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你看在我姐姐的份上,一定要想办法救一救我们严家啊!”严肃深知刁民册是要毁自家的根基,显得苦苦哀求道。
尹直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显得没好气地道:“昔日让你跟智儿好好读书参与科考,你不是说你们严家不在乎功名,只想做吉安府的首富吗?”
“姐夫,我跟智儿是不在乎,但孙子辈有几个还是有点读书天赋,一旦真上了刁民册便真永无出头之日了!”严肃确实是无人仕途,但终究还是知道事情的轻重。
在这个时代,若是哪家上了刁民册不能考取功名,那么再大的富贵亦是镜中花,到时的地位跟贱籍都没有两样了。
尹直自然比谁都懂得刁民册的杀伤力,能够想到此法的皇帝简直就是妖孽,显得当机立断地道:“走,咱们到县城走一趟,我倒要瞧一瞧他曾家在泰和是不是真的能够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了!”
没过多久,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上那条夯实的泥土路,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
泰和县,因“地产嘉禾,和气所生”而得名。
由于县中百姓勤俭持家,家中子弟勤奋好学,以致如今的泰和县名震文坛,在大明王朝更是先后诞生了两任首辅李士奇和陈循。
一个县城能够出现两位首辅,即大明王朝的宰相,而且将来还有可能出现第三位首辅,古往今来都是很少见的情况。
只是有些可惜的是,这两任首辅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问题,从而影响到他们家族在整个泰和的威望。
杨士奇虽然自幼丧父,出身贫寒,但却是文官集团最具传奇色采的人物。
在内阁辅政四十余年,担任内阁首辅二十一年,跟杨荣和杨溥并称“三杨”,亦是文官集团崛起的最重要奠基人。
特别其执政期间,不仅给文武百官增加了紫薪皂隶银,而且还开创了双薪制度,从而大大增加官员的福利收入。
这个事情谈不上好与坏,坏的方面自然是加大了大明财政的开支,好的方面则是大大提高官员的福利有助于防腐。
只是在家庭教育方面,却远远谈不上成功。
因溺爱长子杨稷,致使杨稷在泰和县有恃无恐,仗势行恶,先后残害数十条人命。后来事情被西厂逮住,最终杨稷被绳之于法。
正是杨稷的事情太过于恶劣,现在杨士奇的影响力已经降至零点,所以杨家在泰和县的影响力大大削弱。
陈循则是少年成名,十七岁通过院试,于二十九岁取得江西乡试解元,次年会试折卷本是第一名,但因主考官梁潜同为泰和县人,遂改以洪英为会元,而他则落为会试第二。
是金子终究会发光,陈循在随后的殿试中大放异彩,遂成为永乐十三年的状元郎,以翰林修撰的身份进入翰林院。
跟尹直的命途多不同,他在词臣的道路上一路过关斩将,于正统十年顺利晋升为户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
正统十四年发生土木堡之变,大明朝堂出现了一场大动荡,甚至连皇帝都换了,而他反倒迎来人生的重大机遇。
因公然反对南迁,赞同朝廷调遣几省军队进京,加上支持景泰帝上位,从而赢得了景泰帝的器重,最终由陈循填补因王佐战死而出现的户部尚书空缺。
在北京城守卫战胜利不久,他的仕途更进一步,顺利入阁拜相,而后便担任大明首辅,成为景泰朝最显赫的文官之一。
天顺元年,英宗复辟,随即对于谦等官员进行清算,而内阁首辅徐循亦是在清算的名单中。
因内阁首辅陈循当年有拥立景泰帝之举,结果被六科给事中弹劾迎立明代宗,英宗命群臣在奉天门广场上审问陈循。
陈循虽侥幸免于一死,但被处杖刑一百,戍守铁岭卫。
天顺五年因陈循上书申辩,英宗诏命释放陈循为民,而次年便去世。到了成化六年,因陈循的儿子陈珊援看到于谦平反,故而亦是趁机请求恢复官爵。
虽然陈循得到了平反,但经过这么多年的起起落落,加上景泰帝的烙印太深,以致陈家在泰和县早已经没有当年的风光。
正是如此,即便泰和县先后出现两位大明首辅,但杨家和陈家都没有了当年相爷府的风采,留给世人更多的是唏嘘。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正月的泰和县城仿佛已经度过了寒冬,正在迎接着初春的降临,那原本已经枯萎的老梧桐正悄悄地伸出了一抹嫩苗。
由于这个时期文风处于鼎盛时期,故而街道不乏读书人的身影,城中的私塾传出朗朗读书声,而城中颇多古玩字画店,处处透着一种古色古香。
泰和城建于唐代,呈正方形城体的结构,由两条宽阔的青砖街道纵横交错,泰安县衙正是坐落在城西。
两辆由南门进来的马车纷纷地行驶在热闹的青砖街道中,在来到街中心的时候,旋即便向左拐向县衙。
今天是一个阴天,但并没有下雨的征兆。
泰和县衙后院,此刻空气飘着一股浓浓的酒肉香,这里显得其乐融融的模样。
身穿七品官服的苟知县留着漂亮的八字胡,虽然在普通百姓面前是高高在上的父母官,但此次像是一条巴结狗。
他正讨好地朝一位身穿四品官服的中年男子敬酒,脸上尽是谄媚之色:“程知府,下官再敬您一杯!”
“这南溪酒果然名不虚传!”程知府将杯中的佳酿饮尽,显得十分儒雅地评价道。
旁边坐着的六旬老者身上同样拥有儒雅之气,微微一笑地道:“老夫已经备了十坛佳酿,程知府明日归去之时,便可一并捎上,还请莫要推辞!”
县衙的钱师爷在这里帮着倒酒,想到这酒的年份,不由得暗暗瞠目结舌。
“呵呵……曾举人如此热情,那本府便却之不恭了!”程知府并没有摆官架子,又是开怀而笑地道。
曾不凡看到对方收下自己的礼,这一切其实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在泰和县内,现在最有威望的并不是李士奇和陈循的首辅之家,而是因状元郎曾鹤龄而兴的曾家。
曾家的祖上是北宋农学家曾安止,虽然到了这一代已经有所没落,但却能够一直维持书香门第的体面。
到了曾鹤龄这一代,曾家像是得到上苍庇佑般,先是其兄曾椿龄高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而曾鹤龄于永乐十九年高中状元。
由于主持会试的考官是本县的杨士奇,即手持重权的大明首辅,曾鹤龄自然而然地拜在杨士奇门下。
因有杨士奇的照顾,他参与编修、和,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
正统三年,他以翰林侍读学士的身份出任顺天乡试主考官,正当他要借此进入礼部的时候,结果没两年便病逝于任上。
虽然曾鹤龄并没有两位首辅般显赫一时,但其仕途为后来者奠定了基础,而曾家的人才是层出不穷。
曾追是曾鹤龄的嫡孙,于成化十四年摘取探花郎,而他跟曾鹤龄属于祖孙鼎甲,一时被传为科举佳话。
曾家三代共计出现六位进士,所以盛传“曾家巷里状元坊,一门三代六进士,祖孙两辈双鼎甲”,而曾氏一族的举人还有将近十人。
即便到了现在,曾家之人曾彦是成化十四年的状元,现在还在翰林院任职,致使曾家的荣耀一直持续到现在,故而成为整个泰和县最显赫之家。
曾不凡正是曾鹤龄的孙子,亦考取了举人功名,但在会试中屡试不第。
由于年事渐高,所以他早已经放弃了科举一途,更是到外地做了几年的县丞,而今执掌曾家的产业。
正是家族的底蕴摆在这里,所以曾不凡完全拥有跟程知府平起平坐的资本,甚至指使程知府为自己办事。
“曾举人,本县亦敬您一杯!”苟知县亦是难得有机会跟曾不凡同桌吃饭,所以对曾不凡亦是巴结道。
曾不凡端起酒杯轻呷一小口,便抬头望向旁边的程知府:“当今圣上严于选官,此事人尽皆知。今年京察必定淘汰一大批不称职官员,我堂兄在京城跟文选司张郎中为同年之谊,此事定会助知府大人一臂之力!”
虽然京官对京察畏之如虎,但地方官员却是将三年或六年一次的京察视为机会,届时会出现大量的空缺。
他们一旦能返回京城任职,那便是地地道道的京官,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了。
程知府作为堂堂的四品官员,之所以甘愿受曾不凡驱使,更是不惜开罪一位告老还乡的原兵部尚书,正是想要攀上这个关系好重返京城追逐名利。
程知府心里像是吃了蜜般,当即便郑重地拱手道:“呵呵……若此次本府能够顺利返京,他日必有厚报!”
正是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鼓声。
苟知县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是县衙的鸣冤鼓响了,若不是有人故意闹事的话,那么便出现了不得了的冤情。
只是不管哪一样,现在胆敢敲鸣冤鼓,无疑坏了自己的好心情,更影响自己招待贵客。
面对这种破坏自己攀交情的事情,他当即沉着脸进行吩咐:“何人在外面击鼓?钱师爷,即刻带人将闹事之人给本县打发离开!”
“是!”师爷处理这种事情得心应手,当即便恭敬地道。
程知府和曾举人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若苟知县将他们丢在这里前去会面苦主,那才是不可理喻。
“老爷!”师爷去而复返,却是脸带难色地想要将苟知县叫到一旁。
苟知县的眉头蹙起,显得十分不满地道:“你没想到我在陪程知府和曾举人吗?刚刚究竟是何人击鼓?”
“回禀老爷,是……是严员外!但……但尹尚书陪着过来了,严员外还递交了诉状!”师爷心里暗叹一声,显得小心翼翼地道。
程知府和曾举人压根没有将严肃放在眼里,但听到尹直竟然真的替严肃出头,却是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讼诉,严员外想要告谁?”苟知县的眉头微微蹙起,显得茫然地询问道。
师爷咽了咽唾沫,眼睛十分复杂地道:“严员外是要状告您,说您扰乱朝廷法度,都是一些不好的罪名!”
“他……他放屁!”苟知县猛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却是被刺激出口吃的毛病了。
程知府和曾举人相视一眼,当即便默契地离席。
倒不是他们多么在意苟知县,亦不是想要亲眼瞧一瞧稀奇的民告官,而是因为尹直竟然已经到场,那么他们两人决定会一会这位文官的叛臣。
虽然他们都害怕尹直,但他们却是一点都不惧,甚至跟尹直都有一笔账。
苟知县看到两人离席初时以为是生气了,结果听到他们两人要求自己升堂审案,顿时便是傻眼了。
且不说民告官已经十分离奇,哪里还有自己审理状告自己案子的道理,这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你怕什么呢?我跟程知府在这里,一切都有我们两人担着!”曾举人看到苟知县不情愿的模样,当即板起脸道。
苟知县深知不能得罪曾举人,只好硬着头皮出去面见原兵部尚书尹直。
“下官拜见尹尚书!”程知府虽然是正四品的知府,但面对以从一品退休的尹直,亦要恭敬地施礼道。
苟知县仍旧主动向尹直示好,只是举人曾不凡明显透着几分敌意。
尹直看到程知府、苟知县和曾举人三人,闻到他们三个身上的酒气后,当即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无误,此事其实是因自己而起。
严肃看到三人出现的时候,显得若有所悟地扭头望向曾不凡。
尹直从小聪慧,年少成名,长相十分清秀,那时可谓是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故而得到了严家大小姐看中。
偏偏地,事情就是这般狗血,现任的曾家家主曾不凡亦是看上了严家大小姐,还说动自己父亲上门提亲。
严员外原本是属意风头正盛的曾家,但自己女儿闹得要死要活,加上尹直确实是难得的潜力股,最终拒绝了曾家的提亲,而是选择了年少成名的尹直。
只是此事在曾不凡看来,尹直这是有“夺妻之恨”,双方的矛盾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甚至还对被贬南京的尹直进行抹黑。
即便现在尹直是以兵部尚书的身份退休在家,但曾不凡一直关注朝堂之事,尹直在朝中的声名早已经毁掉。
其最重要的盟友李孜省被斩,因尹直当年是经中旨提拔,所以遭到同年、同乡和老师的远离,而曾经恩宠尹直的宪宗亦已经驾崩。
现在的弘治帝跟尹直基本上没有交集,甚至两人都没有见过几次面,自然没有什么复起的希望了。
正是如此,而今严肃被设计进入刁民册一事,始作甬者正是这一位小肚鸡肠的曾举人,为了正是当年的“夺妻之恨”。
“尹尚书,你这般急于为严肃出头,难道是想要包庇严肃的罪行吗?”曾不凡知道尹直为何而来,显得胜券在握地道。
程知府的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涌起一份得意。
若是其他的退休尚书,他自然不敢得罪,但眼前这位退休尚书不过是纸老虎,甚至还得乖乖任由自己戏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