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政治演出这种玩意,修格并不怎么陌生。
甚至可以说得上熟悉。
毕竟在他根本无法忘却的那个世界中,这种特殊的演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
甚至于在很多时候,它都是人们无法摆脱、无法割舍的一种用来稳定大局的有效方法。
当然,对相当一批人来说,这则是一种深深刻入他们血液当中的习惯与本能,甚至可以说,这已经成为了他们最基础的行为方法。
而现在,正站在修格眼前演讲台上的圣斯蒂尔王子奥尔斯基便是其中的代表。
从属于费奥兰多男爵的那部分记忆中,修格得到了一段可能并不算太准确的讯息——奥尔斯基王子的政治手段其实一点也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有些拙劣,他只是单纯的对政治这种活动极度偏爱而已,甚至于在很多时候,就连费奥兰多自己都对奥尔斯基的那些想法和计划嗤之以鼻。
在费奥兰多的认知中,倘若不是因为奥尔斯基对黑日结社有着重要的意义,恐怕他早就被彻底的替换掉了,毕竟从圣斯蒂尔王室投向黑日结社开始,奥尔斯基就一直在犯错,如果没有结社负责善后,恐怕早些年的那场王室刺杀案都已经彻底暴露了。
然而,在黑日结社负责人们的眼中,这种“又菜又爱玩”的傀儡最是受欢迎,只要他足够听话且对黑日结社以及失落信仰足够忠诚,就算他可能会犯下一些错误或是惹出一些麻烦,结社也能够使用那些极其暴力且直接的方法将漏洞弥补。
“费奥兰多!费奥兰多!来,快上来!”
因此,在面对奥尔斯基发出的邀请时,修格理所应当地给予了对方应有的回应。
他虽然扮演的只是一名圣斯蒂尔王室的远亲,但在如今的场景之下,这种关系的意义显然已经得到了极其显著的提升——奥尔斯基非常需要一位活跃在黑日结社内部的成员与自己上演一波“兄友弟恭”的戏码。
克兹洛夫的目光也转了过来,随后他便看见这位备受关注的费奥兰多男爵艰难地敛去了脸上的阴沉神色,转而变得诚惶诚恐起来。
他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投向费奥兰多的目光当中甚至还增添了两分赞许。
在做出这一系列的决策前,克兹洛夫便深入地了解了这些王室成员们之间的关系,他很清楚,像费奥兰多这样的王室远亲对王室本身而言根本就没有什么价值,在过去,绝大多数像他这样的远亲甚至都没有办法得到一星半点的爵位,更别提什么实权了。
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虽然说不上什么水火不容,但至少也算得上是相看两厌了。
在这种情况下,既然费奥兰多能够摒弃自己原本的情绪和立场,并对结社的安排做出妥协,这便足以说明,他在某些方面的素质还算不错,也确实对结社的计划和安排足够尊重。
有那么一个瞬间,克兹洛夫甚至对自己做出的那些后续计划和安排有些不满了。
“倘若费奥兰多在这些方面比奥尔斯基更加优秀,那么或许我便不应该将他简单地当成一个诱饵……又或者,我可以赋予他更多的价值,让他更具吸引力,以保证结社的目标踏入陷阱?”
就在克兹洛夫思索的当口,男爵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与王子进行了亲密的拥抱,而奥尔斯基王子也理所当然地念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那段开场白。
与克兹洛夫不同,奥尔斯基本就承担着一些额外的职责,虽然他很清楚自己的“崛起”严重的依靠了黑日结社,但他并不希望圣斯蒂尔王室本身彻底沦为黑日结社的附庸,他更加希望王室能够成为结社在世俗权力中的具现,又或者,让王室像其他的大型学会一样,成为结社内部不可分割的重要构成。
也正是因此,奥尔斯基争取来了这个奇特的机会。
他要亲手向这名成功捍卫了守望城周边安定,并成功击退了敌人,稳定了局势的“贵族英雄”进行嘉奖、
奥尔斯基期望能够向那些曾经忠于王室以及接下来即将听从黑日结社指挥的旧官员们传递一个暗示——圣斯蒂尔的王室仍旧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哪怕是在结社内部,它也拥有相当高的地位。
对于奥尔斯基的想法,修格并不关心,因为这个过程对他而言同样也是一场巨大的挑战。
从一开始,他就感受到了来自克兹洛夫的注视,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居高临下的侦测与观察,他的魔力非常阴冷且滑腻,既像是从寒冬的阴沟里流淌出来的污水,又好似一条条肆意扭动的毒蛇。
凭借修格当前的实力,想要彻底断绝这种窥探是非常简单的,然而一旦他这样做,便相当于主动地暴露自身,因此他只能选择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并把自身的魔力和精神状态收缩到了极致。
幸运的是,克兹洛夫并不打算在这种公开环境下对这样一位“忠心耿耿”的结社成员使用如同灵智讯问般的恶毒手段,他的魔力侦测虽然覆盖面极广,但却并没有真正地深入到修格精神世界的最深处,再加上修格利用自己的暗渊魔力进行了充分的伪装,克兹洛夫最终并没有碰触到隐藏在这副面貌下的真相。
关注修格的并不仅仅只有克兹洛夫。
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这名男爵的身上,因此修格不仅要保证自己体内的魔力状态足够正常,同时也必须将符合费奥兰多的那一面展现出去。
很快,发言权便被奥尔斯基交到了修格的手中。
作为在场极少数已经与黑日结社的敌人发生过正面冲突的个例,他需要向众人简单地陈述一下自己对敌人的认知,以此来为王子的发言画上句号,并令集会的主题重新回到动员之上。
这是修格最讨厌的环节。
就如同他上一次参与结社集会时那样,这种亲身对梵恩的神明进行攻击与谩骂的行为让修格感到非常的不舒服,也幸好,这种行为早就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结社成员”的本能,因此,凭借着费奥兰多的记忆,他终于还是顺畅地将那些话语说了出来。
“很多人都听说了发生在岩湖矿场内的事情……要我猜,这里的很多人都会对那背叛者感到不齿,并对那些发起暴动的矿工们感到愤怒。”
在演讲台上,接过发言权的费奥兰多男爵如是说道:“要我说,前者当然是有必要的,这些叛徒是危险的,而他们背弃神祇与真实的做法无比的可耻、下贱,那是对真理的无视,是对真正有价值的理想的背叛。”
说到这里,修格朝着奥尔斯基王子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对方满是期待地看着自己,便接着说道:“然而,对于那些盲从他们的矿工,我却只感到痛苦与惋惜……他们缺乏的只是恰当的引导而已,作为圣斯蒂尔王国的国民,这些人身上所背负的生存负担是如此的沉重,而导致这一切的,正是过去肆虐于梵恩的虚伪神明以及错误的信仰……”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场并不精彩的演说。
非常符合费奥兰多男爵应当拥有的水平。
然而,克兹洛夫与奥尔斯基两人对此却都非常的满意,在他们看来,男爵的这番话说的恰到好处,他巧妙地将岩湖矿场内矿工们的死亡归咎于敌人的渗透与误导,既强调了结社策略以及失落信仰的正确性,又为圣斯蒂尔王国洗除了一部分本该承担的责任……
就这样,在一番有些磕绊的讲话后,一枚散发着浓郁暗渊魔力,并被塑造成黑日吊坠模样的秘仪被作为奖励赠予了修格。
而在修格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克兹洛夫便重新拿回了发言权,三言两语之下,集会的真正主题便来到了人们的面前。
“让我们看看吧,面对那些愚夫们的威胁,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随着克兹洛夫的话语,设置在会场中心的黑日秘仪发出了阵阵嗡鸣,由暗色根须和藤蔓盘绕、编织而成的巨大花朵如同获得了生命一般向上延展,而在那些花朵彻底盛开之时,一个巨大的魔法沙盘瞬息显现。
与此同时,大量的魔力从秘仪内部逸散出来,在克兹洛夫的指挥之下,这些魔力快速地凝聚成了一根又一根扭动的根须,它们蜿蜒地探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看起来就宛若秘仪向所有参会者们探出的“邀请之手”。
“不要害怕,不要抗拒……碰触它吧,放开自己的思维。”
在昏暗且神秘的诱人光影里,克兹洛夫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此为神祇之恩惠,诸位,让我们亲眼看看过往的真实,亲身体会那旧日之影吧!”
坐在前排的修格微微抬眼。
他看见,身处于演讲台上的奥尔斯基王子以及克兹洛夫本人此时都已经抬起了手掌,并与那蜿蜒而来的触须相碰,而在自己的面前,也同样有一根触须在缓缓靠近。
修格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它,随后他便发现,这东西的内部虽然充斥着源自暗渊宫廷的光影,但其形态,却与卡尔戎之触这种起源自古老海洋之神的造物颇为相似。
然而,还没等修格进一步地观察其中的细节,他便觉察到了一道目光。
那是克兹洛夫的目光。
觉察到异样的瞬间,修格立即停下了自己观察那触须的行为,他在刹那之间便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紧接着,他就像其余的那些黑日结社成员一样低下头并虔诚地进行了两句祈祷。
抓住这短暂的空隙,修格已然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内构筑出了数道柔韧的防线,随后他重新抬头,双手缓缓抬起,就像是渴求神祇赐福的一名信徒那般,将手掌抬到了那暗色触须的面前。
于是触须扭动而下,并最终缠绕在了修格的手掌之上。
在这一刻,克兹洛夫终于放下了自己最后的戒备之心,因为他看见,这位费奥兰多男爵已然像所有的信徒一样,将自己的身心彻彻底底地交给了秘仪,并彻底地投入到了那源自古老神明的幻境当中。
就算他真的有问题,在与那神明意志接触的刹那,其精神也会被彻底搅碎。
确认再无遗漏后,作为集会主持者的克兹洛夫也抬起手来,并在下一刻,同样将自己的意志投向了那伟大存在的怀抱。
……
黑色太阳高悬于顶。
陆地与海洋,丘陵与山丘,森林与沙漠……
那些伟大的,要么有形,要么无形的存在于此不断碰撞、交锋,它们互相吞噬、互相融合,抹去对方存在的痕迹并将对方拥有的一切占为己有。
当这些神明们之间发生碰撞时,那些以祂们力量与形态为基础而诞生出来的大小生灵和造物则同样在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争斗,小到个体,大到族群与文明……
城市随着争斗建立,又在冲突当中覆灭,文明因神祇们的呼吸而兴起,又随着祂们的沉眠而消逝。
那永恒的黑色瞳孔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些盘踞于暗渊深处的存在们对这些变化漠不关心,祂们知道,虽然在这个世界当中总会出现一些强大的所谓神祇,但这些神祇以及祂们的造物们却无法威胁到暗渊本身,祂们,以及那些追随祂们的造物,永远只能作为暗渊的养料以及猎物而存在。
但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之河里,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
“海洋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并非一个孱弱的个体,而是无数生命的色彩与碎片所聚合而成的伟大意志。”
在那一半充斥着海水的奇异会议厅中,来自海洋深处的群落使者缓缓说道:“卡尔戎,此为无边海洋之名……它是无穷生命的真正主宰,是无尽意志的聚合,它即是我们,我们便是它,它予以我等真理与指示,而我等便回应以生命与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