶紧进去写。有这耍赖的功夫,至少可以写两句十二个字了,对不对?”
小孩子大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他嘟着嘴从舅舅身上爬下来,由一个丫鬟笑盈盈地走上前领进屋去了。杜竟从天井边起身,背着手看王帆:“怎么,要搬家了?”
“先生如何知道要搬家?”王帆吃一惊,恭恭敬敬地将文书递过去请他过目。杜竟看完以后递还给他,冷笑说:“还是打不下来?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