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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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知弦却懒得再回他。

  “伏波帮倒不了。”

  她摇了摇头。

  “但叔父有一点没说错——你老了。”

  敖知弦起身往堂外走。

  暖风拂面过,香得妩媚缠绵。

  但盛力夫闻到的,只有难以言喻的恐惧。

  “大小姐,饶我一次……”

  他猛然离座,却不敢追,最后双膝一软,居然朝门口跪下。

  敖知弦听到砖响,顿下脚步。

  “叔父还当我是小女孩呢!”

  她回眸一眼,露出半角红唇,笑声如银铃。

  “苏郎,别弄得太难收拾。”

  红裙翩翩然转过门口。

  然后,一个高大身影自堂外大步进来。

  盛力夫的心沉到谷底。

  “你……”

  他爬起身仰头看向苏佩锋,嘴唇几次嗫嚅,终究不敢呵斥。

  鬓角汗滴落。

  “我要见帮主!”

  话音在堂下徘徊几次,便被窗风吞咽。

  苏佩锋不说话,卷起袖子。

  笑容一如既往,露出森森白牙。

  ······

  当夜。

  雪自诸天落,卧上琉璃瓦。

  噗噗有声。

  大气冷得要冻结。

  玻璃窗上凝着水露。

  暖风顺着墙内火道游走,将屋里烘得像春天。

  拔步床内,柔香沉沉,闻得苏佩锋有些发腻。

  他轻轻掀开帐子,赤脚踩上厚地毯。

  敖知弦的睡眠很轻,打搅不得。

  苏佩锋走到桌边坐下。

  翻过杯子,倒水。

  冰凉漫过舌头,卷过喉咙,一路下到肚腹。

  然后,嘴里似乎有了带血的回甘。

  月华从窗外穿入,像漂浮的水。

  苏佩锋雕像般坐着,眸子里映着银光,细细回想起下午杀人的过程。

  盛力夫有浑然三脉修为。

  但杀一个吓破了胆的人,并不比杀一只丧家犬更难。

  苏佩锋倒了第二杯水,用指尖蘸着,在桌上写字。

  这个数字是他替敖知弦取过的人命。

  正如之前的一百一十四次,每一次,苏佩锋都会想起第一次。

  三年多前,四年不到。

  他未满十九,得了巨灵相已有年岁,却才入贯通境不久。

  身为星君,在族里不再被看不起。

  当然也谈不上多被看得起。

  日子浑噩。

  直到他遇见十四岁的敖知弦。

  如飞蛾遇上火,老鼠遇上猫。

  金磁门的演武场,擂台是方石所垒,缝隙里落满扭曲生锈的铁。

  时间已久。

  褪色的记忆中,人与物都是浓度不同的黑魆。

  那是沉淀至今都挥不去的恐惧。

  第一次公开比武;

  第一次签下生死状;

  第一次见血……

  开着巨灵相,紧张到不会迈步。

  浑身伤痕累累,分不清血与汗。

  然后被飙飞的铁钉贯穿小腹。

  那滋味恍如昨日。

  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皮肉里滑进来一块冰。

  却热得发烫。

  星君倒下了,整个金磁门都在欢呼。

  空气中嗡叫的是什么,苏佩锋至今都未辨清。

  最后一瞥,投向高台上的敖知弦。

  灰白的世界里,唯有她的长裙与嘴唇,和血共享颜色——发腥的红。

  他快死了。

  她却在笑。

  那一刻,苏佩锋才意识到自己发了什么样的疯、喜欢了什么样的人。

  他竟是突然不怕死了。

  巨灵相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

  体力重新充盈。

  断裂的肌肉再度牵连。

  当发狂的巨人被拉开时,对手已经断气。

  新染的赤面无人敢看。

  满身的腥味无人敢闻。

  从此往后,至少在前几十次,杀人总让他恶心欲呕。

  但苏佩锋已停不下来。

  一次又一次,红裙少女满意的笑,他总想再看。

  ······

  十二月初,黄昏。

  西京滴水成冰,街上少有行人。

  长风横滚过天际,卷走层云。

  东城南面,一座由府差把守的三进宅子开着大门,人手进出不停。

  这是总督的新居。

  凉州十几年来都是州守理事。

  是故靳子明刚来西京履职时,甚至租不到府衙。

  直到王敏才案办成,他才借到这座富商空置的宅子,搬出了官营会馆。

  总督府中,积雪扫了一半,只确保庭院间有路可行。

  书房的门窗关得很紧。

  长榻上,两人对坐。

  右边人戴着幞头、留着山羊胡,正是推动牛饮泊一案的衡巍。

  左边之人年逾六十,身形瘦削、眼袋黑肿,目光却敏锐遒劲。

  此人便是靳子明。

  矮几上摆着棋盘,左白右黑,正至中盘。

  “贺州修习水行功法的大豪‘泉中君’今早已请到西京。”

  衡巍眼睛看着棋盘,口中汇报。

  “牛饮泊的船货不日当可捞出。”

  他说着,辨不清局部棋势,脱先它投。

  “如此便好。”

  靳子明面色微松,继续咬住优势处攻杀。

  “我午后又去见了王景龙一面,这人却还不松口。”

  他穿着一身龟壳般的厚袄子,捧着个暖手炉,久久不见幕僚在棋盘上回应。

  抬头一看,却见衡巍冻得手指打颤,夹不稳棋子。

  “寒冬腊月,还穿这身文士服,非得靠抖取暖?”

  靳子明责备道,将手里炉子递过。

  衡巍大方接过,嘴上却犟。

  “制台,府上买不到碳,本就是伏波帮的小手段。”

  “我若加衣,岂非示弱?”

  他暖了会手,总算落下一子。

  “承运堂盛力夫的事,也有了回报。”

  “汇总三个消息源的消息,他并非因病暴毙,而是死在了伏波帮总舵——这种狠辣手段,本是敖家女的风格。”

  衡巍再报一事。

  “九个堂主去了其三,火候该差不多了。”

  靳子明回道。

  双方又对杀几合,听到门外敲响。

  进来的是幕府长史。

  “制台,衡兄,有大进展!”

  他低声说道,压不住喜意。

  “伏波行三个核心据点位置已经确定,瑶河走私的账本必然就在这几处!”

  听闻此言,衡巍呼吸粗重,猛地握拳。

  靳子明却只淡淡点头。

  “天色暗了,我这双老眼看不清棋盘,点根蜡烛来。”

  他说道。

  不多时,长史关门离去。

  棋盘上亮着一豆火烛。

  又轮到衡巍落子。

  他冥思苦想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制台咬定青山、大势已成,属下再乱不得。”

  “再来一局?”

  他递回暖手炉,打算收子,却被拦住。

  “今日闲情已尽。”

  靳子明笑道。

  “再者,这一局还未落定。”

  “怎么未定?”

  衡巍反问,用手指按次序点了十数步。

  “黑子大龙将死,救不得了。”

  他执拗道。

  “棋路有限,人事却无限。”

  靳子明摇头而笑,吐出口白气。

  “不妨待乾坤清朗,你我再完此局。”

  他说着下了榻,双手推开房门。

  外头早已入夜。

  庭中新雪映月,将大片银光反射入书房,一时压过烛火,竟有些刺眼。

  这一瞬间,衡巍还以为看到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