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河以为自己表现得尚可,无论和九幽还是和嬴五都可以先东拉西扯几句,语气也平静。
但嬴五依然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焦虑。
这种妻子生命悬于别人手中、而自己却一时半会连地方都找不到的感觉,说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嬴五这话是对的,过于焦虑,对自己的突破是反效果不说,还很容易落入别人的陷阱,必须让自己冷静再冷静。但这哪能是说冷静就能冷静下来的呢?
他收回神魂,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才道:“嬴五那边有一个重要的昆仑秘境所在,只要找到,必是大线索,和他约了三天后出发。”
唐晚妆道:“你可以去先见见崔文璟。”
崔家在京有房,崔文璟暂居于此,依然在屋后的清溪看着流水,他一直很喜欢看流水。
见赵长河突然来访,崔文璟有点吃惊。
早朝刚刚和夏迟迟她们说的,这午后赵长河就从漠北到京师了?就算是能飞,赵长河早也在上午就启程了。
这不可能是临时通传而得,只可能是还没有人喊他的时候就先回来了。
“你刚刚打了大胜仗,不在征服之地多玩几天?”
“之前乱世榜上出现飘渺的名字,还有上古白虎,我心就不安,伤势一愈就立刻回来了没啥好逗留的。”
“如果你不说还有上古白虎的话,老夫可能会更感动一点。”
“我为什么要骗伱。”赵长河叹了口气:“之前央央都骂,说我好像在和你谈恋爱来着。”
崔文璟一直扳着的脸都被逗出了笑意,旋即又道:“央央修行不够,很难像是朱雀岳红翎她们能够陪你南征北战,相处自然少。加上年纪小,见识不足,大事自然是我与你谈得多些。她与其说是吃自家老爹的醋,还不如说是幽怨你陪她少了……成婚之后,见过几面?”
赵长河正要说什么,崔文璟摆摆手:“当然这不怪你,你确实没时间。本来不要紧,天下哪有打不尽的战事,等到诸事安定了,你自然可以在家中和妻子多多相处。央央一直觉得自己该能帮你什么,像朱雀她们那样可以成为你的左膀右臂,老夫倒是认为真没太大必要,纵使她一点修行都没有,也不影响什么,你这人还是重情的。”
赵长河想说的话都被老丈人说完了,有些尴尬地挠头:“我也是这么认为,央央一直在给自己压力,想要追逐,其实没必要。在我看来她修行的意义还不如说能养颜。”
崔文璟道:“这是对于你俩的感情而言,修行无所谓。但对于自身安危与时代浪潮,修行终究是要跟上的。央央已经很努力了,她为了追上你,奋发突破了秘藏,在这个年纪已是旷古烁今。可惜转头一看,遍地魔神,终究连个自保之力都没有。”
崔文璟这话其实也有几分在为自己喟叹。
现在别说央央跟不上连他都快跟不上了。
玉虚至今伤势未愈,厉神通又重伤而归,博额铁木尔海平澜王道宁等人死后,旧日天榜已成过去,成为旧时代的印记。
就像他们世家一样。
也像眼前的流水。
赵长河道:“岳父放心,我很快就会把央央救回来。”
崔文璟微微一笑:“我想说的反而是,如果事不可为,以保你自己的安危为重。”
“哈?”赵长河目瞪口呆。
崔文璟的目光终于从流水上收回,看了赵长河一眼:“你之安危,关系重大。切不可再像当年草莽之时,不顾一切去拼了。”
赵长河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就不是我了。”
崔文璟道:“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这么说只是告诉你我的态度。事可为则为之,不可为,我不会怪你,尽力就行。”
赵长河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他知道老崔这么说是有意给自己降些压力,但这话没必要回应,无论如何自己也做不出来的。
想了想,竟然回应了这么一句:“你不想参与么?”
崔文璟倒被问愣了一下:“我未曾破御,在御境一重的战局之中或许尚有点意义,对于九幽和飘渺这样明显属于顶尖的魔神,未曾破御和蚂蚁没什么区别,参与也没用。”
赵长河看了看崔文璟鬓角的白发,斟酌道:“其实岳父不老,今年都不到五十。这个年纪对于玄关来说是老的,但对于御境层面完全还是壮年。只要心气仍在,当今之世,破御真的不难。只是不知道为何,自从上次受伤之后,感觉岳父失去了继续突破的心气似的。是因为卧床两月让你感觉到了自己的老态?”
崔文璟继续看向流水,低声道:“算一部分原因吧,更关键的其实在你们的新政。”
“……”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与陛下这样的,很难理解我与老杨他们这种一辈子理念崩塌的迷茫。”崔文璟叹了口气:“就比如……以前我只为家族而努力,无论是修行还是别的事情……但既然世家已经不符合需求,那我确实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修行。”
赵长河奇道:“修行难道不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的话,我为什么会喜欢修行呢?”
赵长河愕然。
崔文璟笑笑:“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武学,真正喜欢的从来都是经纶济世之学。只不过是没有实力无法在这个世道立足,做个空谈书生没什么用,才必须练武罢了。”
赵长河也笑了:“练着练着练到了天榜。”
崔文璟奇道:“你对我这说法倒是接受得快,以前和别人说起,别人几乎无法理解。”
“你女婿接受什么都很快。”
“……”崔文璟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当然现在说这个没用,不为了家族,也可以只为了儿孙不受欺辱。搞不过九幽和飘渺至少该搞得过其他御境?”
“不错。”
崔文璟理所当然地伸出手:“那就拿来。”
赵长河老实地摸出几粒从长生天秘境找到的药物:“这个对你的状况有用。”
“就知道,罗里吧嗦的,没以前爽利。”崔文璟把药笼进袖子:“去吧。能不能参与得上,我没把握,反正尽力。”
“老狐狸。”赵长河嘀咕了一句,转身走了,此前颇为压抑的心情却轻松了很多很多。
回到宫中的时候,此前不在的夏迟迟和岳红翎都同时到了。
见赵长河回来之后明显神色平静了很多,众人都吁了口气——有些话她们作为“情敌”都不好说,只有崔文璟能说,果然崔文璟永远如此靠谱。
赵长河还有心思先问岳红翎:“白虎典籍看得如何?”
岳红翎看了夏迟迟一眼,夏迟迟板着脸不说话。两人都发现每次自己两人一起出现的时候都不是吵架氛围,于是每次都没吵起来,也是个奇奇怪怪的缘法。
岳红翎便转开目光,直接道:“确实合适我练,对我是个很有益的补充。嗯……金系的修行也与我相合,终究一辈子练剑的……”
夏迟迟嘟囔了一句什么,谁都听不清。其实夏迟迟自己也知道,自己国事操劳,不可能再像早年那样身兼二系了,能把青龙一系整明白就不错了,白虎这系早晚必须转给别人的……可惜了自己之前行走江湖还是戴的白虎面具呢嘤嘤嘤。
但从来就没想过,转给的对象是岳红翎啊。
这土女人还真的敢接……
算了,当她吃朕剩下的。
夏迟迟在那腹诽,三娘和皇甫情就没她那么多想法了,三娘便道:“既是如此,我们是不是可以排演一下四象大阵?”
皇甫情有些犹豫:“哪种?”
众人知道她的意思。四象大阵分两种,一种是仅有四象自己,另一种属于上古绝阵,是有夜帝居中主导的真四象大阵。理论上当然是后者更强许多,也更适合她们此刻的练法,但关键在于,现在大家的敌人之一好像是夜帝。
不说传出去教众们会不会傻眼的问题,单说以夜帝之阵打夜帝,是否会产生玉虚打道尊那种现象,反而无用?
赵长河很平静:“两阵都练,主打真四象阵,另一个当作副阵,有时候我不在可以用。其实顾虑这些没意义的,就算去掉了居中的夜帝,她该破也一样破。”
众人对视一眼,都道:“你……这是和夜帝到底有多熟啊?”
赵长河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就当我是她传承,问题也不算很大。换句话说,我继任夜帝是她想看见的结果,当初情儿纠结过我的改动后的夜帝之意还算不算夜帝,其实根本不需要纠结,因为夜帝自己认。”
皇甫情:“……”
“如果说其中有什么属于她预计之外的偏差的话,那就是四象全成我的枕边人了……”
除尚未把自己当白虎的岳红翎之外,其他三个全偏过了脑袋,表情不是羞恼,居然是想笑。
因为确实很好笑……如果夜帝对于赵长河继任这种事是有什么想法在里面的,那她肯定没计划过全成了赵长河老婆。下属尊者和老婆之间的区别可太大了,不知道夜帝获悉之后是个什么心情,甚至这个偏差可能会导致夜帝计划出现致命错节。
比如真打起来,只是下属结阵的话,一旦真夜帝降临,四象阵都不用打就破了,可能还有倒戈的。现在呢?现在谁管她原夜帝是个锤子玩意啊……
“我没想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引导着我走夜帝道路呢……只是为了更便于控制我么?”赵长河低声自语:“还是……她是想观察不同夜帝之意的差异?”
四象外人唐晚妆抄着手臂看了半天戏,开口道:“无论夜帝怎么想,至少这一役的对手不是她。用来对付九幽和飘渺还是可以的,先练着吧,我给你们护法。”
“嗯。”赵长河振奋精神,奋然道:“不管夜帝怎么回事,我们做我们该做的。早晚有一天,打她屁股。”
四象阵单独说布阵方位的话那是天下最简单的阵法之一,众人依自己的属性位置结成东南西北四象,赵长河居中作为枢纽就可以了,无论战斗途中怎么挪动,只要方位没变,阵法就破不了。但功夫不在阵型本身,主要在能量流转与结合的法门,尤其是居中之人需要做的协调引导难度极高,不是对四象都有足够理解的人是做不了的。
所以四象教早年“教主”的要求是四象兼备……这个要求显然在梦呓。能够四象兼备的人去哪找,夏迟迟算是天纵奇才了,只能兼二系,自家“师父”就是朱雀,可她一点火系都没学会。
而现在有了赵长河。他不是四象兼备,要他怎么玩个御火御水的他也不会玩,然而他四象都双修过,不兼备但兼容……这还得是赵长河武学天赋极高的,换了一般人就算也能强行双修四象,也不一定能做到都兼容。
但此时此刻,旁观护法的唐晚妆很清晰地看见上空浮现四象星图,四种代表了四象的颜色分别氤氲一方,互相往返,既冲突又各自隐隐相合、对立又统一的态势看得唐晚妆若有所思。
靠她们主动统一是肯定办不到的,于是四色力量都同步地流向了天穹中央。
“呛!”龙雀忽然出鞘,落日限于西陲。
继而星河出鞘,极东之地,明月悠悠。
天无日月,我自为之。
日月相对,成其两仪。
唐晚妆心中有些悸动之感,事先都没想到,赵长河的刀剑之意也能这么显化……这其中应该还融合了之前他们自己搞的日月星三才阵的意味,等于给如今打底——越是这种天定般的感觉,在如今的背景下就越让人心悸,夜帝是否预见了这些?
日月汇聚四象却似乎卡克了一下,无法流转。
赵长河沉吟片刻,忽地抛出一件东西。
玉虚的太极图……厉神通临走留了下来,就没收回去。
太极虚影在上空盘旋,很快四象之力受其牵引,汇聚于两仪,两仪归一,汇入赵长河一体。又通过他分派流转而出,互相冲突的四系在每一个人体内过了一遍,对立渐消,只剩统一。
赵长河抬头看了一眼外界上空。
大家傍晚开始磨合,不知不觉到现在都深夜了……
初始之意从落日起,如今要以什么结?
赵长河心中微动,低声道:“晚妆。”
唐晚妆闻弦歌知雅意,“呛”地一声,春水剑出。
一缕天光从粼粼水波之中上浮,逐渐现于天穹,什么四色都不再凸显,只有最纯粹的光,洒遍了大地。
天亮了。
赵长河收功,默默内视。
一群女人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澎湃暴涨的修行,如长江大河,奔腾不息。有一种世间万物无不透彻的清晰,原本不靠地底天穹的话张不开太远的神识感知,此刻覆盖千里,已经再一次看见李伯平了……
果然,不需要什么都会……只需要能够协调每一个人所会的东西。
阵法尚未完全启动,只是先磨合各方的能量流转……而赵长河却无声无息地借此踏入御境二重。
快得让之前刚刚成为天下第一人的三娘目瞪口呆,简直怀疑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