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幺和戴承嗣商量如何开发台湾时,郑泓被调回东京做开封知府。
这个不学无术的小胖子,如今已变成不学有术的大胖子。
他在开封府屁股还没坐热,就请求在开封设立交易所。
这玩意儿,是父子俩在六大市舶司设立的,一直都没有引入内地市场。
郑元仪在旁边帮着添酒,朱铭拿起酒杯问道:“你怎么有这个想法?”
郑泓说道:“俺见识过广州市舶司的交易所,回京发现开封行市已被兼并之家垄断,因此请求设立交易所打破这种垄断。”
“你倒是胆子大。”朱铭笑道。
郑泓也跟着笑:“若没有去年的大案,这种事情俺可不敢提。俺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也跟人打听过,前宋王相公变法就是因为这个罢相的。”
王安石变法,遭到既得利益者的集体反对。
反对声浪最高的改革内容,并非什么方田均税。清查田亩、调整农税等措施,看似打击面很广,其实地方士绅一盘散沙,派几个酷吏就能把他们压下去。
王安石罢相的直接原因,是“市易法”搭配“免行役钱”,得罪了皇室宗亲、朝中重臣,以及跟他们勾结的大商人。
其后果是造成全国市场混乱,东京乱得更厉害,连皇室物资供给都出了问题。
皇亲国戚和朝中权贵,属于改革最大的“受害者”。皇帝能够接触到的亲戚,包括太后在内,都整天抱怨王安石搞得天下大乱。
具体内情如下:
全国各地官府,收取了很多实物税,包括粮食、布匹、木材等等,必须卖给商人变现成钱财。又或者官府需要什么物资,必须有商人供给。又或者需要搞什么活动,需要商人来供货服役。
商人为官府散货、供货、服役,统称为“科配”。
科配以商业行会为单位完成,比如跟布匹有关的,就由布行商人应付。
一個行会,往往由大批发商做行首,与其他批发商联手垄断地区贸易。零售商从批发商那里进货,遭受批发商的剥削压迫。
为了方便官府与商人之间的交易,地方上十天询价一次,以获得各种商品最新的市场价。地方官府每个月向朝廷报价一次,以便让中央掌控全国各地的最新市场价。
但是,不管是旬价还是月价,肯定都跟具体的物价有出入。
在应对官府科配时,有利可图的买卖,大商贾们就去应科。肯定赔本的买卖,就安排中小商人应科。
再加上大商贾联手垄断市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导致每年都有中小商人破产,而且对中央朝廷和地方官府造成经济损失。
王安石试图通过市易法解决问题,既把大商贾联手垄断市场,变成官府出手控制市场。大商贾故意压价不收货时,官府直接出手收货,然后再散货给零售商,并低息借钱给中小商人经营。
由于官吏在执行市易法时,贪赃枉法搞得市场更混乱。大商人又跟权贵联手推波助澜,官府的科配一塌糊涂。
中小商人的处境,反而变得更加艰难!
王安石又推出免行役钱来打补丁,即不愿为官府应科的商人,可以选择直接交钱免除科配。
市易法配合免行役钱,对皇室宗亲、朝中权贵、富商巨贾造成巨大冲击,等于掘了他们发大财的命根子。所引来的反对声浪,比方田均税大无数倍,最终搞得王安石罢相归乡。
但真正失败的原因,是王安石的路子走错了。
富商巨贾垄断市场有问题,官府直接垄断市场就没问题?王安石的弥补措施,是提高官吏的工资待遇,以此避免官吏通过市易法捞钱。
结果变成官吏通过市易法,变本加厉的坑害中小商人。
反对派攻击市易法的借口,大部分都是实际存在的!
这个问题没法解决至少王安石解决不了,因为它需要动更大的刀子。
宋徽宗年间,蔡京又捡起了市易法和免行役钱。但市易法很快就遭到废除,免行役钱由于对大商贾有利,反而稀里糊涂给保留下来。
后来的元明两朝,延续了宋代的科配制度。
李自成造反的其中一个口号,便是“平买平卖”,他要废除明朝的科配制。
最终,科配制在清代废除,但废除的重要前提是——税收和市场的“货币化”程度足够高。
朱国祥、朱铭建立的大明,也在收取大量实物税。
比如商贾运输一船木材,不管是中途的过路费,还是运到销售地的交易税,都需要大量抽分商品抵税。因为商品价格是变动的铜钱也不易运输携带,抽取实物为税收反而能避免官吏坑害商贾、私吞商税。
这些实物税,官府不可能一直屯在仓库里,必须卖给商人变现成钱财。
变现就得按市价来,而中央每月获得的月价,还有地方每旬获得的旬价,都跟真正的市价有所出入。
如果不科配,官商勾结的空间就太大了!
……
父子俩在开国之后,一直在稳步改革此事。
第一,对于关乎国计民生的物资,继续沿用科配制度。
第二,其余商品,拍买拍卖。
第三,沿用王安石的免行役钱法。
第四,逐渐增加纸币发行量。
最终目的,是把大宗商品税完全货币化,用纸币来解决实物抽分的问题。
大宗商品货币化之后,其余抽分实物就不用科配了,科配制度自然而然就能完全取消。
但是,无法解决富商巨贾联手垄断、操纵市场的问题。
现在郑胖子就提供了一个方案,即在开封设立交易所。虽然无法彻底解决垄断,但能够让市场变得更透明,增加那些富商的垄断成本。
郑泓说道:“臣之前在广东做官,广州市舶司的交易所就办得好。”
“前宋之时,内陆运到广州的货物被几大行商把持,海船想要进货就得看行商的脸色。而海外运到广州的货物,又被朝廷给垄断,最后被京城的行商操控。
“大明开国以后,海货不再官收官卖,导致陆货、海货皆被广州行首所控。”
“但有了市舶司交易所有多少陆货要出海,有多少海货已进港,都能在交易所查得明明白白。广州那些行商巨富,无法再操控货物。他们如果想压价不收货,自有来自福建、浙江的商人收购。”
“而且这个交易所,跟前宋的市易务还不同,因为官府不会插手买卖。”
朱铭好笑道:“在六大市舶司设立交易所,只是为了方便收取关税,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意外收获。”
郑泓说道:“非但如此,交易所还让商人买卖更方便了。比如陆商提前在交易所卖出货单,海商则提前吃下货单并预付首款,双方在下次信风到来之后,就能迅速完成约定好的交易。可避免货物长期压在仓库里,也可避免临时找不到想要的货物。”
交易所既然出现,那么期货也肯定随之诞生,如何规避风险商人们自己能解决。
朱铭问道:“有没有人专门倒卖货单牟利的?”
“有。”郑泓点头说。
看吧,炒期货的都有了。
朱铭感觉,可以在六大市舶司发行纸币了。
郑泓说道:“开封在天子脚下,国朝初立,朝廷威信极高。自然不会出现商贾屯居积奇,导致全城百姓买不起煤冻死的事情。但商贾不敢搞大的,却经常玩一些小的。俺翻找了开封府去年的询价公文,发现就有行商趁着全国查处大案,联合起来操纵开封府的物价牟利。”
“呵呵。”朱铭一笑。
去年趁机操控京城物价的商贾,有好几个都被抄家了。
当然,他们被抄家的原因,是因为卷进贪腐大案。
被严惩几家之后,东京物价迅速平抑。因为官府抄到很多存货,直接拍卖给中低层行商。
郑泓说道:“四面八方的货物,都往京城运输。客商被行首们拿捏,中小行商也被行首们拿捏。他们吃了上家吃下家,还故意扰乱物价,官府不可能时时去管,而且很多时候管不过来。臣以为,交易所可以在东京开设。这相当于官府只收税,但不参与交易的市易务。既绕开了王相公市易务的弊端,又能得到市易务的好处。”
朱铭却摇头:“交易所不是灵丹妙药,等富商巨贾们摸清了,就能通过买卖货单操纵物价。当然,这会让他们成本大增,不像以前那样轻易就能运作,而且官府处理起来也更方便。”
“这就够了。”郑泓说道。
朱铭赞许说:“想不到在地方历年几年,你却是愈发长进了。”
郑泓笑道:“臣读书虽然不行,做买卖却一直拿手,这些就跟做买卖有关。”
朱铭说道:“我让内阁和六部讨论,配合交易所进行商税改革。先在开封进行试点,查漏补缺再向内陆大城市推广。不必如王安石的市易务那样,在全国各省都推开只在少数大城市推广即可。你这次的建议极好,继续多看多学多做,户部尚书的位子也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