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就是当初赵长河与岳红翎在塞外见到的那一家,当时事多,没回头找他们麻烦,更后来差点都忘了。
黄沙集集长龟龟知道这事,龟龟知道了也就等于朱雀知道了,于是朱雀这次行事的第一对象自然而然就选择了他们家。在乱世榜重排之前,现在大家的战斗想要被通报已经很难了,基本没法通过乱世榜变动来看互相的消息,但江湖自有“江湖风传”,这么大的事想要知道还是很容易的。
听起来朱雀又是大杀四方帅气无比,可赵长河听着反倒皱起了眉:“她杀这样的晋商家族,为什么会导致御境法相焚炎南天……”
心中忽地在想,就算乱世榜不通报,瞎子应该是看在眼里的,不知道能不能巴结一下瞎子,以后让她悄悄告诉一下远处的消息……
厉神通看着他的神情颇有些好笑,妈的那是御境,和老子一个水平、甚至老子有可能还打不过她的。瞧你这担心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在外闯荡,让老父亲操碎了心呢。
他悠悠道:“既有御境法相凸显,说明当场应该也有什么魔神在侧,但世人皆传乔家之亡,说明朱雀打赢了,你担心个什么?”
“担心受伤。妈的怎么去打个晋商也会碰到御境敌手啊?”
“当今之世,哪里冒出一个没死透的魔神都不稀奇,否则你们也不用安排朱雀去做这事,随便安排几个二十八宿也够了。之所以让朱雀去,本来就是预计了很多额外变故。”
“……好像是的。”
厉神通好笑地给他和岳红翎各自添了碗酒:“朱雀纵横天下十余载,比伱俩江湖经验和战斗经验都丰富。你担心她这样的人还不如担心你自己,比如跑我这里来,会不会被我害了。你们再强,这里是我们主场,你现在十足的深入险境,一点都没感觉的么。”
赵长河道:“所以我才说我是以司徒好友的身份来的嘛。厉宗主身为江湖前辈,总是要点脸的。”
厉神通哈哈大笑:“其实你以使者身份来,我们也不会动来使。这世上最不讲规矩乱动使者的人,好像是你赵长河。”
赵长河:“……”
厉神通悠悠抿着酒:“你要谈江湖事,我就跟你谈江湖事,说吧,谈些什么?”
赵长河道:“厉宗主可知,雪枭已破御。”
厉神通怔了怔,旋即摇头:“虽然不知,但他能破御也不稀奇。”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初厉宗主起事之前,最顾忌的是他在背后窥伺。原本巴山蜀地,是他在暗中经营,巴蜀很多世家官吏都被巴山剑庐所渗透,他自己更是潜于翟牧之身边做长史,对巴蜀的掌控可能比你现在都深。厉宗主做了不少屠杀之举,在我看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除听雪楼之根。”
厉神通暗道你居然还真的说起了江湖事,而且还相当重要。虽然这所谓的江湖事,从根本上是巴蜀掌控之事,二者根本割裂不开。
赵长河靠在椅背上悠悠抿酒:“江湖本是江山一隅,脱不开的,厉宗主。正如你振臂一呼,神煌宗便成义军,宗派、帮会,暴力组织随时就是可以做这样的转换,关键只看实力如何。”
厉神通点了点头:“不错。曾经我也以为江湖人与天下无关,如今深知本为一件事,区别不过实力。”
他顿了顿,手指轻扣桌面:“我的一些杀戮,确实是针对听雪楼的除根。但还真不全是,司徒应该也告诉过你,有很大一部分根本不是我们杀的。而我们杀的部分,也是罪证确凿的混账玩意,本就当杀。”
赵长河道:“所以现在听雪楼拔除了没?”
厉神通摇头:“不可能尽除……我甚至不确定现在我们的官员之中有多少听雪楼的暗子。这里有个很大的问题,你也知道他们的剑奴之法会让受术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剑奴,这种隐藏太深,我们无法分辨。也不瞒阁下,这确实是巴蜀隐患,尤其当雪枭也破御之后,他在暗处,我们还真的不知道他想干嘛。”
赵长河道:“如果我可以帮你把它们揪出来呢?”
厉神通怔了怔,眯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司徒笑适时道:“喂,你在帮我们扫清隐患?这叫不叫资敌?”
赵长河失笑:“于私为帮我兄弟,于公为巴蜀之安,何谓资敌,又何敌之有?”
司徒笑抿了抿嘴,看看自家师父,不做声了。
厉神通道:“按你的意思,不需要我们交换什么。”
赵长河道:“不需要。”
师徒俩又看了岳红翎一眼,岳红翎自顾吃肉喝酒,始终一句话都没说,对赵长河说的话也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师徒俩都沉默片刻,厉神通终于道:“或许你们也要对付雪枭……但一码归一码,厉某无功不受禄,赵王可以提一个要求。”
赵长河道:“既然厉宗主这么说,那我提了。”
厉神通点点头已经做好准备他要提兵进汉中的事情。赵长河赴巴蜀,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联盟揍关陇就是他的主要目的。
其实这事不需要赵长河提,任何一位不愿偏安的势力之主肯定也是需要往外打的。众所周知巴蜀之地是窝在群山里的平原,很适合偏安,然而如果一直安于偏安,坐视中原一统,那大家都拼休养生息,早晚一矿顶不了十矿,只剩死路一条。
巴蜀往外打一般就两条路,要么向荆襄,要么上汉中。从地缘战略上说,汉中往往会更重要,取下关陇之地就是复刻了很多历史上的形势,秦汉莫不如此。所以很早之前厉神通就曾经往汉中打过,不过当时没打下来,很快因为大家联盟屠龙而暂且撤军。
此时由于厉神通深恨李公嗣引敌入关,他本身就会想继续打汉中的,只待其时而已。
换句话说,赵长河即使不提联盟打李家的事,厉神通自己都要打。当然,会看形势,更大的概率会是等新汉朝与李家打起来了之后他们再捡漏,而不会是打配合。但既然赵长河提到这,那打个配合也是合情合理,没什么好推脱的。
赵长河喝了口酒,慢悠悠道:“我一路行来,看见巴蜀百姓应当有被分一些钱粮衣物过冬,是厉宗主的义举,赵某很是感怀。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分到了田产,如果是,暂且不提;如果没分,希望厉宗主分一分,并立好规矩……不要让新兴的势力重复陷入往常的格局,那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再无意义。”
厉神通愕然:“这是你的要求?”
“是。”赵长河道:“我倒也有点私心,大汉解决世家豪族的土地兼并问题,用的是很缓和的手段,各种尾巴很难搞……路过这里参观了一下,发现打烂了天地重塑确实更好做,恰好此前卢建章等人作死,现在京畿也有那么点打烂重塑的意思在,而老崔现在又很配合,是最好的时机……如果巴蜀真能做好,经验或模板往中原推,说不定会让迟迟和晚妆的事好做一些。”
你管这叫私心?
厉神通沉默良久,慢慢道:“田地我们是有分的,但这里的事情十分繁杂,事情都要基层官吏做,很容易有一些欺上瞒下的事。我也曾听说了,不少地方实施的不尽人意。”
赵长河道:“设立监察巡视啊,要不要我帮你组织原镇魔司的人?他们做监察十分有经验,而且这类官面文事他们也极为内行,不像你们两眼一抹瞎,容易被欺瞒。”
厉神通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半晌:“你这是当这里是大汉蜀郡?”
“我什么都不当,因为巴蜀是人民的巴蜀。”赵长河道:“问题就在于,厉宗主为了什么而兴兵,到了今日,其心是否依旧。”
厉神通司徒笑相顾沉默。
治理地方的事,确实不是原先想象的简单。打个比方,原先神煌宗上下都很淳朴地认为可以让百姓不纳粮,大家都有好日子,最终发现那是在做梦,你不收税什么都做不了。靠之前抢掠大户现在确实有不少钱粮储备,说不定比朝廷都多,然而那有啥用,明年怎么办,后年呢?
最早不纳粮的口号到了现在自己吞回去了,已经开始研究税制,其中很多细则还是照抄的新汉朝,大家觉得比原大夏的合理,比如官绅一体纳粮。
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还有很多。其心是否依旧?很难评。
呃,单从税制官制这些方面来看,说这里是大汉蜀郡好像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没有镇魔司。
说“只叙江湖”,说到这份上还是不是在谈江湖?也不能说不是,因为那是人民的巴蜀,非江湖而何?
若说这是侠,此侠之大者。
赵长河碗中酒尽,自顾拎起酒壶给自己添了一碗,口中续道:“其实我看巴蜀的情况心中有很多很多想法,触动了一些情怀……这是我在京中都没说过的,毕竟情况不一样。比如说我这里有一些基础功法,不知道厉宗主能不能代为分发?”
厉神通认真问:“这是何意?”
“人人有功练……人人有书读。”赵长河道:“如果厉宗主认可,我还可以让京中送些识字教材之类的过来……”
厉神通沉默良久,慢慢道:“巴蜀有,不用送。”
“有先生么?”
“……有。这是巴蜀,不是苗疆。”
“厉宗主之意,肯做?”
厉神通道:“你在给我添麻烦我就是肯,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操作这样的事情。”
赵长河道:“当驱逐鞑虏,天下安了,我来做怎么样?不开玩笑,我很感兴趣。”
“你当这里是大汉蜀郡?”
“若天下安了,世上也不需要赵王,我辞职来做。”
若天下安了,世上是否也不需要厉神通?
不知道厉神通是否想到了自己,总之这会儿师徒俩看着赵长河吃肉喝酒的随性,半晌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头到尾,双方交谈的事情,和任何人预先脑补的都不一样,冲得师徒俩至今脑瓜子嗡嗡的,也冲得宴厅四周在悄悄偷听的神煌宗高层与巴蜀官员目瞪口呆。
核心点在于,你心是否如旧?如是,那这一切应该大喜配合,都是为了百姓,哪来的势力之争?
岳红翎嘴角微有笑意。赵长河这些可没跟她商议过,可她听着就觉得理所当然,她知道这就是赵长河的真意,绝对没有任何权谋的意义在其中。
别人在发呆,赵长河旁若无人地吃喝,吃饱喝足了又舒服地抹了把嘴,靠在椅背上悠悠道:“其实我说的只叙江湖,本来倒不是说这个,是另一件事。”
还有?厉神通木然道:“请说。”
“你们打不打汉中,是你们的事,不打就自己憋在连绵山间,后果压根就不需要我说。”赵长河道:“当然,可能你们会选择打的是我们大汉,比如打荆襄去……如果那样,你们的屁股不保。”
这话才是这厮来巴蜀应该说的,厉神通听着反而有了种吁了口气的感觉,你早特么该说这些了……便道:“苗疆之变,我们是知道的,这便是赵王对我们的威胁?”
“我无意威胁谁,做这些只不过是未雨绸缪,防人之心不可无,仅此而已。”赵长河道:“我说了,打不打汉中是你们的事。就我而言,根本不需要找援军,只要你们不给我添乱,关陇我们自可一战而定。”
“是么……”厉神通笑笑,没争论。
汉军如今捉襟见肘,缺粮少食,既要应对北胡,还要应对李家,哪有赵长河说的这么轻易?他爱吹就让他吹便是。
却听赵长河续道:“我如果有什么需要联合巴蜀的,那只是需要借一个人。此武道之事,当然是江湖事。”
厉神通笑道:“借谁?司徒么?”
赵长河摇摇头,指向厉神通:“借厉宗主。”
厉神通抽抽嘴角,哭笑不得。
“关陇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强者,或许有昆仑神魔……这个厉宗主可能比我熟。但昆仑混乱,他们并没有太多参与俗世争霸的心,因此我们的主要目光当在北胡。”赵长河道:“率军作战,我信皇甫将军的水平,无论固守雁门还是反击塞北,是皇甫将军的事,不是我们的事。就我而言,我为武者,对手是博额,是铁木尔,是秃鹫猎牙……是长生天神。”
厉神通眼神终于认真起来。
赵长河道:“北胡强者多矣,非关陇可比。铁木尔博额分属天榜一二,皆为御境,如博额那模样我看已经御境一重后期都不止了,不是夏龙渊打得轻松、我们就可以打得轻松的,这是脑袋提在裤腰上的死战。我没有胜他的把握,更没有直面长生天神的把握,我需要帮手。”
说着站起身,认真道:“我有朱雀玄武,红翎晚妆,不够……我需要神州天榜,与我共襄盛举。皇宫太庙之中,厉宗主对胡人之怒,赵某见过……因此厉宗主破御,赵某不惊反喜,可愿抛开势力之争,与我一同饮马翰海让胡人不敢南顾,还神州百年之安?”
厉神通一句“固所愿也”差点就脱口而出,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慢慢道:“司徒……安排客院,招待赵王与岳姑娘暂歇。”
司徒笑起身拱手:“是。”
送小俩口去客院的路上,司徒笑左右看看,低声央求:“老赵……”
“啊?”
“你多借个人呗,我也要去。”
赵长河哭笑不得。
宴厅之中,厉神通来回踱步,史长老等神煌宗高层慢慢从偏殿之中走了进来,半晌相顾无言。
好一阵子,厉神通才道:“你们说,赵长河这些话,几分伪,几分真?”
理论上说,有从头到尾全是忽悠做戏的可能性,如果厉神通真的傻白甜独自跟着赵长河北上,到了人家的地盘被弄死,巴蜀基本完犊子。
就算是真,厉神通也完全可以不去,去了的性质很怪异,就像赵长河刚才极为自然地把这里当大汉蜀郡对待一样,到底大家还是不是敌对势力?我们造反是干嘛来着?
坐视大汉和北胡关陇打得你死我活,摘桃子才是最佳方案,苗疆虽然有威胁,不是不能守。
但如果那样,厉神通就不是厉神通了……神煌宗也必将千夫所指,如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神煌宗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史长老苦笑道:“不知道。如果这些话是赵长河的权谋,那可真是王八犊子,完全是把我们架在天下舆论上烤。”
厉神通沉吟片刻,忽然道:“换句话说,我们只需要看看这些话有没有被刻意传出去,就知道他的真伪了。”
众人精神都是一振:“是极。”
厉神通斜睨自家师兄弟们一眼,忽然问:“如果是真呢?”
史长老沉默良久,终于道:“若为真,那么天下英雄,唯此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