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迎着芈皇后和几位夫人的审视目光,却是揖手肃然道:“这便是医药之道,研习其理者,纵不经其事,也知其所以然。”
“反之,纵是以保胎接生为业之稳婆,看似熟稔经验丰富,实则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稀里糊涂施为,稍有差池便是母婴皆陨。”
“今日她依着一个法子,保下一对母婴,往后便照猫画虎依法施为,明日她这法子不灵了,死了一对母婴,她便又改进新法子,为下一对母婴保胎接生,成了便是活,往后继续照猫画虎,死了便继续改进新法子……”
“所谓的熟稔经验,其实不过是用母婴之命堆积出来!”
他说的简单易懂,娓娓道来剖析其理。
芈皇后和几位夫人,却直听得脊背发寒,浑身冒凉气。
包括元嫚、虞姬和吕氏姐妹,亦是面色发白,心里不觉开始恐惧未来。
“山幽,是……是这般吗?”
芈皇后看向先前提醒她们莫要忘形免动胎气的老宫妇,涩声询问道。
老宫妇山幽的浑浊老眼中,不知何时早已积蓄了泪水,听到芈皇后询问后,泪水顿时不受控制的落下,悲哀道:“如何不是呢,仆自幼承母业,得口传心授,把仆带在身边学习,但我母亦如秦相所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能教授我的实在有限……”
“仆一生救下无数母婴,但……陨在仆手中的母婴,却也不知凡几……便连自己的孩儿,也无法保全,以致终生不能生育……”
“仆夜深人静时,思及那些死在血泊中,死在仆手下的可怜母婴,每每愧恨交加,愧自己无能,恨不得一死了之,去陪伴那些可怜的女子婴孩……”
“仆这一生,虽得遵崇,却真不知,到底是善多,还是孽重~!”
老山幽说到最后时,那满是皱褶的苍老面容上,已是布满泪水,愧恨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她这模样,显是见多了母婴惨状,已有极其严重的心理创伤,只是平日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今日被秦墨点破,才算得以宣泄!
凉亭中一时陷入死寂,诸人皆是面色发白的默然。
好半晌,芈皇后抚摸着小腹,慨然一叹道:“为女子者,生育一次便是历经一次生死,如同男儿战场搏杀不生则死,殊为不易也!”
秦墨顺势揖手道:“所以,构建大秦医疗体系,实是刻不容缓,如今侯府学馆中的医学院,已培养大量妇幼专科人才,只需开设医馆任职其中,即可用专业的学识,拯救无数本不应殒命的母婴。”
“另外,官办医馆铺开后,也可对乡间稳婆、巫医,进行简单的专业培训,并吸收他们的经验之谈,互相取长补短总结得失,进行专业系统的整理,积累,进步……”
“如此,母婴生育的死亡率,必然大大降低,并越来越低,使我大秦人丁繁盛~!”
这话听着提气,凉亭里的诸人,无不为之振奋。
那老宫妇山幽的浑浊双眸中,更是爆发出炽热神采,苍老面容上的愧恨痛苦,变为无尽的希冀与畅想。
她想进入秦墨口中的官办医馆,接受学习培训,并将自己积累一生的经验,进行系统而专业的整理传承,使那等让人不忍卒读的人间惨剧,大大降低并越来越少。
如此,便是暴毙惨死,也可瞑目矣!
“办!立刻办!”
芈皇后咬牙切齿的重重点头,向秦墨道:“陛下让本宫看着墨哥儿,莫要太过操之急切。”
“但,依着本宫看,这官办医馆之事,便是再如何急切,也绝不为过。”
“墨哥儿,你且大胆的着手去办,有责任本宫担着,拼着这皇后之位不要,本宫也要鼎力助你!”
几位夫人亦是异口同声道:“墨哥儿放心大胆的去办医馆,姨娘们豁出命助你!”
秦墨起身整衣扶冠,双手为揖一躬到地,大拜道:“母后与诸姨娘有此决心,实乃大秦儿女之福也,来日必传芳万世,为大秦子孙敬仰~!”
芈皇后和几位夫人闻言,不由又是精神一振。
若能以女子之身,留贤名于后世,那可真是……美滴狠!
毕竟,功业心并非是男子独有,女子其实也并不弱,只是这先秦时代,少有她们施展的舞台。
而一旦给她们机会,也并不会比男子做得差,甚至做的更好百倍。
最直观的例子,便是近在眼前的吕雉!
她虽以悍妇秉性闻名后世,但其执政期间的功绩,却也是不可否认的,对外隐忍克制,对内无为而治,使得方兴未艾的大汉朝,得以休养生息,进而才有后来的文景之治,以及武帝的威震寰宇。
太史公评价给她掌权期间的执政得失时,堪称是赞誉满值……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再比如,与芈皇后同宗同源的宣太后芈八子,也就是所谓的芈月,其掌权执政的近四十年时间里,那是大秦武功最强盛的时期。
后世秦君之武功,能与之媲美者,大抵也就是一举兼并六国的嬴政了……后世都说,嬴政是奋六世之余烈,或许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加上宣太后的七世之余烈!
“不过……”
芈皇后和几位夫人正振奋不能自已之际,秦墨突然又话头一转道:“不过,开设医馆不同于开设学馆,只钱粮花费一项,便是无底洞一般。”
“钱粮之急,也是陛下不愿操之急切的原因!”
芈皇后神情一滞,迟疑道:“开设医馆之钱粮花费,所需几何?”
秦墨嘿然道:“无所算也!”
“那学馆有间大屋子,有个识字的夫子,有面写画的黑板,便可传道授业,纵是误人子弟,也总归是教了知识。”
“可医馆却要有配套的设施,配套的药品,以及专业的人才,否则稍有差池,便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而这些,都需要巨量的钱粮消耗!”
芈皇后和几位夫人面面相觑,半晌才又道:“陛下虽不愿操之过急,但其实对官办医馆之事非常上心,特地从内库中拨出五万斤黄金,另有米粮百万石,皆交由本宫掌管,以备开设医馆的不时之需,墨哥儿若是为钱粮发愁,或可先取走一半,用作前期投入!”
秦墨哑然,这却是出乎意料之外。
昨日嬴政说内库也会拨出钱粮,与他一起投入开设官办医馆,他根本就没当回事,毕竟嬴政老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庞大的宗室吸血鬼们,也还要指望内库供养呢。
在他想来,嬴政能投入个几十上百万钱,便算是慷慨了!
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嬴政的格局,或者说他忽略了嬴政的公心……
为了大秦基业,他可以把儿子们扔去塞外苦寒之地,他可以把女儿们嫁给需要笼络的臣子。
宗室亲族又算得了甚么?
区区钱粮又算得了甚么?
这一下,便把前些日从诸国使臣,以及塞外胡商手里,赚来的巨额钱财,又全给捐出来了!
这是足够整个皇族宗室,花用十年的巨额钱财!
“既如此,再加上儿臣的投入,虽仍不甚宽裕,却也勉强能全面铺开了。”
秦墨无不欢喜的慨然道。
芈皇后听他这么说,却是再次咬着银牙道:“本宫做主,那五万斤黄金,以及百万石米粮,墨哥儿随时可来取用,便照着宽裕了办,照着尽善尽美了办~!”
她如此有魄力,反倒是把秦墨惊着了,忙是摇头道:“母后不必如此,留一半作为备用金,其实是有好处的,有备才能无患。”
“这便如两军开战一般,预备队实乃重中之重,若一开始便把全部兵力压上去,遇有变故则不得临机应变,很容易大败亏输。”
“反之,手中握着预备队,纵然遇有变故,也可见招拆招,游刃有余……”
“嗯,儿臣的意思是,有备用钱粮,心里才能有底气,也不至于在急需时,真断了钱粮!”
他巴巴了一通,发现芈皇后和几位夫人,听得凤眸中直冒蚊香圈,只得话头一转,说了句她们能听懂的。
芈皇后是真想把医馆事儿办好,皱着黛眉沉吟道:“本宫明白墨哥儿的意思,但欲行大事,勉强为之又如何能行呢?”
秦墨嘿然笑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芈皇后一愣,猛然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女婿,可是嬴政最依仗的臣子,通常满朝文武皆感觉棘手的事儿,只要把他推上去,大抵都能另辟蹊径的办妥。
于是,她凤眸微眯,好奇满满问道:“墨哥儿意欲如何行事?”
这眯眼睛的习惯,却是与嬴政如出一辙,很有夫妻相。
秦墨下意识揖手,嘴里蹦出两个字:“募捐!”
……
……
午后时分,秦墨满身的烟火气,提着个上下三层的食盒从宫门出来,转脚直奔毗邻的侯府学馆。
门房里的老张焱,见秦墨奔着学馆走来,忙是大开中门迎接:“拜见君侯。”
“兄长莫要虚礼……”
秦墨摆了摆手,问道:“夏老在学馆授课吧?”
老张焱点头:“在呢,今日学馆第一天开学,夏医令给医学院的新晋学子们上第一堂课。”
秦墨点头,把手中食盒递给他,道:“新烤制的蒜蓉生蚝,我已在宫中吃过,兄长留一层尝尝,佐酒甚是美味,余下给送回家中,让乘和丽也尝尝。”
老张焱眼眸一亮,接过食盒道:“上次吃生蚝,还是随君侯攻伐燕国辽东,不想在关中竟也能吃到此等珍馐海味,难得啊。”
秦墨笑道:“确实难得,关中通往辽东郡的驰道修成,郡守为表功绩,以八百里加急,往宫里送了一批生蚝,数十辆冰车,仅挑出几斤能吃的。”
老张焱听得直嘬牙花子:“那岂不是比吃金币还贵?”
“谁说不是呢,陛下都没舍得吃,全给了怀有身孕的皇后殿下和几位夫人……”
秦墨与老张焱闲扯几句后,便进了侯府学馆,熟门熟路的直奔医学院。
不过,他还没找到夏无且,却先遇见了在妇幼科就学的公主们,围着他便是一阵闻嗅。
那模样宛如一群小狗!
“闻着好鲜美啊,还有大蒜的味道!”
“姐夫方才定是烹制了美食……”
“为何不与我们带来一些品尝呢?”
一群公主闻了片刻后,却是纷纷幽怨道。
秦墨哭笑不得道:“还想着吃呢,也不看看你们在假期里吃胖多少啦?说来都是我的罪过啊,将来你们若是个个胖成球,如何能寻得如意郎君!”
“胖成球便赖上姐夫呗,似那吕家小妹一般,嘻嘻……”
“莫瞎说,小妹甚么时候赖上我了?”
女人多时,男人便是被调戏的命,秦墨被打败了,强行揭过话头道:“夏老在何处,我找他有正事。”
诸公主听他说有正事,便也不在胡闹:“夏医令便在我们妇幼科,给新到的学妹们上课呢。”
“带路~!”
秦墨颔首,跟随她们前往妇幼科所在的宫苑。
……
大殿里,夏无且确实是在给新入校的数百名女学子讲课,准确的说是做开学演讲,秦墨不欲打扰,在殿外等了小半个时辰,等课程结束,才与之碰头。
“夏老,官办医馆之事,陛下已经批准,您大展拳脚的机会来了。”
秦墨跟这位老搭档没甚么客套虚礼,直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夏无且身躯一颤,难掩激动道:“当真?”
秦墨笑着点头:“比针还真……而且,还主动从内库中拨出了五万斤黄金,百万石米粮,用作开设医馆之资!”
夏无且双拳握起,在身前狠狠晃了晃,颇有些手舞足蹈的大笑道:“哈哈哈,好啊,不曾想老夫有生之年,竟还能参与如此功在千秋万世之大事,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他这番模样,惹得从大殿里出来的女学子们,频频为之侧目。
但夏无且却是毫不在意,众目睽睽之下,肆意着宣泄心中的欢喜。
秦墨在旁含笑看着,也不打扰他,心中唯有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