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起,盛怀恩带了一什亲兵和两三个随行人员前往上饶回访于参将并知府大人,留李丹在营中驻守。
“昨夜光忙着结社的事情了,有句话没来得及和你说。”盛怀恩临上马前忽然叫过李丹,轻声告诉他:“我觉得还是得先和你打个招呼。”
“兄长要说什么事,这样神秘?”李丹有点奇怪。
“我是想叫你心中有个数,千万别有立了大功就能如何的心思。”盛怀恩叹口气:
“我可太了解这帮老爷们了,功劳面前个个和红眼的斗鸡般,临战却相互推诿,都成了弱鸡!看吧,说不定他们这会儿在城里已经争起来了!”
“明白了,兄长这是给我泼点冷水,叫我们不要期待太多、太高?”
“正是这话!”盛怀恩凑近些说:“我知道咱们缴获也不少,不妨找个时间分下去,哪怕给大家多分些稳定下人心。
但是封官加赏这种事情可能性不大,特别是那些降将,我不在时你挨个聊聊。我觉得恐怕得帮他们想想退路才好。”
“兄长意思是……,朝廷不会接纳他们?”
“即便接纳也不会太舒服。”盛怀恩苦笑:“当兵的无所谓,官军收编了继续吃粮便是,可他们做过娄家军官的就不同,你懂吗?”
“我明白了。”李丹咂嘴:“好!我尽力和大家谈,只要他们乐意,跟着我走,我可以收留的尽量会收留。
唉,就怕有不服气的,转身又跑回娄家旗下去,那才糟糕!”
盛怀恩见他已经明白自己意思,这才翻身上马,然后大声说:
“如果玉山有事,说不得会有报信的从茶山过,贤弟要尽快送到上饶。我估计咱们最多再停留两天,就该准备返回戈阳了。
我拿到参将府的收纳文书会派人来通知你。哦,对啦,那些火器和弓、弩……?”
“兄长放心,我已经下令收集,不过有两枝铳在战斗中炸膛了,其余的今日便起运送往上饶!”
盛怀恩听了,知道这“炸膛”是怎么回事,会心地一笑,点点头叫声:“出发!”拨转马头。身后是十几骑,都骑着缴获来的战马,“轰隆隆”地往上饶飞奔而去了。
迟一天,玉山的告急使者带着伤被巡视渡口的官军救起送到营中,比他晚半个时辰,向玉山派出的侦查员也回来了。
李丹了解完前后经过,立即写成文书,派了一什护卫用四轮马车将使者送往上饶,顺便将答应归还的火铳也带去。隔一夜后盛怀恩也赶回来,立即派人通知李丹去见他。
“参将大人的意思,娄贼既已破玉山,估计有打通江山县退往东部之意。”盛怀恩在地图上指点着说道:
“故而他决定加强茶山大营的防卫,李游击会率领三千人进驻茶山,你我这趟运粮的任务算是结束了。”
“如此甚好,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回戈阳去了。但是……为何兄长面上有不喜之色呢?”李丹注意观察着问道。
从一进大帐见到盛怀恩,他就觉得对方目光有点闪烁和躲避。
“参将和知府大人的意思,你部既属团练,应无需太多武装,所以……只要保留五百人的武力就好。”
“哦——,明白了。没什么,卸磨杀驴嘛。毕竟我们太强了他们会害怕,可以理解。”李丹其实已经有些心里准备,他点点头:
“那请兄长回复参将大人,团练回广信上坂渡,与留在那里的人员汇合后,就在那里重新整队,保留五百人的武装护送民夫和车队返回戈阳。
剩余武器请官军派员清点、接收,如何?”
“好。”盛怀恩点头,停了下又说:“此非盛某本意,乃是参将提出敌寇仍然在侧,所以要将上饶本地团练扩编所致。”
“我未怪罪兄长,且你我皆知,现在报上去团练是两千人,实际加上降兵已经接近四千,这样庞大的数量官府也一定不允许。”
“你说的没错。”盛怀恩点头:“我正要和你说降兵的事。目前咱们有俘虏不到四千,铁镏子、石三碾及万四有等部先后反正的降兵人数有三千余。
这七千多人咱们原来准备和上饶说说将其中的俘虏全部留给他们,降兵愿意的可以编入官军一部分。
但于参将的意思他们不想要这么多俘虏,最多留下千人作为辅兵使用。降兵倒是可以多要些,他希望能给上饶留下两千人,打散后分配到各营。”
“嗯,看来守城时损失也不小,他们希望因此获得弥补。”李丹点头:“头领们的安置兄长可提过?”
“没有。”盛怀恩眼睛看着外面,轻声回答:“像和尚、铁玲珑、豆子万他们这些人,如果留下官军肯定不敢使用,他们也过得憋屈,何必?
所以我打算能带走的尽量带走,我这里不方便你就收留他们。”
“这也要看大伙儿自己的意愿,强迫不得。”李丹说:
“贾铭九带着酒场的人同一称金她们几位女眷已经上路往余干撤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愿意跟我,这可说不定。
在大营的几位我都谈过了,铁镏子、石三碾和高和尚已经同意跟着回戈阳,他们正在挑选自己的心腹逐个谈话。
其他头领多数都还在大源呢,他们的心意还不清楚。”
“好吧,那我知道了。”盛怀恩点头:“先交接大营,回到上坂聚齐再说。我马上回复于参将。”
“可以,先让他们去挑俘虏吧,要多少由他们选,剩下的我们带回戈阳,伤残的安置在周边附近的寺庙里……。
不过,他们对兄长你和你的部下如何安排?”李丹忽然想起来连忙问道。
“这就是我恼火的。”盛怀恩苦笑:“于参将的意思是,上坂堡既已建成位置重要,需要有人把守。”
“他让你去守?”李丹惊讶。
“他想让我把凤山堡、大源镇都接过去。哼,看上去地盘挺大,实际是个分开的巴掌!”盛怀恩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
“你答应了?”
“尚未,我只是说自己原来隶属万年都司,没想过调动到上饶,需要考虑下。”
李丹歪头想想,忽然问:“兄可知广信那个孙守备去向如何?
他这次出兵参与对银陀的战事,还替换上去在上坂桥头堡打了一轮,按说也是有战功的,提交的战报上肯定把他这个本地武官夸得比你作用更大,晋升调任应该跑不掉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和于参将要这个守备的位置?”盛怀恩惊讶地看过来:“这倒是个思路!”
广信县原本只有卫守御千户一名,因矿徒频发起事,江西都指挥使司派驻参将总领镇压事务后,意识到广信作为上饶后方的重要性,在这里设守备官,总管卫所、民团以及后备军招募、训练事务,同时负责守护囤积在广信的甲械、火药及粮秣等物资。
李丹出的主意是让他去向于参将争取这个守备位置,从级别上来说他是够的。
只是盛怀恩升为千总不久,按常理放到县守备位置上有点太快了,好在他战功足够,可以用来交换。不过这样一来盛怀恩失去了短期内再度晋升的可能。
这也没办法,万事总会有舍才有得嘛。
于参将这时候肯定也头疼,要真按功劳,盛怀恩早把他们一众上饶将校都比下去了,怎么赏、怎么升、功劳簿上怎么填写和上报?都是麻烦事。
如果盛怀恩主动要求守广信,大源和上坂还是他的防守范围,于参将可以用看上去责任更重的守备职务,轻松解决掉如何写盛怀恩功劳的烦恼。
盛怀恩可以不显得那么灿烂夺目,上饶诸将校还可以从他这里分润功劳,大家皆大欢喜。
“好,就这么办!”盛怀恩想通之后立即做出决断。
这样一来他手下现有的千五百人,包括铁镏子和石三碾大部可以平移到广信守军的队伍中,少数交给上饶官军消化,自己的实力就能保住,也没有违背对铁、石二人的承诺。
而对李丹来讲,广信交给盛怀恩,将来做生意的重要枢纽就捏在自己人手里了。
果然,盛怀恩派窦三儿去上饶和参将一说,通情达理的于将军几乎立即就同意了。
其实对他来讲,孙守备已经被保举为驻贵溪的戈阳卫指挥佥事,空出来这个位置与其让上边调派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人过来,还不如让这个有几分“战斗友情”的盛怀恩来做更放心呢。
再说,老盛拿来的酒味道是真好,这个买卖应该利润丰厚!
那么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根据要求,李丹派人到大源寨动员了七百人赶到茶山编入李廷的官军,其余的部队则随盛怀恩撤往广信。
李丹途中带着部分人去了大源,在那里见到久违的杨大意,和麻九爷等人会合。他这才知道杨大意到来只是因为姨娘的担心和思念,一时哭笑不得。
只得连夜写给县尊和姨娘写了书信,加上杨乙等人的家书包了个大包裹,派三名原青衫队的兄弟骑马送往余干。
第二天就在大源渡岸边,距离修复中的码头两百二十几步开外的一块沙滩上,李丹办了个烧烤会,主要食材是鱼虾等河鲜,同时他给在场各位通报了茶山社的情况,当日便吸纳了四十余人入社。
大源这边动员了五百多人前往广信集结,准备接受官军的收编,由老成稳重的林梓洋带队前往,做为反正典型,他很快被上饶官军委派了个把总职务。
魏舟儿带三百人驻守大源转为盛怀恩部下官军,其余的百余人跟着麻九爷的护卫队将返回西山等待大队到来。
而盛怀恩则从降兵和俘虏中选出一千多送往上饶编入官军,自己留下了最精锐的部分编成两营卫戍军。
以刘胜局为上坂桥守将,部下守军三百。林百户被从凤栖关调回,他将带领三百人去大源担任守将。
李丹回到上坂,进行了第三次茶山社社员的吸收。
这次先后有两百多人加入,包括最早从余干组队时期的那六十个人,后来陆续加入的戈阳组织团练时期以及归正兵中的头领和优秀士兵等等。
按原先的计划,吴茂在黑木护卫下带了三名从参谋和亲卫中选出来的骨干留下。他们要在上饶做些准备,然后前往广州。
因叛匪意外地攻占了玉山,去浙东道路已经不通,所以他们五人决定冒点险走水路渡江,然后向东南翻越纱帽岭前往浦城。
待进入官军的地盘再决定是前往温州或者南下宁德,伺机搭船去广州。
为此,他们要等盛怀恩正式上任后开出路引文书,说明是受广信卫所指派前往广州招募修理火铳及甲胄的匠师,并请各地军民官员给予接洽方便云云。
有这文书,他们才算不是流民、行商,甚至可以放心入住驿站了。
将手中大部分缴获的甲械全部交接给盛千总,然后李丹带着大队民夫和车队开始浩浩荡荡沿来路回返。
抵达凤栖关时,见南山和凤岭镇也分别驻守了广信派来的两、三百卫所兵。
到西山会合后,见这里的工厂等已经由陈三文全部拆解、运走,原来的工人要么就地遣散,要么跟着去了余干。
只有生产篾器的作坊还在,已经将三成股份转给宋秀才。
因这秀才家里也并不很富裕,却时常接济楚家的缘故,李丹认为这家德行还不错,所以同意将这作坊委托他家打理。
宋秀才感激涕零,见大队回返经过,特地备了些土产来拜谢。两人就在莲湖边吃了顿酒,唱和两首诗,顿觉关系增进不少。
宋秀才也就是个本地的富农,既不想再考科举也不打算做官,宁愿这样隐居。李丹见这人也就是个平常的,便没怎么放心上,谁知聊天中无意听他提起个人来。
“哦?兄台与娄谅相熟?”李丹惊讶,立即追问:“可是那位克贞先生?”
“正是、正是!咦,防御亦知道他么?”宋秀才惊奇地问。
“略有耳闻。”李丹点点头:“我听人说,他似醉心于吴康斋先生的‘格物说’,立志要师从之,不知现在是在康斋公那里求学,还是在自己家中?”
“这你都知道?”宋秀才更惊讶了:“在下与克贞乃是同师启蒙,故有师兄弟之谊。
从师康斋公的愿望我确曾听他提起,不过他现在究竟在哪里确实不知。自上饶被兵以来,已有数月无他音信矣。”
娄谅,引王阳明走上心学道路的导师。原本李丹还不敢确定,但是籍贯和表字都对上号,说明果然是这个人。
如果他是存在的,那么这个时空看来与前世所在的时空并非完全不同,至少存在相似或相同的地方。
李丹试探性地抛出了娄谅的恩师吴与弼,不想这个人也是存在的!
李丹听说两人断了联络略感失望,不过想想还是拱手道:
“丹久仰克贞先生之名,惜哉公务在身不得不先率队返戈阳。想劳烦兄台写笔介绍信件,我命心腹带去寻访先生踪迹。
若有机缘,丹或前往拜访,或请先生至戈阳一叙都是极好的。不知兄台方便否?”
“诶,何必如此。”宋秀才将手一挥:“防御若是信得过,可修书一封,在下亲往对岸金山脚下替君走一趟便是。
方才听说战事已息,叛匪都已纷纷东逃或南遁,那就问题不大。在下只带个童儿作访友状,一叶扁舟去去就回。”
“兄不必太急,可过些时日,待江面平静了再出发,未迟也。”李丹忙提醒对方要注意自身安全。
不料宋秀才呵呵笑了:“防御是贵人多忘事,我去访的是娄谅呵,不妨的。即便是遇到那些匪兵,他知道我是娄家的客人,哪个敢乱来?”
李丹恍然,原来这娄谅所在的上饶娄氏与娄自时乃同出一源,所以秀才告诉自己大可不必担心,只要拿出娄氏名头即可。
当晚,李丹书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除去言及自己仰慕之意外,详细谈了自己对格物致知的理解和认识。
李丹说所谓格物就是要充分研究事物的原理从而获得知识,而研究的过程分为认知、理解、验证和准确定义四个阶段。
他说,圣人之学是精神理论,是所谓的哲学。而格物学是物质理论,是所谓应用学。
哲学是建立在格物的基础之上,高于物质而源于物质的,是故格物乃一切学说的基础和本源。
不研究物质的哲学容易走上夸夸其谈的道路,而没有哲学的指引,应用学的学习便没有了方向和方法。
两种学问相互依存,不能讲孰优孰劣、孰先孰后。
有从事哲学研究的,就必然有从事应用研究的,但是没有物质上的满足,精神的研究和传承就成为理想和空谈。
第二天一早,队伍继续启程。长长的车队携带回运的物资、押着近三千俘虏返回戈阳。一名骑手在两名长矛亲卫扈从下来到宋秀才家门外下马,将肩上的包裹交给他。
“在下钟四奇,是防御身边卫士。这是防御命在下送来,里面有信、纹银二十两和一双新靴赠与先生。
防御说:如有结果或回音,请传递到灵岩寺悟行小师父那里,他会设法转交或传达到戈阳。还请先生多多费心!”钟四奇说完,行个军礼,转身上马追赶大队去了。
数日后,在“戈阳卫防御使”的大旗下,时隔一个多月,李丹终于又看到了久违的戈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