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奇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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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马蹄山。

  一只燕子在云层之上盘桓,盘桓盘桓,一遍一遍的在心里演练等下该怎么说怎么做,确保不出差漏,这才往下穿过云层,飞进亭子。

  底下燕仙台上的江湖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些零散的人还在这里,或是切磋,或是讨论,或是相约散步、谈天说地。

  亭中一名年轻道人盘膝坐地,双目紧闭。

  一只三花猫在亭子左边,伏低身子翘起屁股伸着懒腰,伸完之后,又把头摇得看不清五官。

  燕子停在亭子最右边,化作少年。

  年轻道人也睁开了双眼。

  “足下有礼。”

  “先生久等,我……”

  刚才演练的莫名从脑子里消失了。

  “……”

  少年沉默片刻,只弯腰伸手,手心一枚小红丹:“先生请服此丹。”

  宋游接过,稍作一看,便对旁边的猫儿说:“三花娘娘就在此地,我要离开片刻,不过肉身仍会留在这里,三花娘娘可别以为我死了……”

  三花猫扭头看来:

  “什么?”

  宋游摇了摇头,仰头服下。

  天地巨震,灵魂出窍。

  世界还是那世界,颜色还是那颜色,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只见三花猫扭头看看坐在地上的宋游,又抬头看看已经站起来的宋游,眼睛渐渐越睁越大,嘴巴也微微张开,仔细看去,还隐约可以看到露出来的两颗小尖牙,总之一副惊讶至极的样子。

  “道士你变成鬼了!”

  “只是神游而已。”

  “神游是什么游?”

  “回来再与三花娘娘解释。”宋游小声说,“还请三花娘娘替我看着肉身。”

  “哦……”

  宋游这才看向那少年,朝他点头:

  “请足下带路。”

  “好……”

  那少年陡然变回一只燕子。

  奇妙的是,宋游也跟随他变成了一只燕子。因为燕子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不同,看到的事物光线都不一样,所以在变成燕子后,宋游感受最大的便是整个世界在眼中变了模样。

  天地万物的远近、高低、色彩,乃至于对于动、静之物的感受,都不一样了。

  甚至看三花娘娘还有些害怕。

  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

  “走了……”

  少年化作的燕子振翅飞走。

  宋游自是不懂燕子飞行的经验本领,可他此时并不需要控制自身,完全是前边燕子怎么飞,他自己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做。

  而感官感受则保留了下来。

  于是触摸到了晚风,又撞进了云雾之中,忽然纵览十万峰林,江水连横,又远眺夕阳沉入大地、血染一片山河。

  燕子飞得快,飞得急,还喜欢变向。

  时而扶摇直上,几乎垂直,整个视线中一丝一毫的大地也看不见,像是要刺破苍穹一般,直到撞进云雾深处,满身湿凉。

  穿出云层,已在云海之上。

  黄昏时的天无比纯净,高空的夕阳还未消失,云海被染红,头顶已有亮星几点,越数越多。

  此时内心是无限的自由,仿佛天下之大,尽可去得。

  没等感受多久,燕子又忽然收拢翅膀,像是一支失了力气的箭矢一样,直直往下扎进云海。

  待得重新穿出云层,眼前便满满当当全是大地,以旁观来看,就只是两只燕子在天上飞罢了,不觉惊奇,可亲身体验,却是风声急啸,在与长空搏击,能将常人吓得喊出声来。

  直到地面在眼前越来越大,地上的草木都看得清楚了,直感觉马上要撞死在地上,燕子这才张开翅膀,却又陡然变向,往左边飞去。

  如此时左时右,忽上忽下。

  这种刺激感就如高空俯瞰下的山水之美一样,挑战着感官和内心的极限。

  可对燕子来说,这不过是寻常。

  天色渐暗,群山只剩了影子,江水也只是一条倒映着霞光的带子了。

  燕子远离人烟,只往黄昏飞去。

  可惜路终有尽时。

  燕子飞进深山宅院。

  “篷……”

  两只燕子都化作人形。

  宅院房檐下全是燕子窝,屋里屋外也飞着许多燕子,叽叽喳喳。

  院中彩灯高挂,却不见几道人影。

  “先生……”

  少年悄悄瞄他,比了请的手势。

  宋游便跟他往里走去。

  走进一间大屋,里头装饰典雅,却只有一名老者坐在上首。那老者身材高瘦,发如银丝,满面皱纹,好似风都吹得倒。只见他这模样,宋游便知晓为何燕仙在此那水妖还能作乱一方了。

  而见他走进来,老者却是连忙杵着拐杖站起,向他拱手说道: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宋游不敢怠慢,也是连忙还礼:

  “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早闻燕仙大名,如今得见,实乃有幸。”

  “当不得当不得,不过是山下世人胡乱喊的名号。”老者声音也苍老得不行,又连忙指着旁边椅子,“道友快快请坐。”

  “多谢。”

  宋游也不扭捏,叫坐就坐。

  “按着现在山下世人的习惯,道友称我一声燕公即可,燕仙却是当不得的。”

  “燕仙客气。”

  “道友年纪虽小,一身道行却是惊人,又在凌波县为民除害,是大义之人,我本该亲自相请,奈何年纪大了,行走不便,只好叫这不成器的子孙代我来请道友了。”老者说道,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少年,暗自摇头,“这小子胆小无用,但愿没有怠慢道友。”

  “燕仙此言差矣……”

  宋游也瞥了一眼那名低头的少年。

  自己今早才问了他天上风景如何,晚上他便请自己体验了一把奇妙的飞行之旅,他不觉得这是巧合,也不觉得燕仙请人一向是这样请的。

  小妖精不谙世事,感情淳朴真挚,你对他报以善意,他便回你善意。

  宋游很难不喜欢他。

  再说今夜这飞行之旅,莫说千金,实在是万金也难以换来的,到现在他心里还念念不忘。

  宋游很难不感激他。

  于是只笑着说:“这位小友性格纯真善良,与我相处虽短,可两次相谈,却也融洽,并非燕仙所说那样。”

  “道友不知……”

  老燕仙笑呵呵给他说:“这孩子从小胆怯,不敢与人说话,见了人就害怕,见了同类,长辈,甚至兄弟姐妹,都说不出几句话来。”

  “那他一定很擅长与自己相处。”

  “哈哈,不说这个……”

  老燕仙摆了摆手:“还未请道友饮茶,实在无礼。”

  话音刚落,桌案上多出两杯盖碗茶。

  老燕仙先端了其中一杯。

  宋游便端了另一杯。

  奇怪的是,他本是神游,却能照常将这杯子端起,再掀开盖子,凑近闻一闻,茶香依旧,撇一撇上边的茶沫,一口下去,也能喝个真切。

  “好茶……”

  宋游笑着夸奖。

  这倒是有意思。

  “道友喜欢就好。”老燕仙顿了下,“方才听道友自称来自逸州灵泉县,敢问道友可是出自伏龙观?”

  “正是。”

  宋游倒也不惊讶。

  伏龙观每一代传人下山游历起码间隔三四十年,在这个人均寿命三十多岁的年代,说隔了很多人的一生不太恰当,却也隔了很久了。加上许多观主游历之时并不随意透露来处,普通人不知晓也正常,可这位燕仙这把年纪了,要说他不知道伏龙观,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听老燕仙又感叹一句:

  “又一代了呀……”

  “是啊。”

  “多行道人是你的师父?”

  “是。”

  “我见过她……”

  老燕仙的眼睛里露出回忆之色。

  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又真是一个莽人,只修五行灵法,只学五行法术,当时见她,她还不到三十吧,这般年纪,若是单论斗法,这世间怕是就连天宫雷部主官,还有大名鼎鼎的金灵官也不见得在她之上。

  真是天之骄子。

  可这般天之骄子,行走世间,又太过随和,有时却实在不该。

  那时他还有个不错的后人,与那多行道人一见如故,仰慕不已,可这缘分一结,却也误了不少修行。

  这次也算有了教训——

  算着时间,算到那位在凌波县除掉水妖的有可能是伏龙观传人,便选了一位最不喜与人交涉的后人去请,免得再误修行。

  老燕仙瞥了眼那少年,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管他,只继续说:

  “天算道人是你师祖?”

  “正是。”

  “说来我还多亏了他。”

  “愿闻其详。”

  “虽然已是近百年前了,可那时我也已到垂暮之年,苦求神道而不得。”老燕仙摇头叹气,“恰逢伏龙观天算道人游历途经此地,他算出今后栩州将遭遇大旱灾,让我早做准备。后来栩州果然大旱,我在这里庇护一方百姓,于香火神道也算站稳了脚跟。”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就难怪了——

  调风顺雨如今已是神道本领,要想单靠道行法术在大旱灾下保一方雨水实在太难,先前听说时,他还惊了一下,以为这燕仙本领通天。可如果是提前准备了很多年,那便好接受多了。

  再说神道——

  走上神道本身不难,找些信徒就是,不过老燕仙存世千年,追求的自然和那乡间野神不同。

  一是香火来路要正。

  二是不可惹来天宫与朝廷清剿。

  至于那位师祖,宋游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是知晓的。

  伏龙观历代观主皆是不凡,不过本事都不相同,例如师父最擅长斗法,师祖则不一样,擅长演算天机。

  道号都是自己取的。

  师父行走万里,于是取名多行道人,师祖取名天算,人算不如天算,而我就是天算,也是狂妄,不过听说他晚年不祥,死之前并不舒坦。

  “总之我承伏龙观一大人情,未还于天算道人,也该还于伏龙观的后人。”

  “燕仙说笑了。”

  宋游恭恭敬敬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拯救黎民苍生于水火本是善事,燕仙觉得是自己借我观师祖本领走上香火神道,可在我观师祖看来又何尝不是他借燕仙的本事造福一方、替自己积些功德造化呢?无论如何,此般造福生灵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人情感谢?”

  一边说着,一边瞄向老燕仙。

  这老燕仙已近灯枯,如此死去,即使依旧能靠安清县百姓的信仰成就神灵,可一地信仰罢了,又有多大的神通?

  届时他肉身不在,没了道行,又没有朝廷敕封天宫认可,成了山间野神,可还能这么潇洒?

  就算天宫朝廷不管,又能再活多久?

  赤金大帝二百年前尚且不在,二百年后,此地民众可还记得有一燕仙?

  宋游觉得他怕是还有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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