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山寨的第二天,陈渊把追随他的士子召集起来。
除了李含章、令孤许和闵子顺,还有两个分别叫王昶和王巍。
洋州王氏的巅峰时刻是嘉佑初年,一对叔侄同时考中进士。此后就不行了,王家已经六十年没出进士。
王昶、王巍兄弟自知科举无望,干脆跑来跟着陈渊混,想通过新的学派提升名气。他们的想法并不单纯,掺杂着一些投机成分,想为王家的下一代打学术基础。
众人齐聚在空地上,搬来板凳等候陈渊训话。
不多时,陈渊、朱铭、朱国祥联袂而来。
陈渊站定说道:“解试在即,诸君既追随至此,吾也不能耽误尔等科举大事。不论哪部经书,若有什么疑惑,都可以来问我。”
闻得此言,众人皆喜。
朱铭也是暗暗咋舌,他靠着金手指,也只能掌握、和。
眼前这位陈先生,却是真的通晓六经,可以给任何学生做指导。
如此学术水平,已吊打绝大多数进士,甚至能够碾压那位陆提学。
这是陈渊将近三十年不科举,潜心治学换来的成果!
陈渊又说:“从今日起,每天上午,解答尔等经文疑惑。下午出两道经义题,一道通经,几道兼经让你们各选一题。文章写完,傍晚吃饭之前批改。每隔三日,拿出一天时间,与我一道学习数学。”
“谨遵先生教诲!”学生们起身作揖。
去年就来村里的穷酸秀才孟昭,此时也在旁边听着,大着胆子发问:“先生,俺可以学吗?”
“可以。”陈渊点头。
孟昭大喜过望,他被迫到穷山沟里打工,没想到还能拜名儒为师,当即执弟子礼鞠躬作揖。
课程安排就定下来。
陈渊:上午讲经答疑,下午布置经义题、研究数学,傍晚为学生批改文章。
诸生:上午学习,下午练题。
朱铭:清晨练武,上午学习,下午练题。
大家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虽然辛苦却很充实。
数日之后,白崇彦居然跑来了。
他一来就说:“好友皆在此,俺独留于书院,整日里思绪不宁,着实读不进去书。”
“哈哈哈,”李含章大笑,“来了便好,努力共进!”
随着白崇彦的加入,山寨里更加热闹。
洋州书院管理严格,好学生都非常努力,但难免会产生倦怠。
这里却根本没人管,你爱学不学。可学习的自主性和积极性都大为提高,甚至天黑之后,还会坐在一起辩论,请陈渊来主持辨经活动。
无论他们的观点有多么离谱,都没人来批评,反而围绕着离谱观点深入讨论。
思维一下子发散打开,不像以前那般死板守旧。
与此同时,陈渊也在请教朱国祥。
“元璋兄所言,百姓日用皆有道,山下那大筒车的道又在何处?”陈渊说出疑惑。
在朱铭的忽悠下,道与用分得很清,水车拿来浇灌是“用”,水车的原理才是“道”。
朱国祥拿起石子,随手扔出:“为何石子飞出去了?”
陈渊说:“用力抛掷。”
朱国祥又问:“我向前抛,石子为何会落地?”
陈渊想当然道:“轻者升,浊者降,万物皆然。”
朱国祥摇头说:“力也。”
于是,朱院长开始讲力学。
陈渊听了半个小时,受到的思想冲击极大,他决定去上个厕所缓缓。
可他脑子里全是力,看着尿水落入茅厕,居然也在分析其力道。又联想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发现都可以用力来解释,甚至船浮于水面也有力,陈渊认为那是水的托举力。
数学还在苦修当中,陈渊又一脑袋扎进物理。
……
山寨生活充实无比,全国各地却鸡飞狗跳。
一是朝廷为了打仗而存粮,今年的夏粮又要增加苛捐,老百姓被搞得苦不堪言。
二是宋徽宗下令,各地州府必须举荐道士。每州的名额为十人,官府出钱送十个道士入京,全国两千多个道士云集京师,如同科举一般考试考出道官。
地方官们都无语了,只能派遣差役,在自己的辖区内遍访名道。
温州那边,一个叫林灵素的道士,遭受诸多道友的嘲笑。因为他真的没啥真材实料,道经读得狗屁不通,还经常在讲经时加入荤笑话。
再次遭到嘲讽后,林灵素大怒,指着其他道士说:“我少年学佛,青年游历蜀地,拜蜀山道人赵升先生为师。自此学得,能行五雷正法,尔等又有谁掌握雷法的?”
一个道士说:“你既会雷法,且来劈我看看。”
林灵素道:“我学的是五雷正法,又不是五雷邪法,自当斩妖除魔。伱是道门中人,我伤了你便为残害同道,除非你自认是那妖邪之徒!”
道士们一通吵闹,温州知州最后拍板道:“林先生既然会雷法,那便一道解入京城吧。”
及至夏季,东京城里,已经聚集上千个道士。
真正的修道之人也有,但更多的属于“妖魔鬼怪”。随便看了几本道书,就说自己学得秘法,甚至有神汉也伪装成道士,只求在皇帝面前搏一场富贵。
已经送到京城,跟无数道经混在一起。
此时的道官还很少,需要等到秋天,才进行大规模的道官考试。
因此只有寥寥几人,负责整理那堆积成山的道经。
汪齐之是开封天庆观的一个道士,他属于没啥追求的日子人,却被师兄举荐来整理道经。
他的顶头上司是个文官,名叫黄裳,如今正坐那儿唉声叹气。
黄裳今年刚好六十岁,看着满屋子道经,很想提刀冲进宫里,把宋徽宗那个昏君乱刀砍死。
因为他不但是进士,还是元丰五年的状元!
堂堂状元公,竟被派来整理道经,这事儿也就宋徽宗干得出来。
何止是侮辱?
简直把人踹翻在地,又一脚踩在人脸上!
哀叹愤懑之余,黄裳还得干活,平心静气乖乖读道经。
读着读着,黄裳就开始打瞌睡。
他以前喜欢修道不假,但那属于业余爱好,现在却变成了繁重工作。
搜集的道经太多了,不但要全部读完,还得整理编撰。他这位状元公,仕途已经毁了,后半辈子都得跟道经打交道。
如果黄裳真的悟出,他第一个报仇目标就是宋徽宗。
黄裳在打瞌睡,其余道士也差不多。
汪齐之已经睡醒一觉,翻开继续看。边看边批注,然后贴上纸条,注明这本道经的类型和内容。
旁边还有一大摞呢,他打着哈欠伸手去拿,不小心把经书撞倒大半。
经书堆里,出现书稿,用麻索随便装订。
手抄本?
汪齐之瞬间来了精神,但凡是手抄本,多半就属于珍贵道经,地方道观保留了正本。
取来一看,汪齐之一脸迷糊。
是什么鬼?
宋代还没有长篇,汪齐之瞬间就看入迷了。他完全不知道是讲佛家取经的书,因为开篇的道家味道很重,接下来又是一个关于猴子的爽文故事。
一连几天,啥事儿不干,汪齐之都在上班划水读。
直到唐僧出场,汪齐之才觉察出情况不对,咋又变成和尚到西天取经了?
越读到后面越迷糊,这本,到底是佛书还是道书?
明明有大量道家术语,偏偏主角是个和尚,而猪八戒、沙和尚似乎又是道教神仙下凡。孙悟空的身份就更模糊,道家佛家都占齐了,还有儒家圣王大禹的治水神针。
等把全部读完,汪齐之若有所悟。
于是重新翻阅,把里面的诗词全部誊抄下来,对照情节领悟那些道诗。
有些道诗,一解便透。
有些道诗,却又似佛家偈语,他怎么理解都搞不明白。
越想越觉得头疼,趁着休假一天,汪齐之带着誊抄的道诗出门溜达。
看着满街的繁华景象,汪齐之脑子清醒许多,于是又想起那些道诗,忍不住掏出来边走边读。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妄物。若知无佛复无心,始是真如法身佛。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含万象……”
汪齐之嘀咕道:“这明明是一首佛偈啊,半点不似道诗。”
汪齐之一路走累了,坐在家桶盆店门口,再次认认真真反复读诗。
这家桶盆店,前店后坊,只雇了一个箍桶匠。
甚至除了老板,连个伙计都没有,箍桶匠还得自己把桶搬出来。
把新箍的木桶摆放好,箍桶匠听汪齐之反复念诗,忍不住说:“这讲的是道家内丹术,你这外丹道士自然不懂。”
汪齐之好奇扭头:“你一个桶匠怎知道?”
箍桶匠懒得解释,继续到后院箍桶去了。
汪齐之连忙追赶,抓住箍桶匠的袖子:“你怎知道是内丹术?”
箍桶匠依旧不理。
汪齐之继续追进内院,一直纠缠到傍晚。
箍桶匠的耐心极好,认认真真干活,完全不把这种打扰放在心上。
此后数日,汪齐之每天下班都来。
渐渐的,箍桶匠开始跟他聊天,甚至给他讲解那些道诗。
终于有一天,汪齐之问:“阁下怎对这些道诗理解如此透彻?”
箍桶匠忍不住说:“那些诗,出自俺师祖紫阳真人之手,不知怎就被人编到故事里!我听你讲那,就是一本内丹修行书。”
汪齐之恭敬作揖,问道:“敢问阁下道名?”
箍桶匠说:“我叫薛道光,隐居东京闹市,只为和光同尘修炼道心。你不准透露出去,否则我就只能离开这里。”
整部,引用了张伯端六首道诗。
而这位薛道光,正是紫阳真人张伯端的徒孙,也是道家南宗的开派祖师之一。
汪齐之不敢怠慢,回去禀报黄裳。
第二天,黄裳亲自来拜访,却不见薛道光的影子,这位道士已经连夜跑了。
薛道光虽然没有找到,负责整理道经的道士们,却是开始争相传阅。
嗯,一群官方道士,看唐僧取经看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