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黄昏把酒祝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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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的表情却逐渐阴沉下来。似乎心中更不自在了,又似乎感觉到了更大的侮辱,之前装出来的温文尔雅逐渐褪去,怒意在脸上浮现出来。

  “轰隆隆……”这片大山忽然开始震动起来。

  “哼!”声音都变了,变得厚重如山,似是从面前传来,又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位山神脾气果然不好。只见远方山巅有巨石被震落下来,轰隆隆之中,已在茂密山林里犁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山腰上则有泥土往山下流去,道路说断就断。这种大山自然孕育出的精灵,当真不是朝廷与天宫敕封的山神可比,它就是这片大山的灵韵本身,在这里有难及的威势。

  可以想象一座一截在云下,一截在云中,一截又在云上的大山震颤是何场景。

  怕是地震也不过如此。而这样的山,有数百里。山神一怒,便是天灾。

  停在亭子外边的马儿立马惊恐起来,三花猫也被惊醒了,从布兜里探出头来,爪子开了花,指甲深深的勾进布兜的布料中,如此才能勉强稳住自己摇晃的身体和惊恐的内心,随即连忙跳出来,左看右看,寻找宋游。

  “山神歇歇气,这山是阁下的山,弄得乱七八糟、生灵涂炭,又有什么好处?这山路这么些年了,毁了也可惜。”道人从容依旧,

  “若是阁下执意想再考教一下伏龙观的传人,大可换个温和些的方式。”话音一落,大山果然不颤了。

  不过山顶却不断有巨石滚落下来,这些巨石本就巨大无比,又都组成起来,眨眼间便成了一个高达百丈、堪比大山的巨人。

  “轰隆隆……”

  “那我便来考教一下这一代的伏龙观传人有多少本领。”山神好似依然坐在面前与他饮茶,又好似到了那山一样巨大的石人身上,开口说话,声音却好似自这群山四面八方传来:“你又如何应付?”山石巨人一步一步,朝亭子走来。

  每一步都地动山摇,轰隆作响。仅是它身上掉落的石头,恐怕就有这亭子大,若说它的脚掌和拳头,恐怕比亭子还要大许多倍。

  这一脚踩下来、一拳捶下来,谁能顶得住?可它却并不急着砸碎这山间亭舍,而是缓步走来,似是要等着看道人如何应付。

  山神也直盯着道人。却只见道人不疾不徐,对答山神:“山神乃大山精灵,此化身有山岳之重,亦有万钧之力,自非人力可挡,不过在下前些时日行走天下,恰逢惊蛰,有所感悟,修习四时轮转法的修士少之又少,这一缕惊蛰灵力,想来也能让山神阁下看个稀奇。”说着,手上已浮出灵力。

  这灵力似白又蓝,似蓝又紫,好似雨夜里的一缕雷光。随即伸手一指。

  自修行以来,所得最强的一道惊蛰灵力,以之催动雷法。只见晴天霹雳,雷霆炸裂。

  “轰隆!”这道雷霆即使在大白天也亮得人睁不开眼睛,虽无真正的万钧之力,却是滚滚天威,直直落在那巨人的头顶。

  宋游所说不假,这巨人有山那么大,岂是人力所能阻挡?水冲不掉,火烧不烂。

  不过山神毕竟是山中精灵,这巨人也是他的化身,生灵也好,阴邪也罢,最怕天威。

  无论惊蛰灵力还是天雷,都恰好克制它们。二者结合,这一道雷霆打在巨人身上,看似未对这巨人造成任何损伤,可这巨人却是瞬间解体,砸碎了半边山。

  “咳咳!”就连亭中山神也不禁闷咳一声。随即一伸手,那巨石又颤动起来。

  “轰隆隆……”正在这时,一只猫儿慌张之中,蹿进亭子。

  “道士快跑!”三花猫刚一说完,抬头一看,却看见一名陌生人,她愣了下,下意识往宋游身边靠了靠,仰头盯着山神不出声了。

  亭子中顿时安静了下。这山也安静了下来,那些巨石也不动了,山神与道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只猫儿。

  “道士~~”三花猫有些不自在。下一瞬间,却见两人举杯饮茶。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花猫见状不由愣住。只见山神放下茶杯,脸色微白:“伏龙观传人,名不虚传。”

  “得罪得罪。”

  “我与你师祖有旧,便考教到这里!”

  “阁下真当与我师祖有些交情?”宋游也放下茶杯,

  “见谅,之前只听说阁下曾与我师祖有过切磋。”

  “打过,和有交情,并不冲突。”

  “既是如此,那今日在下便也是与阁下用同样的方法相识了。”宋游看了眼旁边的猫,

  “在下并非独身而来,便请阁下多添一杯茶吧。”

  “……”山神一挥手,桌上便又多了一个空杯,水自空中来,冲起茶末,自然添满。

  “三花娘娘请喝茶。”宋游对旁边的三花猫说。三花猫眼神不定,时而看看宋游,时而又看看山神,总觉得这人不太好惹,迟疑了下,才跳上石桌。

  凑近茶杯,伸出舌头浅沾一口。

  “tui~”又苦又涩!三花猫眯着眼睛,甩着脑袋连连后退。山神沉默不语,干脆转过目光,不去看她,只看宋游:“看来先前还是我小看你了。”

  “在下不过天赋好些。”

  “还要谦虚?”

  “不敢不敢。只是凡人终究是凡人,修道之人也是如此,就算得天地眷顾,天分再高,也不过只是百年时光罢了。”宋游摇摇头,

  “当年那位师祖又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呢?可如今山神阁下仍旧坐在这里饮茶,他却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了。”

  “长生越来越不好求了。”

  “是啊,所以如山神阁下这般永恒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存在。相比起阁下绿树常青,我们只是昙花一现。”

  “哪有永恒的事物来?”

  “阁下也不得长久吗?”

  “说起来我诞生意识也只是最近一千多年的事情,哪天‘倦了’,也许就睡去了。或是天宫那些神灵哪天看我看不下去了,也就找来了。”

  “我还以为山神可比山河呢。”

  “我是山,却也不是。”

  “……”氛围不知不觉间缓和了一些。宋游难得遇到这般了不起的存在,山神也难得遇到有资格与他相谈的人,又有伏龙观师祖在前,两人好似都不在意先前的小小切磋,便在这亭子中对坐吹风,杂七杂八一番相谈。

  于是从这天地聊到天道,从本朝聊到前朝,从山神认识的那位祖师聊到他们都没见过的伏龙观第一位祖师,从五行灵法聊到四时轮转法,从山神聊到逐渐兴盛的香火神道天宫佛国,整个过程都是轻松随意不掺杂任何俗事杂事的清谈,旁人见了恐怕很难想象,这两位刚才还闹得地动山摇。

  修道之人本来如此。只见山风不知从何处来,拂过探出的松枝,不知是装满了亭舍,还是只从亭舍里穿过,总之未曾断绝,太阳也越发西斜了。

  山神抬眼看了眼天边:“不早了。”

  “太阳还未落山。”

  “伱不知道,往前几里路,再往右边山上走,那片山开满了姜朴花。我来这里等你,本就是想提醒你去看。”山神顿了一下,

  “那姜朴花还是当年你那位祖师种下的第一棵,后来长成了一片山,开起来满山都是一样的颜色,就这几天,今天最好,你现在走快一点,还能赶得上。”

  “竟是这样!”宋游便也没了再留的意思,连忙起身,恭恭敬敬:“那只好向阁下道别了。多谢阁下的茶,多谢阁下与我相谈,也多谢阁下提醒。至于先前的言语冒犯,真是不该,便请阁下将之揭过,忘个干净最好了。”

  “与你相谈还算尽兴,不必多言。”山神摇摇头,对道人说道:“毕竟也算是我失礼在先。”

  “虽是如此,不过昨夜阁下怕惊扰了我与那位鬼兄的妙遇清交而没来找我,今日又在这里设了亭舍,亲自冲点了一碗好茶请我歇息解渴,二者中的善意都做不得假,在下出言冒犯,其实也有些无礼。”宋游说着低头看了眼桌上的茶,笑道:“说来又无礼了。只觉得阁下本是天地孕育的精灵,至纯至净,在这大山之间,更是法力无边,天宫神灵怕也少有比阁下更厉害的。按理来说阁下不该被任何事物拘束才是,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学人类那些弯弯绕绕?只如此以心交心,不也挺好?”山神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宋游笑着又拱了拱手:“几十几百年后,再有伏龙观的后人从此经过,阁下若还想试探一番,该下手再重一些才是。”说完笑一笑,便踏出了亭舍。

  山风激荡,山雾流转。不远处山上的松树柏树好像都在招摆,再回头看去时,亭舍已在无声无息间不见了,那株颇有意境的迎客松也不见了,方才山神动怒之下毁坏的山坡与道路不知不觉已恢复原样,一切仿佛梦境。

  “走吧。”宋游对三花猫说,当先往远处走去。

  “道士!”

  “嗯?”

  “那是谁?”

  “山神。”

  “是山神啊……”

  “是啊,不过不是一般的山神路神,他是这片大山自然诞生的神,是山间活过来的灵韵。”

  “是厉害还是不厉害啊?”

  “可厉害了。”

  “那水是什么水?”

  “什么水?”

  “碗里的水。”

  “是茶。”

  “有毒!”

  “那倒没有。”

  “好难喝~”

  “是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走远了,身后的马儿老老实实跟着,方才山崩地裂,它虽惊惧无比,却也不曾独自跑掉。

  往前数里地,有巨石拦路。偏偏旁边又多了条小路。宋游一见就知道了,于是右转上山,沿着这莫名多出来的一条小路往山上走。

  还没上山,才走到一半,便已远远看见了满山的姜朴花。姜朴花,就是辛夷花。

  又叫望春花,紫玉兰。木兰也是它。虽叫紫玉兰,却是粉色。姜朴花最大的特点就是粉,尤其的粉,比大多数粉色的花都要粉,花开时叶子还没长出来,树枝上全是花,整棵树都变成了粉色的,一眼看去像是调出来的颜色,因此粉得梦幻,粉得不真实。

  若是满山都是这样的花,阳光一照,这每棵树的粉色又有深浅,深的近红,浅的近白,都在这片山上,真当只有用梦幻二字才能形容了。

  可它偏又是人间自然长出来的。宋游停步仰望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便进了那片树林中。

  这时的花又到了头顶上。姜朴花不是草本,不是灌木,是高大的乔木,尽管树林密集,可人走在其中是触不到花朵的,甚至树的下半截连多余的小枝也没有,人只能在光秃秃的树干林间穿行。

  可要是你肯抬头一看,便是成片的粉色,映在碧蓝的天空下。漫山遍野,装不下的粉红。

  “道士,这是哪?”

  “不知道。”

  “我们去哪?”

  “不知道。”

  “今天就在这吗?”

  “也许。”一条小路在林间草地上蜿蜒。宋游随意的走着,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在山上穿行,仰头赏花。

  很难想象,这美到极致的一山春色,只是多年前一位师祖途经此地随手栽下的一棵姜朴花发展而来,有些事看似寻常,细想来真是妙不可言。

  更奇妙的是,想到这一点后,再行走其中时,便有了与百年前那位祖师隔空相见的恍惚感。

  得多谢山神。得多谢祖师。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这花一年也就这么几天,每在这里多待一瞬,黄昏时的山风都在不断剥离它的花瓣,飘飘然而下,山风燥烈时便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只好劝东风,且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