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斗争,历来与鲜血相伴,尤其是这后宫深处,太监们的斗争尤为如此。
可问题是,像张鲸这么简单粗暴的杀戮,还真不多见。
这已经触动了李太后那根紧绷的神经。
宫殿中鸦雀无声,万历坐在李太后的身旁,冯保跪在其中,张居正站在门外。
李太后脸色很差,脸色很黑。
“张先生,你说,此事该如何?”李太后冷声道。
站在外面的张居正可以清楚的听到李太后的声音,他回道:“臣以为,应当加强宫禁,对陛下身边之人严加审查。”
严加审查。
由谁来严加审查?
这个词语让地上的冯保瞬间警惕起来,尽管他现在跪在地上,可他的大脑依旧在运转。
忽然想到了之前的胡涍,那个时候,张居正不就想通过这种方式,插手宫中吗?
这次这个对于张居正来说,会不会是一个机会?
冯保心中惴惴不安。
尽管之前他找过张居正,可他不敢保证张居正会与自己步调一致。
糟了!
冯保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张居正之前之所以会和他联合,最为关键的原因是他能保证宫中不出乱子,能保证张居正施行新政之时,宫中不会有所掣肘。
这是冯保最大的依仗,一旦他丢失这個依仗,势必会被张居正抛弃。
若是张居正能借着这个机会,把手伸到皇宫之中,一旦他掌握了局势,那冯保就没了任何利用的价值。
以张居正老奸巨猾的性格,岂会因为一个毫无用处的人,而得罪太后或者皇帝?
“张先生以为,应该由谁来严加审查?皇帝的近侍都是如此穷凶极恶之徒,这宫中还能信任谁?”李太后狠狠的瞪了一眼地上的冯保,说道。
这话,摆明了就是不相信冯保。
由谁来严加审查,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这个时候,李太后对宫中太监以及冯保显然失去了信任,若是张居正能够插手,提议让外臣审查,那么大概率李太后是同意的。
可问题是,这次的事情和上次的事情不一样。
上次是“妖星见懿庆宫”,这次却是命案。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那个时候,如果张居正真的趁机插手进去,就算心有不轨,可冯保权势依旧,力量依旧,依然拥有强大的反抗能力。
现在,张鲸一下子把冯保的信任废掉大半,没了之前的能力。后宫中恐怕此时也惶恐至极,人心惶惶,反抗能力不说没有,也近乎没用。
更别说,这次插手进去,名声更正,名声更响,即便放到整个天下,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比之前那次,要理直气壮的多。
要是此时张居正插手进去,再施以某略,对万历以及皇权进行更猛烈的压制也未尝不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未必无法做到。
历朝历代,不管君王还是酷吏,手中都有一个法宝。
那就是以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案件为引,然后趁机扩大。犹如瓜蔓一般,不断蔓延。
借此案件,可以对竞争对手施以最严酷的打击。明初三大案,正是如此。
若是张居正真的愿意,他可以严刑拷打张鲸,让他“供”出所有的“危险者”,并将其处死,在关键位置上,换上自己的人。
那时,张居正将真正手握大权。
一时间,无数可能性在张居正的心中升起,心里翻滚着惊涛骇浪。
一个真正掌权的时机,就在眼前,前进一步,权势唾手可得。
张居正的呼吸开始急促,眼神也发生了变化。
进,无人可治,新政以霸道方式施行,无人敢阻。
退,痛失良机,新政回到起点。
天上的阳光刺着张居正的双眼,他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天。
马上就是夏天,到了那时,大地将会彻底复苏。
“张先生,可想好了?”
小万历那稚嫩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张居正忽的想到了第一次面见万历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万历还没有登基,他还只是一个太子。
那是在钟粹宫圣哲殿,当时万历见到张居正时,非常乖巧的走到殿中,朝着张居正行了弟子礼。
时至今日,张居正还记得小万历对他说的那句话,“学生朱翊钧见过张先生”。
那个时候,小万历的目光中是纯粹的敬重,以及对知识的渴望。
张居正又想到了那天视朝时,小万历交给他的那块牙牌,想到了赏赐给他的坐蟒服,想到了小万历亲手给他烤炙的鹿肉。
鹿肉的味道很好,滋味现在依然记得。
许久之后,张居正理了理身上大红的坐蟒服,后退两步,朝着里面躬身一拜,声音坚定:“臣以为,当由宫中处置,令锦衣卫、东厂调查此事。”
跪在地上的冯保一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万想不明白,张居正竟然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他不是权臣吗?权臣,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这不可能!
冯保下意识的以为,张居正心里憋着什么坏事。
以己之心度人,冯保就是如此。
殊不知,张居正这话,也算是间接的保住了他。
“由东厂和锦衣卫处理此事,可行?冯保是东厂提督,锦衣卫也受东厂节制,刚发生这种凶事,岂能由厂卫处理?”李太后说道。
张居正道:“臣建言,此事应为意外,非刺王杀驾之事,应是偶发案件,厂卫处理,合乎常理。”
李太后看着地上的冯保,呵斥道:“都是你闹出来的乱摊子!”
李太后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她认为,后宫都是由冯保这个大档头管理,那任何事情都应该由冯保负责。
先别说张鲸、陈增和张大受是谁的人,现在发生这种事,就是冯保失职。
一旁的万历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也不断的琢磨着。
他思考着前前后后,思考着冯保,思考着张居正。
他也能看出来,此时正是张居正插手宫中的大好时机。
万历认为,如果他是张居正,肯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可万万没想到,张居正竟然置身事外,没有任何插手的意思,甚至还劝说李太后,让厂卫处理。
让厂卫处理,那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冯保兼任东厂提督,现在发生了这种事,又让厂卫前来调查,那这么一来,不管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公正,冯保都必须置身事外。
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趁机把冯保的东厂提督拉下来?
李太后还在那里不停的呵斥着,整个大殿中全是她的声音。
这是自万历登基之后,李太后第一次如此愤怒。
万历拉了拉李太后的衣摆,小声说道:“圣母大人,孩儿有些想法。”
李太后收起呵斥,看向万历,语气随之柔和:“皇帝想说些什么?”
“孩儿认为,张先生所言极是,宫闱之事应该由宫中处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传出去未免贻笑大方。
冯大伴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可如今发生这种事,亦是冯大伴的失职,孩儿以为,可以暂时削去冯大伴的东厂提督。冯大伴之下,张宏也可提督东厂,可此事又与他牵连,显然不妥。
孩儿以为,应当挑选出一个德高望重,能力出众的人暂时提督东厂,然后审查此案。”万历说道。
李太后也认为万历说的这话很对,当下就说:“皇帝此言极是!”
可这会儿,她又犯了难。
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几个宦官太监,除了她自己宫中的宫人之外,压根不认识几个。
现在让她说出几个能靠得住的太监,还真是为难她。
想问问张居正,可又觉得张居正是个外臣,问了白问。
冯保倒是知道,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又不想问。
这下还把李太后难住了,犹豫半天,始终下不了决心。
万历看出了李太后的为难,于是悄咪咪的对李太后说道:“圣母大人,孩儿听说内官监太监张诚为人忠厚实诚,素有清名,不如让他先暂理东厂清查此事?”
“张诚?此人行吗?!”李太后一脸狐疑。
因为张诚这人,是她第一次听说。
对于陌生的人,李太后总有一种不安全感。
皇帝年幼,无法理事,加上她小时候以及入宫后的遭遇,让她有着严重的不安全感,对陌生人有着极高的警惕。冯保会讨好她,做事也算有些章法,加上又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所以她才会倚重冯保。
李太后看重冯保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身边只有这么一个熟人,而她对陌生人又有莫名的不安。
若说李太后有多么信任冯保,那是不可能。历史上的万历亲政之后,处理冯保的时候,李太后也没说什么,甚至为了朱翊镠的婚事,还让万历查抄冯保财产。
“圣母大人,不如先把张诚叫来看看。”万历说道。
李太后同意了,让人去找张诚。
万历嘴角微微上扬。
张诚与张宏之间交情可不小,甚至与张鲸也有联系,不敢说关系有多密切,也算的过去。和冯保几乎没什么关系,两人甚至还有间隙。
历史上,张诚在张宏死后掌管司礼监,张鲸掌管东厂,两人相处也算和谐。
最关键的是,历史上的此人颇受万历信任,最后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及内官监,权势显赫。
现在由此人暂理东厂,清查此事,对万历好处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