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上,木栈走廊与洞窟通道互相交替,经过许多洞窟,有些是供奉佛像的神殿庙宇,有些则是僧侣的住处。
神殿庙宇根据供奉的神像不同,有大有小。僧侣的住处则往往十分逼仄,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或几张木板床以及少许经书杂物,都没有门,过往者只需一转头就能将之看完,住在里面的僧侣也似乎毫不介意,既不担心财物失窃,也无所谓隐私。
许多僧侣都在诵经学习,连身为住持方丈的玄华法师带着客人从门外走过都没有发现。
“知州如今正在悬壁寺做客,贫僧出去了三天,也不知回去没有。”玄华法师弯腰经过低矮狭窄的洞窟,边走边说,“若是没有走,道长请来雨神后应当会更方便商议。”
“知州也是为了旱灾吗?”
“正是。”
不知不觉已升到了半山,三花猫偶尔停下,扭头往外看去时,发现距离地面已经非常高了。
高到使猫儿也觉得危险的地步。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大的洞窟。
洞窟与寻常寺庙的主殿差不多宽深,也真的是这悬壁寺的主殿,里头供奉着诸多神像,最中间的便是万佛之主,身旁各有几位佛陀,随即是当前佛教比较出名的几位菩萨,最边缘还有罗汉,神台下方还站着两尊护法神。
别看寺庙建在山上就觉得简陋,其实雕栏画栋,从外观看也是金红湛蓝的,里头佛像更是金光灿灿。
有几名士人站在这里。
似是早知玄华法师回来了,特地在此迎接。
“大师回来了!”
领先一名中年人连忙迎上来,焦急的看向玄华法师,又看向他身后的几名武人:“可有找到那旱鹿并将之捉住?”
“回知州,我们已经找到了旱鹿,但是未能将之捉回来。”玄华法师合十行礼,随即转头看向身后的宋游,“不过此行并非全无所获,我们在找到旱鹿的同时遇见了一位高人,宋道长,也算是这一行的意外收获了。”
说完又对宋游说:“这便是贫僧先前说的,在本寺做客的陇州知州魏无期。”
“在下姓宋名游,魏知州,有礼了。”
“原来是宋道长,本州有礼了。”魏知州明显慌乱,心不在焉,只礼节性的对宋游回了礼,便又焦急的看向玄华法师,“为何?为何都找到了那旱鹿却没能带回来?大师不是佛法精深,和本州保证,只要找到,便一定能带回来吗?”
“……”
玄华法师双手合十,一时沉默。
这是该宋游说话的时候。
于是宋游站出来,又将那番话讲了一遍,好将责任从玄华法师身上摘除。
魏知州听完,皱起了眉,只是看看宋游又看看玄华法师,没有随意下判断,只是很客气的对宋游问道:“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先生如何让我们相信那不是旱鹿而是游离、旱灾与它无关,又有何办法解决旱灾呢?”
“听说陇州沙州原本供有一位雨神,名为胡木大仙,在下愿将之请来。胡木大仙既是雨神,只需一问,知州自然便清楚为何干旱,也自然清楚所谓的旱鹿究竟与干旱有没有关系了。”宋游顿了一下,“若是可以,在下也愿意劝说雨神,施展神力。彻底解决旱灾是万万不能的,只是神力与人和互相协作,也可尽量消弭旱灾的影响。”
“胡木大仙本州也不是没有请过,可仙人高傲,少有显灵。”
“既是少有显灵,便是有显灵,那在下便放心了。”宋游就怕陇州沙州长久没有给胡木大仙供香火,把他给饿死了,“在下可以试试。”
“那么先生打算何时请神呢?”
“旱灾之事,知州焦急,陇州百姓更焦急。事不宜迟,越早越好。”宋游说道,“在下需要一个香案神台,权宜之下,可以一切从简,不过却得需要胡木大仙的神像或是神牌,这个不可以少。”
“先生还要什么吗?”
“别的不要了。”
“事成之后……”
“在下不为那些。”
“……”
魏知州打量他的神情,细品他的话,觉得他确实有自信,又确实是想为陇州百姓谋善,于是也不废话,只果断转头对身后的人说:“香案神台和神像一事就拜托给李司马尽快安排……”
“下官这就去!”
那名姓李的司马连忙行礼,也不二话,叫了一个侍卫,便直接走了出去。
“胡木大仙的神像在陇州已经不多了,今年倒是多了起来,不过最近的也有几十里路,即使司马请人快马加鞭,短时间内也回不来。”玄华法师对众人说道,“天色已晚,先在本寺吃个斋饭吧。”
“多谢。”
宋游很平静的道了谢。
魏知州则无心吃饭,只是一边看向宋游,一边皱着眉,总觉得有些疑惑,几次想开口,又都忍住了。
斋饭很快端了上来。
陇州大旱,身处陇州西边的悬壁寺斋饭也很简单,只是一碗面糊糊,加上一人一大块西瓜,一个充饥,一个解渴。
长京也有西瓜卖,宋游倒吃得不多。
这年头的西瓜是黄色的,模样算不上好看,也没什么甜味,不过水分倒是充足,是很好的水分储备和补充品。正因如此,无论是在东西方行走的客商还是某些国家的军队,还有海上来往的船只,都很喜欢携带西瓜,用来替代饮水。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吐籽。
西瓜也是这么一路传过来的。
僧侣吃饭无言,宋游也不说话,包括三花娘娘也低头舔着糊糊吃,一边吃一边盘算着晚上捉几只耗子,就在寺庙里开荤。
吃着糊糊,也啃西瓜。
“咵嗤……”
正如诗中所说,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
形模濩落淡如水。
只有些微的甜味。
和宋游记忆中的西瓜区别很大。
而且这个西瓜似乎放得有点久了,口感明显变软,也多了些杂味儿。
若只说补充水分,与刚舀起来的清澈甘冽的清泉相比,味道自是不如,可行走在西北,水带久了本就会有味道,倒也不见得比瓜适口。加之其还有些微的充饥效果,多少有点营养,倒确实是远行不错的选择。
宋游也掰了一块,喂给猫儿。
猫儿用一边牙齿嚼,嚼得吧唧响。
夜色彻底降临。
李姓司马快马加鞭,估计沿途未停,硬是在一个时辰之内就将“胡木大仙”的神像带了回来,寺庙也在半山腰的平台上摆好了香案。
平台不大,红漆支柱红漆地板,从山腰上突出,可观皓月星辰。
香案也很简单——
只是一个红漆高桌,上面摆着一盘米一盘面,一盘西瓜,两边放了泥方,中间有个小炉,香烛都摆在桌上,胡木大仙的神像就放在前边。
道人并不沐浴,也不更衣,还是穿着那身风尘仆仆的衣裳,在寺庙内请道教神仙,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只是身后多人看着,也无人觉得有异。
“请三花娘娘替我点香烛吧。”
“篷……”
一声轻微声响。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跟随在道人身边的三花猫陡然变成人形,乃是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生得有如仙童。
几位官员不禁一阵惊呼。
即使是围观的悬壁寺僧侣,也有人睁圆了眼睛,反应各不相同。
女童却不理会他们,也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一脸严肃的拿起香烛,扮演着道童的角色,完成着自家道士交代下来的任务。
“呼……”
吹一口气,两根蜡烛的顶端便冒出了豆大的火焰。
火焰虽小,却也是地上仅有的光芒,与天上繁星相对,用三花娘娘的话来说,是将晚上烫出了两个洞。
蜡烛交给道士,又拿着线香。
仍旧吹一口气,线香也燃了起来。
道人将蜡烛插上去,又接过香。
无需别的仪式言语,只是稍稍闭目,随即持香说道:“伏龙观宋游,请胡木大仙显灵一见……”
黑夜寂静,唯有烛光闪耀。
星河横陈,稍微彻底熄去的霞光映着地平线,是西北独有的壮美。
魏知州站在后方看着,仍旧疑惑。
自打今年大旱以来,请雨神的事他做了不少,自己亲自请过,也找过不少有名的道人、民间先生来请,仪式虽然远比此次道人做的复杂,但总体来说是大差不差的,他知晓这般请神的言语,一般要念三遍。
念得少了缺乏诚意,多了又怕吵着神灵。
胡木大仙很少应请显灵。
不过他所疑惑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自打方才开始,他就总觉得有些疑惑,好似感觉这道人的名字还是什么有些熟悉,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这种想到什么但又想不起来的感觉很难受,让人觉得憋得慌。
越憋越难受,越难受越想不起来。
直到此时夜风一吹,烛光晃荡,那名道人持香站在香案前,三花猫化成的道童像模像样的站在旁边,画面颇有几分仙气,他才忽然一愣,自己此前曾听过的一些来自别处的传说在脑中构建出了画面,画面又与此时眼见之景重叠起来,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
魏知州陡然睁大了眼睛。
心中对于“那究竟是旱鹿还是游离”、“究竟是不是它带来旱灾”再无怀疑,只升起了满满的期待。
“伏龙观宋……”
第二遍还没念完,天地就起了风。
“呼……”
夜风掀动众人衣袍,虽是高空之上,却也吹落了山上的风沙,使得众人迷了眼睛。
可这风却唯独不吹香案上的香烛,也不吹那道人和女童。
无论官员还是僧侣,除了玄华法师镇定自若,其余全都以袖遮面,又强睁着眼睛向前看去。
只见烛火之间,又多三个明亮猩红的光点,香炉中的线香瞬间燃尽,化成浓郁的青烟。青烟在风中也不散,全都飘向香案上的神像。
每多一些青烟进了神像,神像上就多一抹光华,眨眼间就变得耀眼。
神像的棱角色彩逐渐变得柔和,身形五官变得生动,神光之下,竟像是活了过来。
而仅仅是下一秒,它就真的活了过来。
原本坐着的神像不仅站起,还在烛光下行走起来,竟从神台上一跃而下。
两尺高的泥像,落地便成真人大小。
乃是一名身着五彩神衣的老神,中等身材,衣裳披得很随意,袒胸露乳,秃头却又留着花白的胡须,手持木杖挂着葫芦,算是当前大晏民间广泛认可的老神仙的经典形象。
神仙落到高台之上,还没有看其他人,却是先对着道人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尊驾唤老神来所为何事?”
魏知州被几名官员和侍卫围着,看着这一幕,心中既觉得惊讶,好像又觉得应该。
只是表情终究难免复杂。
其余人就没有他这么从容了——
陇州官民怎么请也请不来的胡木大仙,道人还没来得及叫第二声,就慌里慌张的来了,不仅直接显身,甚至落地才说话。
一时众人都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不敢不敢。”
宋游也是很客气的回礼,随即问道:“大仙可是当地雨神?”
“承蒙百姓推崇,尊老神为胡木仙人,希望老神保佑当地风调雨顺,多年前天宫分职,也命老神掌管陇州沙州风雨之事。”
“那便是了。”宋游仍旧很客气,“在下游历天下,行至西北,见此地大旱,民不聊生,所以请来大仙,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尊驾,此乃天地大势,正常的天气轮回。”胡木大仙又行礼说道,神情与声音都有些忐忑,“天地本就如此,沧海桑田,变化不断,有时湿热之地会变得干冷,有时干冷之地又会变得湿冷,神仙纵有再大的本领,也不能与天地大势相争相抗,更何况老神已然衰老,近些年来在陇州沙州收到的香火也很少,法力低微,实在为难。”
宋游回身看了一眼魏知州。
好让他明白,此次大旱确实是天地自然变化,与什么旱鹿、游离都没有关系。
身后之人无人敢于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