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上,雨比白天来得大些,淋在油纸伞上,是笃笃的沉闷声音,听来很让人心静。
宋游边走边想,走得很慢。
这马蹄山上的手法实在巧妙,即使以他的道行修为,也只是看见了那小路、那亭子,却没注意到其中的玄机。
只觉得布置者的相关造诣定然不浅。
当然也说不一定。
世间万般法术,各有玄机,好比万种学识、无数行当,又有谁能面面俱到?
尤其是这世道信息闭塞,学识见闻到了一定境界后,再想进步,那就真只能用眼睛去看,用时间去堆,用自己的心去自行感悟。千年神仙尚且不敢说对世间玄法了如指掌,何况宋游来此仅仅二十多年,世间多的是他不知道、伏龙观也没有记载的手段。
也没有道行高深便可破万物的道理,道行是道行,学识是学识,见闻是见闻,修为是修为,老神仙也可能被没见过的小手段所迷惑。
这是合理自洽,也是玄妙玄机。
只是宋游还是想到了一位——
安清的“燕仙”。
前些天和青阳子聊到了燕仙。
是他向青阳子请问的。
说这燕仙长居安清,不知有多少年了,青阳子也只见过他一面,倒是他的师祖曾与燕仙喝过好几杯茶。
当时还聊到了城外的燕仙亭。
其实城外还有一座燕仙庙。
说这燕仙起码在走蛟观之前就在安清了,那时就已有了不低的道行,到现在没活千年,起码也活了八百,可万事万物皆有尽时,现如今道行的增长赶不上自身的衰弱,大限将近的老燕仙为了延寿,不得不换条路子,于是开始谋求香火神道。
虽说成神也很难不朽,可有一日香火,便可存续一日,终究是能续命的。
数十年前,栩州大旱,颗粒无收,燕仙作法,保了这安清一地的民生。虽不算风调雨顺,却也比周边郡县好了不少。后来粮食也不够,他又化作无数燕子从别地官仓衔来粮米,救了不少人。
安清人感激他的功德,为他立庙塑像。
这就是城外的燕仙庙,现在是江湖人的大通铺。
这庙里香火不少,也有香油钱,不过燕仙又托梦下来,让庙里住持少买香油,把钱拿去修了路,给众人走,又修了亭子,好给路人遮风。
可以说真的很努力在吸聚香火。
可惜啊可惜……
燕仙当初自官仓取粮,倒也不说一定开罪了朝廷,可终究是朝廷不喜的,这种例子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得,于是他始终未得朝廷敕封。
又终究是异类,想来天宫也是不容的。
一管凡世,二管鬼神,两者相加,导致燕仙之名始终限于安清一地,就连相隔不远的凌波都没有他一座庙宇。
若非他有千载修行,又得安清民心,怕是早就安上个淫祠邪祀的名头了。
“千年大妖啊……”
宋游也是有些感慨的。
这世间又有多少千年的妖?
可别轻视了这千年二字。
世间传闻中常有千年老妖的影子,可除了少数本身就能活上千年的动植物偶然成精以外,其它多是讹传、夸大。就如这世间仙神,皆传他们有万载万万载的年岁,可其实大多也只吃了几百年香火。诸君须知,大晏往前再推一两千年,已经没有记载于书上的历史,那时候天下民众信奉的神灵大多都已消失在了历史中。
现在人们敬奉的神灵,不谈神力、本领,只说年纪,大多数都比不上这燕仙。
宋游想起这位,也是倍感压力。
倒不是道行、法力本领。
首先千年年岁不代表千年修为,也不代表千年道行。其次修为、道行也不都是为了武力服务,就是天宫众神,其实也是以文官为主。
而是千年岁月本身的厚重。
人类走到现在,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有敬老爱幼的本能。就是贤德的皇帝出游,碰见八十岁的老人,也得恭敬叫声老丈。就是那金阳道上栽种了上千年的古柏,活得久了,许多人都会下意识多给一点尊重,连官府都立法保护。何况一位亲眼见证了千年历史风霜的长者。
这种压力,本质是种尊重。
而这燕仙台多半也与他有关。
只是既然安清有这位在,为何凌波的水妖却久久未除呢?
如是想着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那位道长!”
是个粗糙的女声。
一人一猫顿时停步,同时扭头望去。
烟雨中有一道身影走来。
麻布衣裳,披散头发,手拿长刀,没再裹面了,露出一张有些圆的鹅蛋脸,眼睛黑白分明。
“吴女侠,有礼。”
“巧啊。”
“挺巧。”
“你们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们没来呢,找了你们半天都没找到。”
“我们站的远。”
“我眼神好着呢。”
“比较远。”
“怎么样?好看吗?”
“大开眼界。”
“嘿嘿……”女子咧嘴一笑,和他们一起并肩往前走,“早晓得你们在看,我也上去玩玩,好教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本领。”
“见识了足下不少师兄弟,都是江湖高手,已能想象到足下的几分风采了。”
“他们比我还差一点。”
“厉害。”
宋游恭维一句,顿了一下,又问道:“这块青石空地倒修得挺好,中间还有阴阳鱼图,怕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吧?只是为何叫燕仙台呢?”
“嘿!我今天才问了师父!”
“愿闻其详。”
“这可不是人修的?”
“那是……”
“说是以前江湖人将这里定为大会地址、来这里参会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块平土地。开到第二回,便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燕仙后人,说感动于那群江湖前辈的英雄气魄,愿意为他们在此修一平台,以供日后交流比武所用,只愿他们感念燕仙馈赠,来往之时上两炷香就是。”女子说着又回头瞄了眼那块江边山脚的平台,“江湖前辈们一听,还有这好事,半信半疑就答应下来,于是此地一夜变化一次,每次变了一层,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有了这燕仙台。”
“神奇。”
“我也觉得……”
女子忽然皱起眉头:
“诶对!你们道士是不是对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这些数情有独钟啊,为何做什么事总是这么久?”
“我们多数随心所欲,不拘这些,是多久就是多久,是多少就是多少。只是世人传闻时,觉得这些数说来好听,充满玄妙,又或是道人自身想用这些数来讲给世人听,又或是沿用了前人习惯,或是别的什么,所以……”
宋游微笑着说。
“噢……”
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连连点头。
天上的雨没有断,她的头发早已淋湿,贴在脸上,衣服也湿透了,贴在身上,而她却全然不觉,只信步往前走着,既不觉得淋雨不好,也不觉得宋游打伞有什么不好,只是在雨水哪里惹到了自己的时候,或是晃一晃头,或是抹一把脸,或是歪嘴吹一口气,解了困扰,也就罢了。
宋游见状,不由问了句:
“可要打伞?”
却只见这女子摆了摆手,笑着道:“江湖中人,自己就是天,打什么伞……”
那一瞬间的潇洒,让宋游看了好几眼。
脚步都不由得放缓了几分。
……
青瓦古观,雨打竹林。
宋游将伞递还给小童儿,恭恭敬敬:“谢过道友的撑花。”
“道兄说什么谢……”小童儿将伞收起来,人虽小,说话却很成熟,“师父年纪大了,便爱待在道观里煮茶喝,下雨天我们都不出门的,这伞放了好久都没用,都快放坏了,道兄拿来用一用,还省得我再拿出来淋水了。”
这话听来实在舒服。
宋游也不由得笑着说:“那便是我与它的缘分。”
“是了……”
小童儿也笑,哪里还有前几日在江湖人面前的冷脸了。
只是伞刚收到一半,他又忽然想起:
“道兄明日不出门了吗?”
“要出门。”
“不用伞了吗?”
“我猜明日不会下雨。”
“那样最好,明天可以去山上找找菌子,都二月了,不晓得出来没有。”小童儿也不生疑,只收起伞往屋里走去,“道兄快来吃饭了。”
吃过晚饭,宋游回了房间。
点上油灯,铺开麻纸。
宋游本想再请三花娘娘帮忙研磨,可见她独自在床上与空气斗智斗勇,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玩得忘乎所以,不忍打扰,于是自己拿着砚台出去在屋檐下接了点雨水,取墨条耐心磨开。
提笔蘸墨,想了想才落笔。
用的墨也是凝香。
虽是最最顶级的墨,价比黄金,可他也没有将之用于收藏的意思,每天仍旧照常的用,或者该说是将之收藏在了其它地方。
忽然之间,猫儿跳到了桌上来。
“道士,你在写什么?”
“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拢郡安清县,巧遇江湖盛事,柳江大会……”
“这是什么?”
“写的东西。”
“写它做什么?”
“好知晓来此世间走了一遭。”
“唔……”
三花猫只凑近了纸张看。
明明不识字,还是要看,看就罢了,还要用爪子扒拉宋游的手,别挡着她了。
这样实在是没有办法写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
好不容易写完,想去吹灯,发现油灯里的油已经见了底,原先是没想用这么多的。
只是油灯虽贵,可如果是用在这些地方,却也还是值得。
“三花娘娘。”
“做什么?”
“睡觉了,明日早起。”
“做什么?”
“去马蹄山。”
“还是去看那些人打架吗?”
“去会一会安清燕仙。”
“是燕子吗?”
三花猫顿时凑到了他面前来,凑得好近,嘴鼻都快戳到他的脸上了。
“是千年的大妖。”
“一千年?”
“是。”
“……”
三花猫逐渐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