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停靠在洋州城外,诸多官吏、士绅、百姓都远远望着。
元璋公抓了皇差的消息,已被胥吏传播开来。
人们在吃惊的同时,又感觉非常解气。听说那艘船来了,纷纷奔走相告,一股脑儿跑到江边看热闹。
“唉,这次朱相公闯大祸了!”郑岚愁眉苦脸。
郑胖子说:“翁翁,俺虽愚笨得很,朱相公却是聪慧之人。俺都知道这是祸事,朱相公岂会不晓得?他定有解祸之法。”
郑岚摇头:“不论如何,且再观之,幼娘也暂不送去东京,恐遭他朱家父子牵连。”
郑泓却不赞同,说道:“洋州谁不晓得,俺家与大明村在做买卖?便是那炒茶之法,朱相公都传授给俺家。真有祸事,俺家能逃得了吗?必有那官吏和商贾,趁机诬告置罪,好夺了俺家的生意。这时把小妹送去东京,嫁与大郎做妾,方显得俺家诚意。若是等到明年,再去攀那富贵,朱大郎心里会怎想?”
郑岚犹豫不定,还是坚持己见:“不可弄险。”
“翁翁!”郑泓有点着急。
郑岚道:“莫要再说。”
郑泓很想来句“竖子不足与谋”,但这竖子是他亲爷爷,实在不好骂出口来。
郑胖子搜肠刮肚整理措辞,问道:“翁翁,朱相公为人如何?”
郑岚说道:“自是好的。”
郑胖子用尽毕生所学,仔细阐述道:“朱相公招揽贫民,分给土地,借给种子,这是仁啊。红薯玉米,高产至斯,却乐于推种州府各县,这也是仁啊。炒茶之法可生万金,却遵守承诺,今年传授给俺家,这是义啊。洋州的知州、州判,西乡的知县、主簿,还有书院的闵山长,还有那名儒陈先生,都对朱相公颇为钦佩。那么多聪明人钦佩他,朱相公能不聪明吗?这是智啊。这样的人,扣押一个阉竖,难道会半点法子都没有?”
此番论述,并不怎么精彩严谨,却还是把郑岚说得有些意动。
但是,郑岚依旧不愿赌:“咱家已学会了炒茶,今后必然愈发富贵。都说官家宠幸宦官,朱相公把宦官抓了,多半是要引火烧身的,郑家万万不能牵扯进去。”
郑胖子郁闷得想吐血,又问:“翁翁,洋州多少年出个进士?”
郑岚说道:“有时十来年,有时二三十年。”
郑胖子说:“今年便出了三个进士,若再等下回,不是还要等二三十年?郑家今后想与进士官联姻,就只能攀附外地来的。那些外来的进士官,有几个愿跟商贾结亲的?便说那李通判之子,幼娘嫁去做续弦,别人都一口回绝!想要联姻,只能咱家女娘嫁去做妾。嫁给年少未婚的朱大郎做妾,跟嫁给外来官为妾能一样吗?没有当官的护着,咱郑家的生意能一帆风顺?”
郑岚更加犹豫,一时间拿不到主意。
孙儿说的话他当然明白,但人年龄大了,都会倾向于保守,考虑得太多反而左右为难。
郑岚反复思索,拿着孙女的生辰八字,跑去找城中的神婆占卜。
不要觉得可笑,北宋占卜太流行了。
据王安石的记载,仅在东京城内外,靠占卜为生者就已破万。
郑岚找的是紫姑神婆,属于宋代的一种主流占卜术。
紫姑本为南北朝一小妾,被正妻妒忌,正月十五阴杀于厕所。上帝怜悯,把紫姑封为厕所之神,又称“坑三姑娘”。
唐宋时期,人们会在元宵节迎厕神。
节前一日,准备好粪筐,给粪筐簪花戴环,放在厕所旁边供奉。还要焚香燃烛,小孩子都来祭拜,就能得到紫姑保佑,今后不会掉粪坑里淹死。
如今紫姑已经进化,不但是厕所之神,还是占卜之神、书法之神、投壶之神。
紫姑占卜有两项业务专精:
一是女子询问心上人的消息;二是士子问能否科举过关。
颇有妇女之神、科举之神的味道。
甚至,还有士子在科举考试前,询问紫姑要考哪道题的……
却见郑岚带着奴仆,随神婆前往厕所旁。
神婆身上,穿戴着许多草木藤蔓,只看打扮还有点德鲁伊的样子。
她手里拿着簸箕,这是紫姑的裙子。再将所求信息写在纸上,连纸带笔插于簸箕顶部。
两童子上前扶住簸箕,神婆开始请紫姑上身。
一阵癫痫发作般的颤抖之后,紫姑终于上身了,语气庄严道:“来者何人?”
郑岚连忙回答:“紫姑娘娘,俺是洋州商贾郑岚。”
紫姑说道:“你求之事,俺已晓得了。”
郑岚问道:“俺该不该把孙女嫁出去?”
紫姑说道:“此事非同寻常,天机不可泄露。”
郑岚让奴仆拿出几串钱,放在簸箕的前方:“烦请紫姑娘娘透露一二。”
紫姑也有文化的,居然开始念诗:“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郑岚没听懂,忙问:“这两句怎解?”
神婆浑身一抖,紫姑已然离开。
郑岚再问神婆:“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凤城……这怎解的?”
神婆补上后面两句:“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恭喜郑老官人,郑家小娘子有场大富贵,夫婿今后怕是能登阁拜相。”
“果真?”郑岚大喜。
他已经信了三分,因为并未透露更多信息,也没说要把孙女嫁给谁。
那句登阁拜相,多半应验今科探花郎!
郑岚又奉上一些钱财,笑容满面送别神婆。
回到家中,郑岚把孙儿叫来:“带上幼娘,即刻去城外登船,再带些金铤做妆奁。就随朱相公走,莫要说别的,只道带着幼娘去东京访亲。”
郑元仪扭扭捏捏被拉上马车,心中颇为不舍,却又有些期待。
她的贴身丫鬟,也跟着一起走。
还有两个颇为健壮的年轻妇人,那是郑家的女子相扑选手,此行也一同前往东京。
可见郑岚是真的疼爱孙女,还配上两个打手,防止今后被正妻欺负。
另有两个健壮男子,也是相扑选手,做郑泓的随身保镖。又有四个家奴,一并前往东京,随时听从郑泓的使唤。
官船正在采购物品,明日天亮才会离开。
郑胖子带着妹妹,傍晚时分请求登船。
“你们这是要去哪?”朱国祥问。
郑泓说道:“前往东京探亲。”
朱国祥皱皱眉头,也没有多想,就当是结伴出行。
翌日,大清早启程。
途经兴元府时,朱国祥拿着金银,去退还给转运使等官员。
扛着那朵灵芝做招牌,再拿出洋州官员的收条,让兴元府这边的官员也打上收条。
一直顺着褒水,来到无法再行船的地方。
朱国祥把捆起来的太监和禁军都带上岸,下令道:“除了方懋那厮,其余全部松绑!”
都还没松绑呢,只扯掉嘴里的破布,那些家伙就叫喊起来。
朱国祥充耳不闻,令邓春捧出灵芝,问道:“此为何物?”
太监不止一个,有小太监说:“此为千……千年灵芝?”
朱国祥道:“岂止千年?还有三年,便是万年灵芝,凡人吃了可无病无灾、青春永驻!我本打算三年之后,再拿去献给官家。唉……你们逼得太急,毁了灵芝那万年道行,长生不死药就此没了。”
几个小太监全部傻眼,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若是被官家知道,那就肯定是真的。
方懋死定了!
太监们齐刷刷跪地:“相公救俺一命,都是那方懋强索相公,与俺们全无干系啊!”
禁军士兵也跟着下跪,哭求朱国祥救命,他们生怕皇帝迁怒所有人。
朱国祥不置可否,又让人拿来茶叶,说道:“我研制了一种红茶,目前只有几百斤,还从来没在市场上卖过。红茶与灵芝一起,是要献给官家的。人手不够,伱们都要帮忙搬茶,每人送十斤作为搬茶报酬。”
献给皇帝的茶?
每人送十斤?
太监和禁军的心情,犹如坐过山车般大起大落。
朱国祥愿意送茶,就肯定不会为难他们。
一旦皇帝爱喝此茶,价钱必定暴涨,他们每人手里的十斤红茶也能赚上一笔。
禁军们毫无心理负担,忙不迭大喊:“俺们听朱相公的,都是那方懋在使坏!”
朱国祥说:“这方懋不但沿途索贿,到了大明村,也想索要金银。听说有万年灵芝,竟欲割下一块自己服用,诸位只能把他先捆了!”
“对,这方懋狼子野心,居然想要长生不老。”一个太监当即附和。
另一个太监说:“朱相公都说那灵芝,还有三年才能变成不死灵药。方懋却不肯等,也不知道回去禀报官家,竟逼着朱相公提前把灵芝采了!”
又有太监说:“方懋还对官家不敬,咱催促他赶路,莫要耽搁官家的差事。他却说,官家的差事不急,多捞些金银才是正道。他还说离开了东京,官家便是瞎子聋子,咱无论作甚都不怕官家知道。”
一个禁军士兵说:“方懋这厮,还打算回程的时候,索要洋州特产带去东京售卖,完全不记得官家让他快去快回!”
又有太监说:“方懋还对咱讲,官家看走了眼,说朱相公定是在招摇撞骗。他就没想着奉命征辟,早打算把朱相公捆去东京。”
这些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在给方懋安罪名。
而且越说越离谱,甚至有个禁军,怒骂方懋欺男霸女,强索良家妇女做妾。
有的话,方懋确实说过。
有的事,方懋确实做过。
但大部分都是瞎编的,反正把方懋说得越坏越好。
方懋嘴里塞着破布,五花大绑躺在地上。他嘴里支支吾吾想要反驳,身体扭来扭去,却根本挣扎不开,到最后只能一个劲儿的流泪。
郑泓全程目睹,心中不禁感慨:“朱相公果然不凡啊,颠倒黑白的手段已炉火纯青!”
休息一晚,步行赶路。
太监和禁军士兵们,全都自愿做搬茶苦力,兴高采烈沿着褒斜道前进,似乎已经变成了朱国祥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