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横虽在心中将这计谋识破,但口中却依旧未语。
景翠闻之,神色一变,将长袖一甩后,往上首楚王:“启禀大王,秦人虎狼也,请大王下令烹杀秦国使者!”
烹杀!
如此之残忍,据熊横所知,早年间的楚王槐,还有齐国的齐威王特别善于此道,如今楚国都讲文明了,好多年都没干过这样的事了。
也不知他是故意吓唬冯章,而是真心想要如此。
楚王面露难堪,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望向南太后。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执圭大夫何须如此震怒?”
问话者,正是南太后也。
此时她的神情,也没有方才那边好看了。
“启禀大王、太后,国不可二主,二主则乱政,秦人如此之谋划,无非是想让我楚有二王,乱我国政,秦人好趁虚而入,如此之谋划,哄骗三岁孩童尚可,岂能哄骗我铮铮大楚,秦国使者其心可诛,该当烹杀!”
景翠这是将话给说死了,他口中的三岁孩童,可不就是南太后吗?
果然,南太后面上似浮上了一层霜,冷得让人可怕。
景翠乃迎回楚王即位之人,更是昭雎抗秦一党,因此他这般反对楚王槐回来,倒也不会让人将他与楚王联想到一起。
至始至终,那个要被景翠叫嚣着要烹杀之人,神色都未曾有过一丝的变化,畏惧也从来不会出现在这张脸上。
可真是好胆色。
“乱政,将军真是好说辞!如此来看,非是我秦不让楚王槐回,而是楚国将楚王槐拒之门外也,如此之楚国,竟也连个楚王槐都容不下!”
冯章临危不惧,反而是质问起了楚国群臣。
都到了这时候,身为群臣之首,执掌楚国国事的令尹景鲤,该到站出来的时候了。
只见他双手拄着地,缓缓起身,又走到中央后,先是与上首楚王与太后行礼,接着才望向冯章。
“秦国使者错了,非是我楚国容不下楚王槐,而是我楚国容不下另外一个楚王,楚王槐若要入楚国,自无不可,只是在入楚之后,便不再是我楚国的王呢!”
景鲤刚做停顿,冯章就要接话,却见得景鲤将手一挥,又继续说上:“秦使莫要着急,容老夫将话说完,老夫且问秦使,秦使入郢都,所谓何事?”
“哈哈,秦使无需回答,方才秦使说过了,老夫也明白,其一,乃向我楚国赔罪,其二,乃与我楚国结盟。”
见景鲤有问,冯章刚要作答,老令尹有再度挥手,示意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其一,我王收下了秦王礼,也知晓了秦王的赔罪之意;其二,乃是与我楚国结盟,秦使请记住,秦使是带着诚意也结盟的,只需将扣押的楚王槐放回即可,至于楚王槐在我楚国会如何,那都与使者、与使者没关系呢,不知秦国是否放回楚王槐呢?”
将楚王握在手中,秦人明显是想利用这一点,来做些事情,似景鲤这一言,好像放回来之后,什么用也没有。
楚国只需要派兵在半道上,就将楚王槐给截住,然后随便封个军哀君什么的,送到一个偏僻的位置去养老,再也到不了郢都,楚王槐又有什么影响呢。
老景鲤不声不吭,但关键的时刻,还是立场坚定的。
其一,与太后做对;其二,老楚王不要回来。
“启禀楚王,楚太后,若是楚王槐回归,于秦楚联盟有利,我秦又如何不让楚王槐归?”
冯章口中说是楚王太后,眼神却只落在太后的身上。
“我楚国与秦国,世代交好,自楚王槐时,就常有联姻之举,由此可见,联盟秦国乃是我楚之长策,老妇人以为秦楚当得联盟也!”
南太后迟疑片刻后,才是说道。
好嘛,前脚刚被秦人连王都骗没了,南太后更是连夫君都骗没了,这还没过多久呢,就已经想着又要与秦人联盟了。
与南太后而言,与秦人联盟,不管其他的如何,至少楚王槐就可回来,只要回来了,纵然被贬为一个楚国封君,他总归是还能有做为的。
更何况,还有那子兰。
“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话罢,南太后又问向熊横。
熊横则看看诸位臣子,看看身旁南后,心中开始思索起来。
若他说可以,那也太顺着南后了,不免会让景鲤这些人失望,从而影响他们对南太后的斗志。
若他说不可以,那就是当面违背南太后,若是南太后对他有所怀疑,那日后他在宫中,可就没有这么舒服了。
上一次给他解围的是景翠,这次给他解围的又会是谁呢。
这时候,昭雎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臣敢问大王,我楚王槐何其人也?”
突然间来这么一问,还真有些莫名其妙。
“寡人之父,曾为楚国之王。”
“那好,臣再问大王,大王乃楚王槐何人?”
如此一问,这更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寡人乃楚王槐之嫡长子,曾为楚国之太子,这又如何?”
昭雎第三问又来:“问大王,当年楚王槐何以大王在咸阳为人质,又在临淄为人质?”
这次,熊横没有作答。
他有些猜不透,这昭雎到底要说什么。
“臣来替大王回答,因为国事也,大王虽是楚王槐之嫡长子,但因国事打过父子恩情,便以大王为人质,不知大王以为如何?”
楚王颔首:“大司徒所云不错。”
“好,那大王年幼之时,就被异国他乡为人质,不知大王是否恨楚王槐?”
话到这时,熊横终于知道,昭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寡人如今不恨了,当时父王心中必是在想,我楚国国事大过于父子之情。”
“臣谢大王解答。”
这时候,昭雎转身,再看一眼群臣、秦使、太后。
“天下之情,无有大过父子之情,而楚王槐却为了楚国,弃父子之情于不顾,臣今日请大王也做此思,为了我楚国,将父子之情于不顾,成父子之大义,如此,也是全楚王槐爱楚之心!”
好一个昭雎,没想到竟能如此雄辩,都有点让熊横想起了。
或许,他在临淄的时候,昭雎就是采用这样的雄辩之才,最终在朝堂上说服了臣子,力排众议将太子迎了回去。
昭雎的话,还未说完,他又向着南太后:“太后乃楚王槐之妻,随楚王槐多年,可谓是夫妻情深,既是情深,太后也当明白,楚王槐对我楚之赤子之心,也请太后全之!”
不见南太后说话,景鲤乘势而道:启禀大王,臣亦当如此!”
“大王,臣也是。”
其后是景翠、昭滑之流。
转眼之间,已经是群臣响应。
南太后面如死灰。
自新王即位,这是他与群臣的第二次交锋。
第一次她监国五年,大获全胜,这次想迎回楚王槐,怕是要不成了。
似乎是有些劳累,南太后柔柔太阳穴:“还请大王做决意吧?”
往往她这么说时,就是不想再争了。
楚王出身,将腰间佩剑抽出,直指下方冯章。
这一刻,他霸气斐然:“寡人令,扣押秦国使者冯章,以昭示我楚不与秦人结盟之心,寡人允许汝书信一封,传至咸阳!”
烹杀太不人道,那就先扣下吧。
将脸彻底撕破,也让秦王母子知晓,楚国的决心,至于他们会不会埋怨到子兰与楚王槐身上,这熊横就管不到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楚王真要行此乃不义之举?”
秦使冯章依旧淡定。
“哼,秦人不义在先,你还要寡人讲仁义,卫士何在,将此人拿下!”
宫殿外,一群甲士进来,将冯章给压了下去。
他倒也是坦然,没有一丝色变。
做过这些一切,楚王的视线再度移至南太后身上:“如此处置,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倒是真有些,对太后言听计从的意思。
只是这人都带下去了,又有楚国群臣在此,她又能如何呢,就只得点头道:“可!”
太后与群臣间的第二场较量,以大败而告终,这也让熊横看得清楚,虽然南后有监国之权,可是其实力却距离左右朝局尚远,甚至在郢都除过郢都将军与郎中外,麾下便再无可用之人。
相信今日之后,楚王槐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他这楚王的位置是坐稳了,太后对于他的威胁,也将大大降低。
两方相争,太后势微,那他就应该站在太子这边,这样才能溅起足够的“血花”。
“启禀大王,臣有事要议!”
说话者,乃是大司徒昭雎。
“启禀大王,我楚使者景翠出使齐国,曾与齐国立下盟约,方今大王新立一月有余,也该派遣使者,携带国书,去往临淄面齐王了。”
连齐,则不能连秦。
显然昭雎是想将这件事给落实,将连秦的所有退路都给断掉。
“母后,以为呢?”
楚王不做决定,再问南太后。
可南太后显然对此已没有了兴趣,只是淡淡地一句:“大司徒以为谁呢?”
“启禀太后,连齐之事,非同小可,为昭显我楚之慎重,必得一王族前往,且此人须得精通纵横之道,方可达成王命,臣以为有郊尹屈甲,可当此重任。”
屈甲。
熊横知道此人,屈原之弟,楚国工正屈伸之子。
郊尹者,所掌郢都城郊,方圆两百里之内黔首的父母官,其屈氏在此有一块封地,当中就有其私兵。
如今的屈氏一族中,除过屈伯庸之外,屈甲当得二号人物。
昭雎举荐之人,倒也符合,而且只是出使齐国一事,又非是领军打仗,也没什么可争论的。
只是那南太后,不知又起了什么心思,在沉思一阵后,露出些许笑意。
“屈甲何在?”
音落,人群中一翩翩男子站出。
好一个美男子,约莫而立之年,身姿修长,白面无须,眸子俊朗的似女子,脸庞俊朗的似刀削。
其兄屈原在诗中常说自己是美人,虽未见屈原,但见其地,也离之不远了。
“臣在。”
“如大王与大司徒所云,出使齐国乃是要事,非寻常之人不可,老妇人有意加封为执圭大夫,领莫敖,带王出使,以示其重,不知大王以为如何?”
执圭大夫,莫敖!
这话都让熊横误以为是自己听错。
屈氏虽是出了个屈原,但终究算得上是权臣一派,与她南太后本该就不和,她竟然如此加封屈甲。
执圭大夫此爵位地位尊崇且不论,光是一个莫敖,就非同小可。
莫敖者,并无具体职权,但可代王行事,莫敖行走之处,皆可代楚王也,楚国是有许多年,未曾设立过这莫敖了,楚王槐治国几十年,都未曾有过。
拉拢,必然是拉拢。
今日之朝堂大败,无疑让南太后着急起来,她认识的到自己的实力不过是独木难支,要想继续呼风唤雨,就必须得拉拢同党。
屈、景、昭三氏中,她选择了实力最弱的屈氏。
楚王似在沉吟,又似在看过下方众臣子,且等着谁会出来反对。
屈伯庸端坐不动,景鲤把玩着手中酒爵,昭雎也是一动不动,看来他们都是不反对,对屈甲加封之事。
也对,莫敖,代王行事,听起来十分的好听,可实际上并无职位,多是虚名也。
更何况如今的楚王,自己还是个笼中雀,一个莫敖又有什么用。
想明白了这一茬,熊横再度起身,向群臣喝道:“传寡人令,加封郊尹屈甲为执圭大夫,领莫敖,出使齐国!”
下方屈甲低着头,弯腰下去:“臣谢大王之恩。”
“不必多礼,寡人还有一件私事,想请郊尹帮忙?”
难得楚王主动一回,群臣皆是揪长了耳朵,仔细聆听。
“大王请说?”
“哈哈,陪寡人练剑谈舞乐之道的那黄氏少年,如今就在郢都城中,他也想去临淄游历,郊尹出发时,将他带上吧。”
让黄歇等在郢都,便是要让他跟着使者的队伍,一同去往临淄,与他而言,这也算是个机会,步入楚国朝堂的机会。
“臣遵命。”
如此小事,自然就无需监国太后来同意了。
等到这件事确定下来,今日玄鸟殿议事,方是彻底了解。
寺人高喝,群臣退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