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山外山,人外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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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游折了几根春天刚长出来的巴茅,还长得不长,细细嫩嫩的,用来随手编了一个空心球,左看右看,不甚满意,反正走着也是无聊,于是又丢掉重新编了两个,这才选出一个心仪的,放进被袋里。

  如此悠悠闲闲,摘果折草,其实也并没有耽搁走路,反倒还为走路添了不少乐趣。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候。

  那时无论去哪,无论路有多长,只要走在路上,路旁田间,林里树上,都有数不尽的乐趣。

  那时走路从不是为了走路。

  渐渐地却是越走越高,上了山顶。

  三花猫停下来,扭头眺望远处。

  宋游也随之停下。

  不知这里又是何地,只知道如此看去,山水皆在脚下,风景好极了。

  这里种着好多甘蔗。

  山坡之间是平坦规整的土地,被成片的甘蔗林染成了密集的青色,中间又有小路,通往此生也不会去到的地方,大树在路旁安静生长,已不知长了多少年了,视线尽头隐约可见村落和房屋,也不知存在多少年了,一切都清晰,安静和美好。

  宋游实在忍不住想,也许几百年前这里的风景就是这样。

  也许几百年后也还会是这样。

  可此处又是谁的家乡呢?这里又住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宋游面上自然,心中却冲动不已,想下去细看这片土地的模样,认识这里的人,听听这里的故事,却也知晓山水无限,神仙也看不过来。

  世界之大,人生之短,难免遗憾。

  可也许遗憾本是常态。

  “先生。”

  这时一只燕子落了下来,停在马儿头顶,扭头看他:“我们往哪里走?”

  “燕安啊……”

  宋游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他:“你飞去过南方过冬么?”

  “回先生,我自小便在老祖宗身边长大,无需飞去南方过冬。后来得了道行,开了灵智,又化了形,就更不用去了。”

  “这样啊。”

  “先生对南方和海外的事情很有兴趣?”燕子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道人看,总觉得他在听说自己没有去过后,语气有些遗憾,“我自小听老祖宗说过不少关于南方和海外的事,先生若想听,我也可以说给先生听。”

  “倒不是这个。”

  “那是……”

  “我只是觉得飞去南方过冬这件事很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

  “听说你们要飞上万里,最远的要飞数万里,不知要跨过多少山水国度,要见到多少不一样的风景,那段路一定很精彩。”宋游感叹道,“这世上就连神仙也被信仰困在原地,不曾知晓世界的真正模样,甚至大多数人连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广阔的天地,而你们却天生就要南迁,天生就要见识到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广阔天地,不知伱们觉得如何,总之很多人是羡慕的。”

  燕子听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得很不一般,于是也跟着有些遗憾起来。

  “我没有去过……”

  “你随时可以去。”

  “外面危险吗?”

  “不好说。”

  “哦……”

  宋游想了想,才道:

  “以前我小的时候,也问过我师父,山下是否危险。

  “她对我说:这个世界宽有十万多里,每天不知多少人死于横祸,不知多少人不得善终。但也有人待在原地不动,不曾去任何地方、不曾去做任何特别的事情,也中途病死饿死。还有人活到了老,却也浑浑噩噩。这个中种种,还需你自己去看,自己去决定,这一生见过什么、遭遇什么,也都与你自己如何选择息息相关。

  “不过她号多行道人,年轻时最爱行走天下,这不过是她的想法,自然如此。你我都该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燕子思索许久,才又忐忑的说:“我一直很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尽管问。”

  “先生此般行走天下,既没有目的地,那先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觉得呢?”

  “……”

  燕子思索许久,才小心的说:“我原以为是惩恶扬善、诛邪除魔。”

  “这一路走来,我惩过恶也扬过善,诛过邪也除过魔,却不是特意为了它们而下山。”宋游摇头笑道,“我有时这样做,有时也不这样做。”

  “先生不攒功德?”

  “不攒功德,只攒心安。”

  “先生不为成神?”

  “不为成神,也不为成佛。”

  “……”

  燕子愣了一下,见惯了自家祖宗为了成神费尽心思,如今先生这么轻飘飘的一句“不为成神,也不为成佛”,一下子反倒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便是为了成仙?”

  “什么是仙?”

  “仙是……长生不老?”

  “有意长生者,不可长生,无意长生者,长生无意。”

  “那便是逍遥自在。”

  “成了仙就可以逍遥自在吗?还是逍遥自在了才可成仙?可若已经逍遥自在了,成不成仙又有多少区别?”宋游语气温和。

  “……”

  燕子一边消化一边思索,底气已不足了:“那先生只是单纯的入世修行么?”

  “却也不为入世修行。”

  “那是……”

  “哪来那么多原因?又哪来那么多目的呢?”

  “请先生赐教。”

  “哪里谈得上赐教。人生苦短,行走人间,我也只不过是想多看些风景,多见些以往没有见过的东西,多品味一些这世间的乐趣,在这短短的一生里照着自己喜好多填一些趣味进去,好让这一生结束时,回想起来能说一句不亏罢了。”宋游笑了笑,“不过有趣的是,当你什么都不想了,反而有不少意外收获。这种毫无期待的意外所得,反倒最是快乐。”

  “……”

  燕子陷入沉默和思索。

  若他化作人形,想必早已眉头紧皱了。

  不为成神,不为成仙,不为修行,只是按自己内心意愿,让这一生有趣一些。

  先生所言,好似只是一个凡人,可细细一想,这与仙又有什么分别?

  成神也好,成仙也好,成佛也罢,或是入世修行,此般想来,若是刻意追求,纵使与凡世间的功名利禄不同,区别又有多大?

  耳边突兀传来声音:

  “我们走吧。”

  “走……走哪边?”

  “下边。”

  宋游已然做出了决定:“没遇见便也罢了,既然遇见了,便不错过了。”

  正好已是下午,也许下边还能借宿。

  于是又沿着小路往下。

  没走多远,山下的世界便到了眼前。只见一条山村小路,路旁柏树常青,不知通往哪方,不过小路平整,想来常有人走。

  三花猫依旧跑在前面,活泼得很,只在遇见岔路时会停下来看他们。

  如此也是为了贪玩——

  只消跑快一点,她就可以在前面停下来,可以闻闻路边的草,有时也咬几口,或是捉路边的虫子,捉回来分给燕子吃,或是看远处风景。

  渐渐地,已近黄昏。

  宋游抬头远眺,在远方竹林深处见到有炊烟升起,烟气不少,应该是有一片村落。

  也许可以去借宿。

  正想着时,前边的三花猫突然停下了脚步,整只猫不动了,仰头直直的盯着前边,转过头来看一眼宋游,又继续看向前边。

  宋游不紧不慢的走过去。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路边柏树下独自站着一名小孩儿,是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不哭不闹,却是左顾右盼,茫然中有些木讷。

  河畔有风,吹得他缩起脖子。

  “是个小人!”

  “三花娘娘好眼力。”

  “他妈妈呢?”

  “不在这边。”

  “那就是走丢了!”

  “可能。”

  宋游眺望远方炊烟处,即使竹林遮挡,还是看见了村舍的一角。

  这小孩儿想来是从那边来的。

  “这倒是正好。”

  “什么正好?”

  “今晚借宿好办了。”

  “是哦!”

  三花猫转头惊讶的看了宋游一眼,立刻醒悟过来,随即碎步小跑,蹦蹦跳跳,朝那小孩儿跑去。

  小孩儿依旧神情恍惚,左顾右盼,茫然无措,直到三花猫到了他近前,他才仿佛被猫所吸引,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三花猫。

  不过仍旧没有什么动作。

  宋游也迈步走了过来。

  “小娃娃。”

  “嗯?”

  小孩儿仰头看他,神情木讷。

  宋游带上微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声音也放缓了:“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小孩儿又环顾四周,伸出手想指,但手指晃了半圈,也分不清方向。

  “你叫什么?”

  “小牛儿……”

  “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不晓得……”

  “你家住哪里?”

  “家里……”

  小孩儿呆傻的盯着他。

  有风吹来,他穿得单薄,不由得缩起了脖子,还打了个寒颤。

  宋游便站了过去,为他挡住了风。

  小孩儿立马好了很多。

  忽然地,宋游又偏过头,好像从这风中听见了一些声音。

  似乎有人在呼唤这小孩儿。

  “小牛儿。”

  “嗯?”

  “你听见有人在喊你吗?”

  “好像有……”

  小孩儿点头,木讷回答。

  “在哪边?”

  “不晓得……”

  小孩儿愣愣的盯着他。

  “……”

  宋游只好转头看向三花猫:“三花娘娘呢?听见什么了吗?”

  “听见什么了。”

  “是什么?”

  “有人在唱歌。”

  “唱歌?”

  “对的!奇怪的说话声音!”

  “是在那边吗?”

  宋游指了指炊烟升起的方向。

  “好像是。”

  “好。”

  于是宋游蹲了下来,淡淡的看向这名小孩儿,向他伸出手:

  “走吧,带你回家。”

  小孩儿看看他,又看看猫。

  犹豫纠结,似乎觉得这人的亲和力还不错,终究选择了相信,于是伸手与他牵着,又跟着他,沿着小路往前走。

  一路不见人来找。

  反倒声音越发清楚了。

  其实不是唱歌,只是声调悠扬,每喊一声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和平常说话喊人略有不同,细细一听,还有一种玄妙朴实的韵味。虽然和逸都小院那位女鬼唱歌的声音不同,但是三花猫分辨不出什么是唱歌,只记得宋游的话,听来奇怪,就说是唱歌。

  “小牛儿……”

  这声音隔着河仍能听得清楚。

  “小牛儿……

  “小牛儿……”

  ……

  “回家来咯……

  “回来吃饭咯……

  “回来睡瞌睡咯……

  “快答应……

  “快回来……

  “莫让家人再担心……”

  一群老少男女在屋子周围大喊着。

  有的站在屋顶,有的站在屋后山上,有人站在屋前的田埂上,声音都拖得很长,汇成一片。

  其中有个蓄着长须的老先生,手中捧着一碗浑浊的水,每喊一句,就要从碗中沾水,洒在天上。还有个中年妇人,声音里带着哭腔,便又给这朴实古老的喊法里添了一抹浓郁的感情味道。

  忽然的,众人都看向了前方。

  只见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人沿着小路走来,身前一只三花猫,碎步慢跑,身后一匹枣红马,不用缰绳,却也老实的跟着他。

  天上还有只燕子在飞。

  这位道人本身已够奇妙了,可还不止于此,更奇妙的是,他的右手略微往旁边扬起,好像在牵着一个看不见的不高的人。

  等道人走到众人面前时,刚刚还响成一片的喊唱声已基本停下了,只觉眼前的画面过于玄乎,一时不知所措,也不敢吭声,因此一下子就从刚刚的喧闹变成了现在的寂静无声。

  宋游对着他们稍一点头,随即低头看了眼右手边牵着的小孩儿,小声笑着说:

  “快回去吧。”

  说完便放开了右手。

  妇人回味过来,哪里顾得上惊叹此情此景的玄乎,只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便往屋里跑去。

  里头很快就传来喊声:

  “醒了醒了!”

  一堆人全都往屋里跑去。

  有个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又跑出来,再次来到宋游面前,躬身拱手不停: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在下只是游经此地,偶然见到令郎魂魄站在路边,魂不守舍,顺便听见诸位的喊声,便顺着声音将之带了回来。”宋游顿了一下,又看了眼旁边那位端着水碗不知所措的老先生,“你只该感谢老先生,多亏老先生的办法,令郎才没有走远。”

  “都谢谢,都谢谢……”

  男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伸手:“两位先生请到屋里来坐!”

  “老先生请。”

  “你请你请……”

  “晚辈怎敢。”

  “那我先走……”

  老先生这才端着碗往屋中走。

  宋游也跟着走进去。

  只是村中茅屋,简陋但也清爽,中间的一间便是堂屋,老旧的八仙桌,粗碗装茶,桌和碗怕是都有不少年生了。

  有一碗茶是老先生的,男子连忙又去拿碗,给宋游也倒了一碗。

  喝了一口,瞄见桌上几人都在看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宋游便知晓这些位大抵都是乡间朴实人,没那么多口才,于是放下碗,拱手说道: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径此地,也算与令郎有缘,便顺带来讨口茶喝。”

  “谢谢先生,我们都急死了。”

  “不急不急,有老先生在,说不定多叫几声,也就回来了。”

  这话只是说说。

  其实这个土方法只对魂魄离散但并未走远、就在家门附近的人有用,这小孩儿的魂魄已然走出了一里多地,这么喊是喊不回来的。不过这类民间先生通常多有经验,有另外的法子也说不准。

  总之自己只是过来借宿,讨顿饭吃,有时随口而出的话也有千金重,不好砸了人家的招牌。

  “先生要去哪里?”

  “平州。”

  “平州哪里?”

  “想去云顶山看看。”

  “云顶山……”

  男人有些窘迫,并未听过。

  但他也立马说道:“去平州地界,恐怕还要走将近二百里路,骑马跑得快也要一天时间,用脚走少说也要两天。先生于小人有大恩,小人这里没有可以招待先生的东西,便厚着脸皮请先生留下来吃顿晚饭,暂住一晚。”

  “恭敬不如从命。”

  能有个落脚处,能吃顿热腾腾的正经饭,总归是要比风餐露宿好些。

  里屋有人喂小牛儿喝了点水,吃了点肉粥,小牛儿渐渐缓过神来,虽然虚弱,却也算是恢复了清醒,能讲话了。

  大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出来,问他去哪里了,他也说不出来,只说隐约记得自己站在一条小路边,周边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后来有一只猫带着一名道士来到自己面前,和自己说话,然后带着他沿着一条路走,就到了家门口。

  众人一时皆惊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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