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特么能是官府细作?
只看了父子俩一眼,张广道就已经确定情况。
除非脑子坏掉了,才会派出如此显眼的细作,生怕别人不能发现异常吗?
更像从庙里逃出的野和尚!
宋代的佛教戒律还没那么严格,并不禁止和尚吃肉,也没规定和尚必须剃光头。从唐宋画作里就能看出,那时的和尚以短发为主,给和尚安排层层戒律还得等朱元璋。
但是,朱铭身上带着兵器,而且还是朝廷管制的刀剑,这让张广道稍微生出些好奇之心。
“走吗?”朱铭问。
朱国祥说:“走吧。”
一直赖在村子里也不是办法,父子俩经过简单交流,便同意结伴前往那白市头。
张广道又在村里叫来两个汉子,拿了些鸡鸭鱼和麻布,一并带到集镇上去卖,打算换些食盐之类的必需品回来。
算上朱铭父子俩,一共五人出发。
张广道瞟了眼马屁股,刻意提醒道:“烙印得抹了,当心吃官司。”
“这是捡来的马,遇到官府便交上去。”朱铭解释说。
张广道嘿嘿笑道:“官府正愁抓不到偷马贼,你说是去献马,官老爷却来个人赃并获。”
朱铭闻言点头:“有道理,那就抹掉。”
那两个同路的村中汉子,名叫卢旺和丁大方。
张广道对丁大方说:“去弄些柴禾来。”
丁大方立即回家抱来柴禾,又拿出火镰打燃,并灼烧火钳当做烙铁。
张广道双臂抱在胸前,目视火焰一言不发。
朱国祥低声问:“这人什么来路?为啥帮我们抹去官印?”
“投名状。”朱铭说。
“投名状?”朱国祥没听明白。
朱铭解释道:“私自抹去军马的官印,属于一等一的重罪。就算我们是官府的公人,抹掉官印也有罪。我们成了罪人,就跟贼寇半斤八两,谁也不用再忌惮谁。”
朱国祥顿时醒悟:“这张猎户是山里的土匪?”
朱铭回望村落,冷冷一笑:“恐怕整个村子都是贼窝,是某个土匪寨子设在江边的前哨站。当然,他们也是真的农民。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劫,这在古代偏远地区很正常。”
不多时,火钳已经烧得通红,张广道弯腰捡起,递到朱铭面前说:“动手吧。”
朱铭接过火钳,走到瘦马旁边。
瘦马吓得连连退缩,朱铭抚摸鬃毛安抚:“很痛,你忍一下。”
马儿估计还记得烙铁的滋味,这回却是怎么也不听话,始终踱步避让烧红的火钳。
张广道猛地双臂抱住马脖子,催促道:“动手!”
朱铭站在马臀左侧,将火钳摁在官印上。
滋滋滋的声响发出,瘦马疼得四蹄乱踢,竟无法挣脱张广道的双臂。
“呔!”
张广道一声低吼,竟将瘦马按倒在地,卢旺和丁大方也扑上来按压马身。
虽然马儿瘦得皮包骨头,且好几個月没摄入盐分,应该是没剩多少力气了,但张广道的巨力还是让人咋舌。
官印所在之处,很快被烫得一片焦黑。
这畜生肯定不能带进城里,即便没了官印,也说不清楚来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折腾半天,瘦马恢复自由,喘气儿跑得老远。
朱铭也懒得去追,自顾自上路。行走一阵再扭头查看,发现瘦马又跟上来了,还闹脾气故意去啃油菜花。
张广道笑道:“这畜生有意思,通人性咧。不如卖给俺,半贯钱牵走。你们也别嫌钱少,饿得太瘦了,带回家里还得好生伺候。”
朱国祥低声问儿子:“半贯钱大概相当于多少人民币?”
“不太清楚。”朱铭对北宋物价没啥研究。
既然不清楚物价,那就不急着买卖,先去集市打探一番再说,朱铭婉言拒绝了卖马之事。
两宋的马价波动很大,反正越往后面越贵。
一是由于缺马日趋严重,二是由于物价上涨,通货膨胀。
此地前往白市头约有十里路,或许是村民经常来往,已经在江边蹚出一条小路,倒不用再沿途披荆斩棘了。
张广道左右看着风景,时不时瞟向朱铭的后背,走了一阵突然问:“朱兄弟背着枪棒?”
“一根棍子而已。”朱铭说道。
张广道继续试探:“看起来更像是刀。”
朱铭笑道:“是把宝剑,张家哥哥信不?”
“俺信咧。”张广道嘿嘿笑道。
朱国祥停止前进,放下背包,摸出一支湖笔:“其实我们是商人,半路被山贼抢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看这支毛笔,就是被抢剩下的货物。”
既然是送给亲戚小孩的过年礼物,包装就必须精美。
湖笔放在褐色小盒子里,盒身还有金灿灿的文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样子。
张广道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当下直勾勾的看着毛笔盒子。
朱铭解下宝剑拿在手里,按着被毛衣包裹的剑柄说:“张家哥哥要买笔不?这是上乘的湖笔,一支笔至少值百贯钱。”
张广道看向朱铭按剑的手,又看看毛笔盒子,摇头说:“太贵了,白市头也有笔卖,一支毛笔只要十文。”
“不买就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朱铭笑了笑。
张广道闻言赞叹:“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说得恁好。朱兄弟果然是读书人!”
此语出自《三侠五义》,还要几百年才问世,颇合张广道这个山贼的胃口。
朱铭父子俩随身带着贵重毛笔,又是一头短发,穿着破烂古怪的衣裳,在张猎户眼中愈发显得神秘,或许是行走江湖颇有本事的异人。
又走一阵,张广道忍不住问:“两位真要寻个落脚处?”
朱国祥说:“有这个打算。”
张广道尝试发出邀请:“跟俺去山里如何?山里多有好汉。”
朱铭见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也稍微透露信息:“不瞒张家哥哥,我父子俩想安家落户,置办几亩薄地,娶妻生子传香火。”
这话让张广道更加确信,父子俩就是还俗的和尚,那高档毛笔多半是从庙里偷来的。
张广道对此嗤之以鼻,冷笑道:“种地能得什么好处?俺太爷爷以前是三等户,轮了衙前差事,只能破家逃到山里。”
朱铭故意顺着他说:“贪官污吏该死。”
“该死得很!”张广道咬牙切齿。
给宋代官府交税的主户百姓,被严格区分为五等。
根据不同的繁荣程度,各地划分户等的标准也不同。
大体来看,占地400亩以上的是一等户,也叫上户。400亩以下的,属于二、三、四等户,也叫中户。剩下的第五等属于下户。(注意:有些家庭别看有百亩土地,但家里有一二十口人,分摊下来只能解决温饱。)
至于衙前差事,就是百姓给官府当差。
最初是从上户当中挑选里正,负责催收赋税等等。宋初这是个肥差,可以捞到油水,渐渐就变成噩梦,因为无法收足赋税,缺额需要里正自己掏钱补上。
好多家财万贯的大户,由于被指定为里正,一朝破产,卖儿卖女。
在宰相韩琦的建议下,里正这倒霉差事被取消了,相关事务由上户和中户轮流应付。而且有严格规定,一桩差事需要多少人,安排给一等户多少名额,安排给二等户多少名额,大家平摊下来也不会被搞破产。
但实际操作迅速走样!
官吏把若干户百姓编为一组,真正的大户可以逃脱,专门坑那种没有靠山的。
比如张广道的太爷爷,以前就是三等户,家里有三百多亩地。官差来了,不但计算田产,还指着家里的物件说,这把笤帚值50贯,那张桌子值100贯。最后算下来,张广道的太爷爷家财万贯,妥妥的瞒报一等户啊,那就由他负责这次的差遣吧。
于是,一个拥有三百多亩地的小地主,被安排做了轮差衙前。由于无法完成任务,就只能舍弃固定财产,只拿了些浮财,带着家人连夜逃到异乡。而他舍弃的那些田产,也被乡里真正的大户瓜分。
封建社会,吃人不吐骨头。
……
“前面就是白市头!”张广道指着前方的河对岸说。
这里明显地势平坦得多,可耕种的良田面积大增,人烟也变得稠密起来。
白市头就是个集镇,今天正好撞见赶集日子,老远就能听到集市的喧哗声。
集镇附近有渡口,一艘木船停在岸边。
五人站在渡口等待大概半小时,船家才载着客人缓缓靠岸。
这条渡船不大不小,满载能挤二三十人,但挤那么多很可能会翻船。
乘客陆陆续续下船,只有零星几个,都带着从集市买来的商品。
朱铭稍显尴尬:“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张广道慷慨笑道:“俺来付船钱。”
瘦马居然也跟着上船,船家连忙大喊:“牲口要收钱的!”
“少不了你。”张广道说。
船家认得张猎户,当即笑起来:“省得,省得。”
渡船慢悠悠驶向对岸,下船之前,张广道说:“记在俺账上。”
“您走好!”
船家没有多言,反而热情送他们离开。
白市头并不大,就沿河一条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
店铺前,有些固定摊位,可以摆摊卖东西,但需要交纳摊位费。
许多卖土货的农民,选择在集市外交易,或者提着商品沿街兜售。
下船前行不远,还没到集市呢,朱铭就看到个卖河虾的。
朱铭想要打听物价,便上前问道:“你这虾怎么卖?”
卖虾的是个老农,由于口音问题,没怎么听明白,但能猜到朱铭在问价,当即咧嘴笑道:“只剩这一点了,四文钱你拿走。”
朱国祥非常惊讶,因为那里有大概一斤虾。
“北宋的物价这么便宜?”朱国祥低声说。
朱铭道:“恐怕是铜钱的购买力高。”
朱国祥对卖虾的老农说:“我们再看看。”
老农以为他们嫌贵,连忙喊道:“三文钱,三文钱拿走,真不能再少了!”
父子俩只当没听见,加速离开卖虾的地摊。
三文钱一斤虾,多少有点颠覆朱铭对宋代物价的认知。
张广道带着那块上好的鹿皮,走进街上一个铺面,把鹿皮直接拍到柜台上。
掌柜仔细查看,指着某处说:“这里破了。”
张广道皱眉道:“俺晓得破了,箭头扎出的洞。快给个公道价,俺张五跟老白员外没仇没怨,你这做掌柜的难道还想压俺价?”
掌柜认真想了想:“六十五文,不能更多。别人来卖皮子,肯定没这个价,只张五哥有这面子。”
张广道也不废话,拿了钱直接走人。
朱铭、朱国祥父子俩,又跟着张广道去买盐。
山区的盐价挺贵,一斤盐要花20文,而放在交通便利的地方,一斤盐卖10文钱就顶天了。
什么,你说去买私盐?
抱歉,这店家卖的就是私盐。
因为合法盐店,至少也得县级市场才有,县城以外的盐店全在卖私盐。
张广道那张鹿皮,只能换来几斤私盐。
不过张广道似乎不缺钱,这次足足买了二十斤。
朱铭路过一个卖扫帚的摊位:“多少钱一把?”
摊主说:“五文。”
五文属于敲竹杠,给外乡人的价钱,一把扫帚顶多能卖三文。
朱铭又去问卖肉的,再去问卖鸡的,父子俩沿街询问物价,总算有了个比较清晰的认识。
最终,朱铭低声问张广道:“附近哪有大户人家?我想把那支湖笔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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