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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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穿窗进来,吹动帘幕。

  “倒是个信人。”

  洪范笑道。

  在他身后,明月楼管事壮着胆子猫着腰挤到门边,朝里头偷偷挥手。

  八位歌女、四位乐师赶紧离席,绕开洪范出了屋子。

  套间内视野一下空旷了不少。

  洪范负手而立,视线横扫,立刻确定了目标——圆桌右侧的一位男子,刻意缩着头。

  圆脸黑痣,与画像完全一致。

  “今日之事,各位想必都知道原委,就不要互相浪费时间了。”

  洪范朗声道。

  “王敏才,你自己过来吧。”

  “满口胡言乱语,你是何人?”

  圆脸男子强撑着反问,直接应了身份。

  “见了这身衣服,还问我是何人?”

  洪范冷笑。

  “某乃凉州缇骑,你的事犯了!”

  他振声一喝。

  话音传出,霎时压熄了走廊两侧大半包厢内的响动。

  挤在外头的几位府差听得热血上涌,忍不住握拳。

  “拿下他。”

  洪范示意。

  詹元子闻言上前,准备拿人。

  风声此时乍起。

  银光翻动。

  却是坐在桌侧的一位少年趁詹元子经过,朝他胸口射出支银筷,被天心感应躲过。

  长剑立时出鞘。

  新磨过的刃口斜压在少年颈侧。

  “你欲抗法?”

  詹元子寒声喝问。

  “小小红衣吏,与我谈法?”

  少年哂笑。

  他右手反握另一支银筷,使出贯通高阶的蛮力,竟顶着剑锋发狠起身。

  猩红起一线。

  剑锋缀上颗血珠。

  詹元子到底不欲杀人,被迫收力。

  “刚刚这算是抗法吗?你怎么不敢动手?”

  少年见状大笑。

  “本公子还真以为你们胆大包天!”

  他直视詹元子,用银筷将剑拨开。

  “某乃西京林氏子,名……”

  话未说完,楼板却是一震。

  少年余光一花,猛然转头,便见到领头那位缇骑近身过来,翻肩推来一肘。

  速度太快,已来不及躲。

  他本能举掌强接。

  “咔”的脆响。

  林氏子胸口发闷,正想努力稳住站架,又感到重心一歪。

  却是洪范紧随其后的低扫腿踢得他浮空。

  念头攸起未散。

  洪范旋身探手,右掌一把扣住此人面门,发力砸在桌上。

  人撞上木、碗碟粉碎、金属震动、液体飞溅……

  无穷声音混合着迸发出来。

  而后,劲力经过桌脚传入地板,摇晃梁柱。

  众人脚下不稳。

  府差、管事等人甚至起了明月楼将要吃不住力的错觉。

  柔力被木结构层层消解。

  林氏子头脑晕了刹那,旋即回神。

  第一个刹那,他心头先起的是羞辱和愤怒。

  然后是吃定对方不敢下重手的有恃无恐。

  牙关一咬,他还想起身,便见到一只手抄住半空中未及落下的那支银筷,猛地扎下。

  咔嚓。

  银筷贴着林氏子左眼贯入梨木桌面。

  满室皆静。

  只有高频振动的嗡鸣声绕梁不止。

  “你年纪小,给一次机会。”

  “以后要知好歹……”

  少年听到淡淡的教训声。

  世家子的傲慢顿时如火焰般烧了上来。

  “你……”

  正当喝骂声卡在喉咙口的时候,左边臂膀与手掌剧痛才姗姗来迟。

  林氏子低头一看,见掌心被高温烧得一片糜烂,小臂则肿胀成红紫色,显然是骨折了。

  后怕似潮水,堵住了喉咙。

  他再不敢动。

  这时候,圆桌左侧又有响动。

  洪范劈手一记火云掌轰出,将另一位起身想去墙边柜上取剑的世家子截住。

  气爆轰然散开。

  众人面上一烫。

  七八米外,分隔套间的丝绒帷幕熊熊燃烧,看得管事心头滴血。

  “如意。”

  洪范唤了一声。

  “是。”

  武如意应道,打出一道冰风,隔空将火焰熄灭。

  房里一时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洪范直起身子,看向王敏才。

  王敏才看向席间上首。

  “永昌贤弟年少气盛,刚刚是他冲动了。”

  刘兴贤强压下不悦,挤出个微笑。

  “但洪少侠这是要来真的?”

  他向来是看不上缇骑的。

  洪范却不同。

  品花会后,这位金海星君的消息事迹早就传遍全城。

  十八岁未满,自创杀法,一刀击败天人交感的白泰平。

  八个字——未成天骄,胜似天骄。

  “敏才是被人做局——所谓命案早已过去多年,区区渔女,何值一提?”

  刘兴贤解释道。

  “这个局与少侠无关,没必要强做出头鸟。”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我让永昌给伱赔个罪,今后大家便是朋友?”

  他好言好语劝道。

  还躺在桌子上不敢动的林永昌闻言不敢置信地看向上首,被重重瞪了一眼。

  洪范完全没想到刘兴贤能说出这番话。

  上次在明月楼前相遇,对方甚至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多谢刘公子好意。”

  洪范笑道,指了指胸口。

  “穿了这身衣服,总不能无事时威风,来事了便躲吧?”

  他与刘兴贤对视。

  后者的黑眸中,正映着帛服的云纹。

  “洪少侠高风亮节。”

  刘兴贤赞了一声,笑容渐冷。

  “但敏才是我刘家非保不可的人!”

  洪范再没有回话。

  沙世界真元周流。

  里间传出细密的摩擦声。

  众人回头看去,见屋角两盆巨大绿植之下涌出沙流。

  盆栽倾倒。

  金沙浮空飞腾,立体蔓延。

  而后稀疏、缓慢地占据了整个空间,直到悬停着将所有人包裹在内。

  好似冻结在时光里的一场金雨。

  空气依然洁净。

  每一粒沙都如列队的军士般安稳不动。

  但没在沙中的所有人都感到窒息般的压抑。

  刘兴贤的呼吸粗重起来,吹动了贴面悬浮的砂砾。

  “在西京与我刘家作对,你可知后果?”

  他沉声斥道。

  话语无应。

  穿过沙雨,洪范大步走向王敏才。

  “好胆!”

  刘兴贤厉喝道,猛地起身。

  “明王振臂……”

  真气喷吐,凝聚为两道一丈长的无形臂膀。

  正是刘氏的绝技。

  洪范瞥他一眼,脚步不停,只一攥拳。

  悬浮着的千百万砂砾霎时往刘兴贤处聚集,将他五官闭塞,拖倒在地。

  王敏才已经吓得呆了。

  林永昌也忘了疼痛。

  他们定定看着沙覆下无法呼吸、剧烈挣扎的人影,表情凝固。

  除去沈铁心,这一位几乎是西京年轻一代里地位最为尊崇的了。

  另一边,洪范同样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一招制胜,也没想到刘兴贤居然只有浑然二、三脉的修为。

  莫说白泰平,甚至远不如蒋文柏。

  而且此人明显没有实战经验。

  一年多以来,会在出招时喊出招式名字的武者,洪范还是第一次见到。

  ······

  王敏才是正儿八经的浑然武者。

  但自刘兴贤倒下后,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反抗意志。

  愣在原地,被洪范抓小鸡般提起,随手截断气脉。

  而后丢给詹元子。

  “事了了。”

  洪范说道,回身走向正门。

  在他背后,刘兴贤的挣扎渐渐无力。

  林永昌半支着身子,看着这一切,咽下口唾沫。

  令人战栗的恐惧感与难以深究的兴奋感同时自心底浮起。

  他张嘴想提醒,最后却鬼使神差地住了嘴。

  但沙覆终是散了。

  刘兴贤躺在一地金黄中,粗重喘息,双眼失了焦距——好似六根封闭、濒临死亡的感觉还未褪去。

  “世兄,你怎么样了?”

  林永昌猛地扑上前去,抢在其他人之前将刘兴贤扶起。

  “要不要我去唤人过来……”

  他低声说道。

  洪范陡然驻步,侧首回眸。

  吃这一眼,刘兴贤与林永昌俱是一抖,畏惧地转开视线。

  “呵。”

  洪范彻底忍不住笑意。

  他原以为金海很浅,西京很高。

  然而眼前这些人出自西京各大高门,言必称先祖、交必察姓氏,看似修了武典、用了丹药、身怀赫赫修为,却全然不懂武道,亦不配称武者。

  如此想着,洪范原本紧绷的心神,便陡然一松。

  他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你打断我胳膊,这点钱就想了事?”

  林永昌瞥了眼那锭五两纹银,低声叫道。

  “身手不行,戏倒挺多。”

  洪范嘲了一句,也不理他,转头看向缩在门外、满头大汗的明月楼管事。

  “我看你们这桌子、帷幕都挺上档次,这银子算是赔偿。”

  管事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张上好的梨花木大桌被捅了个洞,损失何止五两?

  只不过他这般想,哪敢这般说?

  洪范自是看出了对方心思。

  “今儿这事是公差,损失总不能全算我的。”

  他于是补充道。

  “你们明月楼若觉得不够,请去掌武院寻我们提督。”

  他说着出了房门,大步离开。

  而边上管事也不知听没听清楚,只忙不迭躬身作揖。

  活像是在送神。

  ······

  两日后。

  九月二十一,晌午。

  西京掌武院。

  秋风萧瑟,将院中落叶越扫越多。

  武红绫坐在衙下,眉头紧锁。

  她的思绪很乱,越想便越乱。

  以至于连前日的任务报告都写不下去,满耳都是两日来听闻的揣测风闻。

  又枯坐一刻钟。

  武红绫叹息一声,搁下笔,忧心忡忡地起身出门。

  穿出獬豸堂,她却是去了朝日府。

  换上了薄袄子的桃红将来客引至书房。

  桌上是新泡的杏梨茶。

  去燥润肺。

  桌后是洪范。

  一身方心曲领的文士服,眉目爽朗一如往日。

  武红绫见了麾下,一团乱麻的心思却是定了三分。

  饮过茶水,寒暄几句。

  她确认四下无人,终于将来意托出——动了刘兴贤,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洪范对此毫不意外。

  他素知自家司业心细刚强。

  若是对王敏才案毫无忧虑,武红绫如何能把女儿养成今日这般天真模样?

  “日前之事,以我所想,关碍不大。”

  洪范不卖关子,直言道。

  “当然,西京世家盘根错节,多少会有些边边角角做出反应——例如这两日已有两位眼高于顶的高门子弟登门与我约战——但大体不会有事。”

  武红绫听了这个判断,眉峰立时松解大半。

  “为什么?”

  可她还是追问道。

  “因为我觉得我们上头并不想站队。”

  洪范回道。

  “只要提督不主动下场,场下那两方都不可能主动开罪他。”

  “再退一步,就算世家们要报复,也该冲持刀的手,而非冲着刀。”

  “堂堂州守若是只拿我们这些‘下面人’出气,反而是示弱——这说明在规则体系内,他已无计可施了。”

  武红绫细想片刻重重点头,双手抱怀。

  洪范顿有无处着眼之感,只得低头斟茶。

  “但如果提督就是打算下场呢?”

  武红绫又问道。

  “我见外头都在说,提督这回遣我们出手就是给总督撑腰——毕竟我部上下一体,靳公受皇命而来,州部助他本是理所当然?”

  “我猜这是靳子明那边放的风声。”

  洪范笑道。

  “税权的事情很复杂,利益纠葛细枝末节必然很多。”

  “但有的事从根子上看就很清楚。”

  他啜了口杏梨茶。

  “我先说个远的——是不是有很多传闻,说掌武院、或者说山长,与宗室多有矛盾?”

  “这应该是捕风捉影的吧?”

  武红绫迟疑道。

  “恐怕不是。”

  洪范压低声音。

  “皇帝能换吗?”

  “当然不能!”

  武红绫吓了一跳,本能地去看窗户和门口。

  “是,皇帝是终身制,好在当今圣上年富力强、英明神武。”

  洪范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言论。

  “那问题来了,山长能换吗?”

  武红绫一愣。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掌武院山长虽列正一品,归根到底还是臣子。”

  武红绫辨析道。

  “可山长是武圣,官位能换,武圣的修为如何能换?”

  “少了山长,谁又能压得住九州州部?”

  她说着,心头有些发虚。

  “这就对了。”

  洪范点了点桌面。

  “世上已有皇帝,现在又有了山长。”

  “两个都是终身制?”

  他笑道。

  “好像不太对……”

  武红绫有些牙酸。

  “还有更不对的。”

  洪范笑道。

  “今上寿命有山长长吗?”

  武红绫愣住了。

  谁能和武圣比命长?

  “或许他们君臣相得?”

  武红绫艰声道,舔了舔嘴唇。

  “很难啊。”

  洪范摇头。

  “位置到了极处,很多想法都殊途同归——看的不是事情有没有发生,而是有没有可能发生。”

  “远的说完了,现在说近的。”

  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提督在西京已经坐镇八年,以前和这些世家可有矛盾?”

  “没有。”

  武红绫断然道。

  “刘家、沈家对他礼遇非常,一直是贵宾中的贵宾。”

  “这就对了,天机横断,可是地榜宗师啊!”

  洪范又叩了下桌面。

  “刘兴贤娇生惯养、武道不行,但即便是他,两日前都知道要卖我面子,他老子叔叔还能不懂这个道理?”

  “天人再无情,他也是人,也有亲疏远近。”

  “总督新到,空口白话便要让提督断了这多年的交情,谈何容易?”

  “就算提督下场,把‘耗羡归公’的事情做成了,又能分润到几分功劳?”

  洪范反问道。

  武红绫默然咀嚼了半晌,只觉得思绪一下子清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