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秦墨话音未落,一道苍老的声音,便突然从身侧响起。
接着,便是一只长着老人斑的手掌,一把探过来抓向了秦墨的马缰绳!
这里是战场,此等举动无异于偷袭。
秦墨几乎是下意识的,便一记肘击怼出去了,但怼出去后,却又立即硬生生收住力道。
因为苍老声音和手掌的主人,并非甚么敌人,而是大秦的博士仆射周青臣!
呼——
裹着铁臂甲的胳膊,险而又险的停在周青臣面门前,带起的凌厉劲风,将他胡须寿眉吹得凌乱飞扬。
周青臣吓得两眼圆睁,险些晕死过去。
这一胳膊肘若是怼实了,能当场把他的苍髯皓首怼爆……
“周仆射,你……你没事吧?”
秦墨放下胳膊肘,手掌在周青臣瞪圆的眼前晃了晃。
周青臣打了个激灵,终于回过神,而后‘咕嘟’一声艰难吞咽了口水,脸色煞白的涩声道:“秦相,此地待战兵卒数万,战将们也摩拳擦掌。”
“只是赚取一座城池,何需你亲自去,派一员大将领兵即可了!”
秦墨:“……”
就这啊?
至于一惊一乍的么?
我这若是收不住力道……您老嫌命长,也不是这么个找死法啊!
“周爱卿所言有理,一军之主将还是坐镇中军为好,赚取柘城之事,派一员大将率兵即可。”
嬴政突然开口,赞同周青臣的提议道。
说话的同时,却是向周青臣递去一个赞赏眼神:
周青臣接收到嬴政发送的眼波,心中劫后余生的后怕,顿时转化满满的振奋。
脸色不白了,手也不抖了,一把紧紧抓住秦墨的马缰绳:“秦相,当善纳谏言。”
秦墨狐疑看了嬴政一眼,又无语看了看周青臣。
这君臣二人的眉来眼去,自然瞒不过五感敏锐的他,只是不知君臣二人搞甚么名堂?
隐隐……好像……似乎是针对自己的!
“唔,晓得了。”
秦墨向嬴政和周青臣揖手一礼,而后肃容敛笑道:“左将军听令。”
扶苏肃然揖手:“末将在。”
秦墨指了指马前的老范增道:“你带三支禁卫骑军千队,换上六国军卒的甲衣,带上他前去赚取柘城。”
“若赚取不成,能攻则攻,不能攻便围城待援。”
“喏!”
扶苏应喝领命,催马上前提起老范增,将之放在自己的备用战马上。
而后,率领一队亲卫离了中军,去点了三支禁卫千队,马蹄轰隆顺着楚南步卒让开的道路,进入开阔的平原地带……
秦墨目送扶苏离开,转而又向亲兵道:“传令下去,速速甄别俘虏,找出千将及以上将领,让他们带路,前去赚取其他城镇,以将功折罪!”
百越之地的平原地带有大有小,柘城平原并不比王城平原小多少,除一座主要柘城之外,另有城镇数座分布在平原上。
“喏。”
亲兵领命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支支多寡不等的混编步骑,从山林中涌出,向平原四面八方而去。
余下兵马则继续打扫战场,让俘虏辨认战死六国军的首级中,可有六国之旧族。
不过,收获寥寥。
似项羽和赵歇那般,每战身先士卒的旧族,终究只是少数,坐镇中军总揽全局才是常态。
先前突围无望之时,旧族们在亲兵的保护下,是率先钻入两侧山林的……
但在山林之中,想要逃过越人战士的追击,无疑也是一件需要大气运的事情。
如今,就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气运了!
……
“咱们在山林中拼尽全力、用尽手段,也无法击溃的六国联军……眼看便要逃出山林,居然这么一仗便全歼了?”
鲲督促着麾下掩埋尸体,颇有些不敢置信道。
身边的副将倒是没有不敢置信之色,反而嘿然道:“那些神帝禁卫的杀敌手段,实在太过恐怖,搁谁也挡不住啊。”
“包括那些步卒天兵,也是犀利异常,什伍之间的攻守配合,简直像墨家天神们制作的齿轮一般,循环往复,毫无错漏……”
铁山军如今也算精锐老卒了,可从他们成军到现在,真正用于训练的时间,恐怕加起来也不足俩月,全靠在战斗中摸索出经验。
因而,猛一见到楚南步卒那等,用大半年时间日日操练,将操练融入骨子里的职业化军人,便会惊为天人。
但其实真论战斗力的话,铁山军……还是打不过楚南步卒……毕竟,同是步卒的情况下,清一色的铁甲重步兵,实在很无解!
“不能比啊不能比。”
鲲摇着头直咂嘴,转而看向一旁的搭档宣教官,希冀问道:“老芈啊,待来日越地太平,咱们可否去中原看看、去关中看看?”
宣教官瞥他一眼,嘿然道:“我乃宣教官,哪怕天下太平,也要在戍卒中任职,军队在哪里,我便要在那里,岂有许多自由……”
他是从会稽郡新调来的宣教官之一,由于表现突出,成了第一个校尉级宣教官。
简而言之,他本身也是古越人出身,并未去过真正繁华的中原和关中。
try catch鲲讪讪挠头,眼中希冀也黯淡下去,倒还是以往那副铁憨憨模样。
宣教官莞尔,也不再逗他,道:“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将官,麾下的战士,还都是正卒,将来仗打完了,麾下是要解甲归田的。”
“介时,似你这等将官,大多会转为郡县官吏,可以自请调到其他地方为官,朝廷会随机委派。”
“比如中原……”
“甚至是关中……”
“但前提是,把雅言文字学精熟,否则调到其他地方,也是个处处受气的小官!”
最后这句,显然是他也知道,鲲学习能力并不好,这辈子大抵也学不好雅言文字了,调到其他地方也是个小官。
鲲眼睛一亮,憨笑道:“才不在乎大官小官,只要能去中原和关中,让我当个县尉,也是愿意的。”
副将也跟着点头:“是极是极。”
宣教官:“……”
人憨,也有憨的好处,不争不抢活得开心!
……
……
与此同时,前往柘城的道路上。
扶苏率领三千禁卫,在本地越人战士的带领下,快马加鞭急行。
沿路路过的越人村寨,有老弱妇孺看到高头大马的六国骑兵,纷纷躲回村寨瑟瑟发抖。
他们被六国联军杀怕了!
“将军……将军……这般疾驰,老夫实在受不住矣……”
老范增骑在扶苏的备用战马上,五脏六腑都被颠簸的发痛,几乎要从嘴里喷出来了,只得哀哀求告。
他这把老骨头,骑马跟随大军转进还行,大军的速度再快,也快不到那里去。
但全骑兵的疾驰,他便真心遭不住了!
扶苏疾驰中回头察看,见老头确实脸色煞白,便赶忙喝停疾驰队伍,而后滚鞍下马,将之从备用战马背上卸下,又解开绑绳,递上竹筒水壶。
“长者先喝口水缓缓。”
“多谢将军……咕嘟……”
老范增忙不迭道谢,扒开竹筒塞子猛灌。
“左将军,我看这老头八成是想拖延时间。”亲兵百将忍不住提醒扶苏道。
扶苏点点头,道:“先让长者喝完水,再出发不迟……让将士们也喘口气,喝口水,吃口干粮,后头还有上百里的路程呢。”
他是敦厚君子,自有一套行事准则。
不论老范增是不是逆贼,也不论老范增是不是想拖延时间,在他眼中却终究是长者……可杀,不可虐辱!
稍后,老范增喝光了一壶凉白开,煞白的脸色终于稍稍好转。
扶苏让亲兵从道路边割了些藤条,搭配两根去掉矛头的长矛,编制成一副松松垮垮的简易担架。
而后,将担架两头,搭在两匹战马背上,捆绑牢固,让老范增躺在担架里,继续随大军疾驰赶路。
松松垮垮的藤蔓,宛如一张渔网,将老范增兜在里面,有很好的减震效果。
虽然仍是很晃,却也在可接受范围内!
不过,老范增也不知是打得甚么心思,或许是真想拖延时间,让侥幸逃出山林的旧族或兵卒,先回柘城通风报信,一路上频频喊苦叫累,摆出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一会儿是被太阳晒的不行了。
一会儿是藤蔓勒的浑身剧痛。
一会儿是被晃得呕吐不止。
而扶苏为了不耽误行军,并没有再停下,但对于老范增的哀告,却都给出了回应。
太阳晒得不行,便随手从路边砍了叶片茂盛的树枝,给老范增用于遮阳。
藤蔓勒的浑身剧痛,便将备用战马的鞍鞯垫子抽出来,让老范增垫在身下。
至于被晃得呕吐不止……那便再次上马,骑上一会儿前后颠一颠,然后……躺回藤蔓担架里,继续横着晃……轮番享受颠簸与摇晃的极致快感。
嗯,扶苏其实还是很有急智的,只是性情使然,平时不爱卖弄罢了!
这一场急行军,从日头当空,直接持续到天黑……
而最后一丝余光消失后,夜幕下已能远远看到一座城池的轮廓,宛如一头巨兽匍匐在平原上。
于是,寻了干燥耐烧的松球制成火把,借着火把光亮继续行军,只不在疾驰,改为慢跑。
这等速度下,躺在藤蔓担架上的老范增,便宛如躺在摇摇床上一般,简直不要太舒坦,也不再哼哼唧唧装死狗了。
“尔可是暴秦之长公子扶苏?”
老范增突然开口,颇有些好奇的向扶苏问道。
扶苏微微皱眉,面上泛起不悦之色:“暴秦?长者决意取死乎?”
老范增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便又改口道:“尔可是秦国之长公子扶苏?”
扶苏眉头舒展,点头道:“是太子扶苏……长者如何得知我是扶苏?”
从老范增被带到嬴政面前,不论是秦墨对扶苏的称呼,还是亲兵们对扶苏的称呼,都是左将军或将军,而不是太子。
他很好奇,老范增是如何猜出来的!
老范增笑而不语,捋着白胡子,重新上下打量扶苏一番。
半晌,他却是慨然一叹道:“我素闻秦国长公子扶苏,刚毅宽仁,信人而奋士,今日一番试探,才知果然不虚。”
“如今尔为太子,秦百年之内,必然国运昌盛,百年之后,谁还记得六国啊……”
扶苏愣了愣,这才明白老范增一路上哼哼唧唧,原来是在拿自己逗闷子。
try catch“大秦未来可期,反观六国旧族,大事未成,已是内斗不停。”
“便是那项梁,也是稍有功业,便得意忘形,不将自己拥立的楚王放在眼中。”
“其侄项羽,虽有柱国上将之智勇,却不行仁义之道,动辄坑卒屠城,更兼骄横跋扈,敢有忤逆,便视为生死仇敌。”
“大秦蒸蒸日上,有刚毅宽仁之储君,未来可期。”
“六国旧族勾心斗角,君臣离心离德,败得不冤……不冤啊!”
老范增好一通长篇大论,虽是在于扶苏说话,却又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扶苏习惯性的学着秦墨砸了砸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总不能说,你说的对,六国旧族就是垃圾,我大秦才是天命所归……
好半晌,扶苏才道:“长者可曾想好,如何助我赚开城门?”
老范增收敛情绪,洒然笑道:“太子无需忧心,柘城之城中守将,乃是项氏的大草包,介时我一叫城,他便开门了,不需许多算计。”
扶苏莞尔,也不再多言。
但心里却道:
……
半个时辰后。
一千穿着六国联军甲衣的禁卫,终于抵达柘城东城门之下。
至于剩下两千禁卫,则是在扶苏的命令下,熄灭了火把,埋伏在其他城门之外。
就算老范增耍花招,临时通知城内守军,柘城也别想逃出一人!
“长者,请……”
扶苏往城门楼上看了一眼,而后向身旁的老范增做请道。
老范增此时已经换乘了马匹,点了点头便催马出阵,向城上喊道:“项伯将军可在?”
“城下何人?”
城上传来喝问声。
一千禁卫打着火把赶来,城内守军自然早就发现了,也早已严阵以待。
城下,老范增看了眼手按剑柄的扶苏,缓缓开口回话道:“说话者可是项伯将军,老夫范增啊!”
扶苏心中暗松口气:
城上的项伯,从垛口探出半截身子,仔细打量老范增,问道:“范老,您不是随兄长前往攻占番禺王城么,怎又回来了?”
“老夫旧病复发,实在不宜远行,项梁将军体恤老夫,派兵护送老夫回来养病……咳咳,项伯将军快开城门吧!”
老范增的谎话,那是张口就来,说话间还咳嗽两声,以示病重。
扶苏听得暗暗皱眉:
他正胡思乱想,城上却响起项伯的回应:“范老稍等,这便开了。”
“有劳。”
老范增微微一笑,回头向扶苏挑了挑寿眉,仿佛是在说:
扶苏:“……”
尼玛,这都行?
果然是项氏一族的大草包啊!
吱呀呀——
厚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洞开。
稍后,便见一名顶盔贯甲的大将,龙行虎步而出,揖手向老范增道:“范老……”
呛啷——
扶苏拔剑在手,搭在项伯脖子上。
项伯:“……”
……
……
次日,中午时分。
柘城平原与山林地带交界处,秦军大营。
踏踏踏——
一队又一队传递军情的骑士,将一封封军情送进大营,呈递至中军大帐。
“善!善!善!”
嬴政看过一封封军情, 却是龙颜大悦,诸文武也是笑容在脸。
这些军情,都是昨日派出去赚城的部队,赚城成功后传回的捷报。
柘城平原,已然算是夺占了!
不过,嬴政和诸文武高兴之际,秦墨却是眉头微皱,昨日派出了八支赚城部队,可传回捷报的却只有七支。
算是夺占……带了个‘算’字,便有待商榷了!
踏踏踏——
这时,中军大帐外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便见一背插令旗的甲士,畅行无阻进入帐内,双手呈送一封竹简:“铁山军,第六千队,有军情呈送。”
是军情,而不是捷报!
秦墨豁然起身,快步上前接过竹简展开观看,继而眉头皱起。
嬴政和诸文武见他这般模样,不由暗暗咧嘴。
莫不是出了甚么变故吧?
秦墨看完竹简抬起头,见诸人都收了笑颜,便将竹简专程给嬴政,同时解释道:“项家叔侄逃出去了,汇合一座城镇里的守军,与咱们的赚城部队打了一场,而后率兵逃遁。”
“呼……”
嬴政和诸文武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算是事吗?
这当然算是事,项羽断了一臂,居然没有消沉下去,这可与原本败了一次,便乌江自刎的楚霸王不一样。
经历过失败,还能再站起来的项羽,无疑是可怕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