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道长站在帐篷外,目光瞄向那些一个个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人,只觉有的兴奋,有的窘迫,有的既兴奋又窘迫,不时低头瞄一眼身边女童。
女童就站在她旁边,不足她一半高,小衣裳干净整洁,眼珠子也是到处乱转,瞄着满地的人类、新奇的事物和发出声响的地方。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正常人那般丰富的表情,也许是化人不久,还没有学会人类丰富的表情能力,遇到惊奇的事,最多她也就是把眼睛睁大一些。
刷的一下。
帐篷被掀开了,一群道人走了出来。
出云道长不由打量大家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宋道兄。这位道兄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那样,好似惊悚的惊悚不了他,恶心的也恶心不了他,没什么特殊的。
倒是身后的师门长辈和同门师兄弟们神色与先前有些不同。
师门长辈脸上多了一分尴尬和窘迫,师兄弟们则满面通红,有的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堪入目”、“进去前该问问的”之类的话。
道人与猫都是满心的好奇。
三花娘娘歪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眼睛也睁大,透过掀开的帘子往里偷瞄。
出云道长则走到应风道长面前:“师兄,这个帐篷里面又是什么?”
应风道长脸色一下更红了几分。
“没、没什么……”
“为何这副表情。”
“别问了。”
“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你这幅模样,反倒让我更想知道了!”
应风道长支支吾吾,依旧答不出来。
即使修道之人洒脱,可在这年头,又怎么好意思在师妹面前讲那些东西。
只听出云道长的师父斥责道:“还能有什么?不都是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紧问紧问!有什么好问的?”
“哦……”
出云道长不由缩了缩脖子。
想起先前那些帐篷里的东西,干尸恶臭、奇形怪状的扭曲的人体,她仍是有些反胃。
倒是宋游笑了笑,对出云道长说:
“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
一边说着,一边瞄见想钻进去的三花娘娘。
“刷!”
宋游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裳后领子,将她扯了回来,随即又看了眼其他人,拱手说:“诸位道友,天色晚了。”
“我等也该回青霄观了。”
“那便就此道别。”
“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就连三花娘娘也学着宋游的话,用她的奶夹子音像模像样的道了一声后会有期。若不是衣裳后领子正被人抓在手里,想来会多几分正式。
双方并不同路,就此分开。
出云道长收回目光,有些遗憾,有些不舍:
“还是道兄定力强。”
中年道长则是怔怔的,一时皱眉苦思。
今晚逛下来,宋道友确实比他们从容许多。不止比小辈们从容,也比他们这些以前见过的人更从容。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回想起来,其中尽是修为。那句“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看似只是对出云等几位小辈说的,其实是顾全他们这些年长者的脸面。
许久之后,他眉头才解。
“唉……”
“师父为何叹气?可有哀愁?”
“不是哀愁,是明悟。”
“明悟什么?”
“只觉我等苦读道经、参悟道法,整日沉醉其中,倒是忘了道法自然的道理。最后竟还得靠宋道友来点悟。”
“怎么说?”
“这世间万物,无处不蕴含大道,若用一双慧眼去看,无处不有收获。只把眼睛限制在道经上,只苦思道经深义,而忽略了道经之外,在看世间万物时只流于表面,不去深思,岂不是落了下乘?”
众位道长也不是愚钝之辈,先前就有所悟,经此一说,立刻心中通明,随即只觉惭愧不已,忙对宋游离去的方向拱手。
这句指点,痴愚者可胜十年苦悟。
“所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出云道长放下手时,还是忍不住问。
……
“只是凡人的欲望。”
“欲望?”
三花娘娘不太明白这个词。
“就好比三花娘娘饿了,就想吃饭。渴了,就想饮水。无聊了、精力用不完了,就想到处去跑。看见耗子从面前过、虫儿在眼前飞,也很难忍得住不伸手去把它们抓住。”宋游耐心解释,“欲望和这些差不多,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能想办法把它们消除,就一身自在,消除不了就会有如饥渴一样各种各样的难受,如何对待你的欲望是最能体现修为的事。”
“听不懂。”
“那就算了。”
“里面是不是很好玩?”
“为什么这么问?”
“你出来后,好像很开心。”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是不是很好玩?”
“是收获的喜悦。”
“什么喜悦?”
宋游却没有答,而是停住了脚步。
与福清宫众道长道别之后,不觉又走回到了庙会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白天那些耍把戏、变戏法的,烙葱油饼的,还多了唱戏唱曲的,踩着高跷的和舞龙舞狮的,以及打铁花的。
一千六百度高温的铁水,像是岩浆一样,装入洞槌,随即赤膊壮汉用力一打。
“啪!”
漫天飞星,碎火流萤。
此般绝美震撼,后世烟花亦难及。
宋游一时不由怔住了。
在原地驻足许久,铁花放了一树又一树,他才低下头,又摸了摸身边同样睁大了眼睛、看得入了神的三花娘娘的脑门,说:
“就好比看见了这银花夜落,心中有感有获,自然喜悦。”
“像是星星掉了下来~”
“是啊。”
“这个明天还会有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明天还要来看!”
“好。”
“还要来看猴戏!”
“好。”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点耗子药?”
“为什么?”
“我把耗子全部闹死,再拿来吃,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捉了。”
“再说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慢慢走远了。
回到院子,竟又有一喜。
院子里的黄梅花开了。
推门入院时,只觉暗香夜来,幽幽沁人心。又有虚幻的人影在树下游荡歌唱,其声也幽幽,有着如黄梅花一样的清冷。二者相衬,一时有种凡间难以寻遇的清绝脱尘的美。
三花娘娘声音细细的:
“这花开了。”
宋游只看着前方,小声的答:
“是啊。”
“这花是黄的。”
“是啊。”
“你画的是红的。”
“你还记得。”
“我很聪明。”
“是。”
“你为什么画红的?”
“随手一画。”
话到此时,篷然一下,鬼影消失了。
宋游只得遗憾摇头。
世间美事总不久长。
随即他去端了油灯来,要掌灯夜看花。
其实黄梅就是前世的蜡梅。原名黄梅,有说是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瓣好似蜜蜡,遂取名蜡梅。又有说是黄庭坚觉得蜡梅的花瓣就好像女子用手捻蜡而成的一样,所以后来改叫蜡梅。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它的花瓣晶莹半透,好似蜡质一般奇美,所以才有了这個名字。
又因其腊月开放,后常写作腊梅。
蜡梅与梅花并不相同,蜡梅多在寒冬腊月开,常为黄色,梅花多在春天开放,多为红色,按后世分,一个蜡梅科,一个蔷薇科。后人很难知晓古人诗词中的梅是蜡梅还是梅花,哪个是梅花哪个又是蜡梅,宋游也尚未遇见文人,若是得遇文人作诗,至少能得知一句。
其实宋游前世很少见到梅花,倒是经常见到蜡梅,经常闻到蜡梅的花香。
蜡梅的香对于前世故乡的人是有深刻的记忆的——
春天的栀子花,夏天的黄桷兰,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蜡梅,是每年常常能闻到的味道。即使是在城市里也不用担心,只要到了季节,就会有很多老人或是挎着篮子或是推着车,来满街贩卖花香。
最好闻的就是这蜡梅香。
它是甜香,又是冷香,比桂花更甜,又不如桂花腻,清爽怡人,是久远记忆里的香,是故乡的香。
宋游实在欢喜,不忍进屋。
忍不住要摘下一朵,别在三花娘娘的头上。忍不住又摘一朵,放在鼻尖细细品闻。忍不住长立梅花树下,举着油灯细细观赏。若非这年头交通邮寄不便,还该折一枝寄给庙里的老道,以诉说思念,可既然不便,就只好令其留在枝头了,再舍不得折它。
油灯照蜡花,别有一番美感。
而越是夜深,院中越冷,这满树的蜡花便在寒气中逐一盛放,越发清美。
宋游心里好静,一时不愿离去。
若是外边有人路过,也能享得此刻院中的香,若肯停下脚步,便能听得院中隐隐的说话声。
“越来越冷了,道士。”
“是。”
“你怎么不去睡。”
“舍不得。”
“摘一枝回去看。”
“也舍不得。”
“……”
“……”
“你怎么不说话?”
“三花娘娘也没说。”
“三花娘娘在看你。”
“我在看花。”
“你在想什么?”
“想些故人。”
“想你师父?”
“三花娘娘怎么知晓?”
“我很聪明。”
“自然。”
宋游此时想起的也不止是师父。
这花香既从记忆深处来,也理所当然要牵扯出记忆深处的东西,古人有寄梅花以诉思念的传统,可宋游即使折下梅花,也不知该往何处寄。
好在有三花娘娘作伴。
消解了不少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