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铭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愿意听话的吏员!
一个砸钱捐官的家伙,完全可以不来上任,同样能够拥有官身。
比如七十岁以上的三班使臣,该退休了,又不想退,就让他们做散官。那些老头子一把年纪,怎么可能真去赴任?都留在京城白拿工资呢。
钱琛不在吴越繁华之地享受,却跑来金州贫瘠之地苦熬。他图个什么?
当然是想做事。
钱琛来金州已两年,酒肉朋友一大堆,屎里淘金也能淘出几个可用之人。
在金州最繁华的酒楼里,钱琛开了个包间。狐朋狗友都没邀请,只请了六个他认为能深交的。
叫来卖唱的小娘子,众人听曲吃酒。
一番宴饮之后,有人说道:“钱大哥有事可明言。”
钱琛挥手让卖唱者退下,举杯道:“你们都晓得,新来的太守是怎样人物。太守要做事,我也要做事,你们也想做事。但凡正经做事,就难免得罪人,现下要得罪的是蔡党,是金州通判李道冲!害怕的,可以出去,今后还是朋友。不怕的,就留下来吃酒。”
“俺怕个甚?跟着钱大哥干了!”率先表态者,是州衙的一个皂吏。
“对,俺们不怕,人死鸟朝天!”
余者纷纷响应。
他们全是州衙里面不得志的,否则也不会跟钱琛混一起,而且还被钱琛认为可以信赖。
现在有个机会摆在面前,抓住了或许就能翻身,代价是有可能被蔡党报复。
“好,够义气!”
钱琛拍桌子说:“吃完这顿酒,就随我去见太守!”
……
此时此刻,朱铭正在召见一位官员。
朝廷也是要给知州配秘书的,因为不许知州私自聘用。
节度州配掌书记必须有进士出身。
普通州配观察支使,可以不要求出身。但进士实在太多,到了北宋末年,就连支使官也全是进士。
他们的职责,是协助知州完成文秘、应酬等工作,可以理解为市W秘书长。关键时刻,还能插手政务和司法。
“阁下是哪年进士?”朱铭问道。
观察支使吴懋回答:“崇宁五年。”
朱铭说道:“跟奸党蔡薿同科,就没让他提携一下?”
吴懋苦笑:“他若能提携,历时十一年,在下怎还在做支使官?”
朱铭问道:“前任知州,胡乱征收土贡,你有没有参与?”
“参与了,又没参与。”吴懋回答。
“直言无妨,”朱铭凝视此人,“莫说伱没有分钱。”
吴懋连忙避开视线,低头说:“征收土贡的公文,是在下撰写的,也是在下发出去的。我劝谏过,但太守不听。太守也给了好处,但我拿得不多,不拿就会惹怒太守。”
这是个稍微有点良知的糊涂官,历史上吴懋一辈子都在和稀泥。
做主簿时,遇到灾荒,百姓哄抢粟米,酿成踩踏事件。他没本事搞来粮食赈灾,只能用石灰划线,让老百姓排队买粮,防止没必要的死伤。
做县令时,富户私蓄圩田,导致圩堤决口。他不敢直接抓捕士绅,只能写告示令其自首。士绅们送来几个替罪羊,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拿着罚款去赈济百姓。
靖康年间,他多次上疏无果,然后就懒得再说。
金人扶持张邦昌称帝,吴懋也写了劝进表,随后羞愧自杀,却又被人救活。估计是被刺激到了,他开始不顾生死,痛骂为金人办事的官员。遂被送去金国,此后一直混吃等死。
稀里糊涂被放回南宋,做了明州知州,居然又开始和稀泥。当兵的骄横无度,不断索要钱财。吴懋不敢得罪武将,又不愿盘剥百姓,于是把自己能贪的钱都交出去。
就这怂样,让他跟蔡党作对?
朱铭问道:“本官欲停花石纲,你认为如何?”
吴懋回答:“正该如此,百姓之福也。”
朱铭又说:“今后的土贡,也按照定额征收。怎样?”
吴懋拱手:“太守仁慈。”
朱铭说道:“这两份公文,就由你来写吧。”
吴懋欲言又止随即领命:“是。”
朱铭又说:“再写一封举报信,写给京西南路提刑司和常平司,就说我扣押了几斤金子,跟衡口务的金课对不上。他们想要回金子,就自己派人来金州调查。他们若是不要,我就充作今年的麸金土贡。”
吴懋硬着头皮问:“需要在下署名吗?”
“对,你我一起署名。”朱铭笑道。
“是。”吴懋不敢反对。
这是个性格软弱的老实人,被朱铭逼着站队。
他根本无法拒绝,因为他是朱铭的直属部下,是朱铭所在州衙的秘书长。
而且在吴懋的内心深处,他认为朱铭是正确的,就该如此善待百姓。这种理念,来自于他从小受到的儒家仁政教育。
他自己不敢跟蔡党作对,有人在背后推一把,于是又有些胆量了。
这种胆量不大,因为有朱铭顶着,他幻想自己不会遭到报复。
同时又做好了被报复的心理准备,无非被贬去穷乡僻壤而已。甚至有点期待,自己居然也能为民请命,践行圣贤教导他的大道理。
心思百转纠结,情绪极为复杂。
朱铭继续说:“从今往后,你代我去督查库房,每个月都要查一次。我会不定期去检查,若是对不上,便算你跟李通判联手贪污了。”
吴懋张大嘴巴,表情难看有点像哭。
有些库房,知州可以随便打开。
但更多的库房,钥匙在通判手里,知州只有监督的权力。
今后让吴懋去监督库房,等于直接跟通判李道冲硬钢,李道冲必然把吴懋视为朱铭的心腹。
“去草拟公文吧,写好了交给我过目。”朱铭展露微笑。
那副笑容,看得吴懋背心发凉,这个知州太强硬了。
踱步离开黄堂,吴懋不知不觉来到戒石亭。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刻着这十六字的戒石,是宋代每个州府衙门的标配。
呆立在戒石亭前良久,吴懋把十六个字看了又看。忽然就热血上涌,自己即将为民请命,跟那些奸党斗智斗勇。
吴懋兴冲冲回到办公室,一边研墨,一边构思公文的遣词造句。
研墨有静心的功效,研着研着,吴懋就冷静下来,蓦地感到有些害怕。那可是蔡党啊,很难扳倒的,万一自己被扔去琼州咋办?听说岛上有食人生番。
而且,自己家道中落,还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
这货内心戏太多,一直磨蹭了半个时辰,终于咬牙提笔,开始帮朱铭草拟公文。
写完之后,再去黄堂,里面却已有人了。
钱琛正在为朱铭引荐人手:“太守,这位是衙前客将王甲。“
“拜见太守!”王甲立即上前。
州府吏员,分为衙前、人吏和其他三类,跟宋代官职一样极其复杂。
衙前共有13阶,人吏共有10阶,其他吏员更是乱七八糟。最臃肿的时候,总数能达到五六百人,熙宁、元丰两次裁减,如今都还剩下三四百人。
眼前这个王甲,职务是衙前客将,隶属于“客司”。负责衙门迎来送往、城内司法缉捕等事,有时还被派去外地迎送官员。
朱铭问道:“你是客将中的什么差事?”
王甲回答:“以前是厢虞候,后来得罪上司,被调去签厅守门。”
这大概相当于,市区的街道派出所所长,发配到政务中心当保安。
钱琛说:“我在金州城买了处宅子,王甲便在那里做厢虞候,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很好。”朱铭点头微笑。
钱琛又介绍:“这位是刑案副开拆官郭文仲。”
郭文仲也上前拜见,这是一个文吏,具体可以理解为:市司法局里专管文书的副科长。
六人很快介绍完毕,都属于中层吏员,或是原本属于中层,却被贬为底层的吏员。
高级吏员,只会跟钱琛吃吃喝喝,把他当成冤大头让请客。
低级吏员,钱琛自己就看不上。
朱铭说道:“你们六人,先各自做好本职,一旦有机会,肯定安排你们做事。”
“谢太守栽培!”六人都是聪明人,自然能听出弦外之音。
朱铭又说:“你们各自再举荐五人,不拘出身,不拘是否识字,甚至没做过吏员的也可以。只有一点,要肯听话,人也要机灵。”
“是!”六人更是欢喜,他们可以趁机举荐亲信。
朱铭对王甲说:“你既做过厢虞候可认得一些孔武有力之辈?记住,不曾欺压过百姓那种。只要不曾欺压百姓,便是犯下过命案都可以。”
王甲问道:“太守要多少人?”
朱铭说道:“暂选二十人,皆募为乡兵,保护钱别驾巡视各县。”
王甲保证道:“五天之内,俺定寻来二十个。”
“很好,你们各自回去做事吧。”朱铭笑道。
众人躬身退下。
朱铭等着有人来喊冤,往民意箱里塞举报信。
一旦有冤案,就能趁机处理一批吏员,接着顺势提拔钱琛推荐的六个吏员,以及那六个吏员推荐的三十个吏员。
这些吏员当中,或许会有奸邪之徒,但对朱铭来说无所谓,他只需要一些愿意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