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他说,”肖尧回答道:“他说,你要不和沈鸿生家的闺女断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下去。
三秒钟以后:“然后,你怎么说的?”
“那种情况我能怎么说?那两个光头一左一右虎视眈眈的,我也只能说‘好’。”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下去。
“你不会真的信了吧?”三秒钟以后:“我跟伱开玩笑呢,我当然是不鸟他了。”
“哦。”沈婕轻声道。
“哎呀,你别不开心啊,”肖尧说:“这些大人都一个样。”
“没想到你还挺讨郁家长辈的欢心的,”沈婕的语调听起来不怎么开心:“先是郁璐颖妈妈,再来是她爷爷……”
“呃。”肖尧说。
“要是你也能讨我爸爸喜欢的话,那该有多好。”沈婕轻轻地说。
“老婆……”肖尧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就和你说了这个?没再说别的?”沈婕问肖尧。
“不止。”肖尧遂从头说起,从进门开始,一直说到自己托故去上厕所,尽量按照回忆,没有遗漏地把所有谈话都给说了一遍。
“他怎么想的?”沈婕说:“让你去做说客?看来人家还是挺瞧得起你的。”
“是这样的没错,”肖尧说:“当时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说实话,郁爷爷和想象中的不同,他人挺好的。”
“所以你答应下来了?”沈婕问肖尧。
“答应了呗。”肖尧回答说。
“那你可千万别和傻妹说。”沈婕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说?”肖尧有点紧张:“我已经和她说了。”
“啥?”沈婕说。
肖尧给沈婕讲了自己从包间出来以后,是怎么在厕所门口遇见郁璐颖,两个人又说了什么,郁璐颖又是怎么发火闹别扭走了,自己是怎么追上去,最后这场别扭是怎么被影时间打断的。
“你啊你啊,”沈婕听完了以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个样子,以后要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啊?”
“我又怎么啦?”肖尧说:“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气。”
“问题就在这里,”沈婕道:“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傻妹为什么生气——要我说,她没有当场跟你分手,那可真是,真是,真是……”
“啊?啊?”肖尧说。
“看来你是真不了解啊,”沈婕的语气听起来有一点点奇怪:“这事情也怪我,郁家派人来接你的时候,我就应该拦着——当时我也慌了,没往那方面深想。”
肖尧:“……”
“郁家爷爷给你设了一个套,”沈婕解释道:“你想想看,你在郁璐颖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她爷爷见面,并且在场的都是郁家中的核心人物,这样他们就可以代表你发表你的立场,并且如果被宣扬出去,日后无论你表达任何立场,提出任何建议,无论是收钱还是没收钱,无论出于任何理由,为了任何人的利益,都会被其他人质疑,到时候你除了闭嘴滚蛋以外再也没有留人间的清白之法,你到底懂不懂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肖尧急道:“把人想太坏了吧,阴谋论嘛这不是。”
“你还就这么直接跟郁璐颖说了——”沈婕继续说道:“也罢,说就说了吧,不说她也迟早会知道,说了还显得坦诚。”
“就是说嘛,”肖尧道:“有机会你帮我跟她说说,替我做个证,实话实说,我确实是被骗过去的,对此毫不知情。”
“唉,你啊,站在我的身份立场,我要怎么跟她——”沈婕顿了一下说:“行了这事儿你别管了,我看着办吧。”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被她这么一说,肖尧还是有点担心起来了。
“现在还能有什么问题?”沈婕说:“你好好感谢你那赵晓梅吧,是她发动的袭击把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捆在了一起,不管是我们三个,还是郁璐颖和她爷爷,还是你和她爷爷,都是一起拼过命的战友了,那些小小的芥蒂根本撼动不了过命的交情。”
赵晓梅……
“对了,说到这个,你们为什么会跑到圣母山那边去啊?”肖尧问沈婕:“酒店门口离圣母山不是还有几步路吗?”
“是我把她和它们引过去的,”沈婕说:“不是说圣体可以防护shadow吗?我就想起上次在你奶奶家里,那个郁神父刚送你的Iesu圣心像发光驱散shadow的事情,你还记得不?”
“记得。”肖尧说。
“我就想说把它们引到圣母山那边去,”沈婕说:“万一能起作用呢?”
“起作用了吗?”肖尧问。
“不知道,好像没有吧,”沈婕回答道:“不过也说不好,谁知道那些shadow是不是被削弱了呢?我和傻妹打起来感觉没有一开始看上去的那么强大。”
“嗯……”肖尧说:“也说不好。”
“狗子,我有点难受怎么办?”沈婕忽然换了一种撒娇的口气。
“嗯?”肖尧说:“怎么啦?”
“我到现在还在感知……经历被烧伤的那种感觉,就是那种感觉让我睡不着觉。”
沈婕开始给肖尧描述那种烧伤的感觉。
烈焰在她的皮肤上舔舐,瞬间将少女的丝袜和皮肤都吞噬。
刺痛感沿着她的双腿蔓延,仿佛有无数针尖在深深刺入她的每一寸肌肤。
对于沈婕来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并非畏惧痛苦之人,在记忆中,她也曾经经历过雪山中刺骨的寒意,草地上满身的泥浆,以及水下多次窒息的绝望感。
但是,这种火焰的痛苦……几乎让她无法忍受,让她想要尖叫出声,但却只剩下哑然失声的呻吟。
她的双脚被熊熊的火焰所包裹,温度之高让她感觉自己就要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少女能感受到皮肤烧焦的气味,伴随着浓烟升腾,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场燃烧所笼罩。
时间变得无比缓慢,不,当时的时间本来就是凝滞的,每一秒钟都是漫长的一生,让她陷入了永恒的痛苦之中。
“狗子,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穿丝袜了,好不好?”最后,沈婕这么说。
“好好好,不穿不穿。你在哪里?是605不?路济亚不在吧?”肖尧说。
沈婕犹豫了一下子,最后还是没有拒绝他。
肖尧穿上衣服,下到了605,一进门就把沈婕心疼地抱进怀里,然后与她一同钻进被窝里,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呢喃着,安慰着她。
“你啊你啊,平时还老是说我,”肖尧说:“自己还不是个冒失鬼——现在知道疼了吧?以后不准你再这么冒失了,听到没?”
“嗯,”喵妈妈乖巧得像一只奶喵:“如果不是带鱼,你可能就永远都见不到我了,也许我已经变成植物人了,还是烧焦了的植物。”
“草,明天我看到他,高低得给他磕一个。”肖尧说。
“还有波哥……”沈婕提醒肖尧。
“知道知道。”肖尧说。
肖尧一边跟哄小毛头似地轻轻拍着她,一边陪着她讲悄悄话。在嗡嗡的空调声中,他有没有把沈婕哄睡着还不知道,反正自己是睡着了。
才没迷迷瞪瞪多久,就又被沈婕给拍醒了:“你该走了,到晚上活动的下课时间了,路济亚一会就回来了。”
肖尧打着哈欠上了楼,没多久高四军就回来了。
“听说你小子说了我很多好话?”肖尧看着高四军说:“好样的。”
高四军有些踌躇,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肖尧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那必须的,咱俩谁跟谁啊——你洗了没?”
夜里睡觉的时候,噩梦和怪梦交替造访。
他先是梦见沈婕全身着了火,在自己的面前打滚,哭泣哀嚎。肖尧打开消防水管想要灭火,火势却烧得更加凶猛了,原来自己拿的是加油站的油枪……女孩被烧成焦炭以后,剩下的只剩一具无头的躯体,肚皮向上,四肢反向着地,如蜘蛛一样绕着他爬来爬去,看起来颇为可怖。
“为什么?”肖尧质问她:“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无头的“蜘蛛”只是爬来爬去,并不言语。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肖尧继续愤怒地质问道:“你差点杀了她们两个,差点杀了我,你还杀了宋老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从一开始接近我,追求我,都是组织的任务吗?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赵晓梅是怎么回答的,肖尧已经不记得了——事实上,梦境后面的场景和记忆都很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和赵晓梅牵着手走过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梦里的感觉很温暖,还有一点点甜。
赵晓梅和他讲了自己的苦衷,这些苦衷在梦里听起来很有道理,醒过来一想,逻辑却完全经不住推敲。
他们俩一起去了初次相识时的那家小馄饨店,一边吃馄饨,肖尧一边给她读自己写的作文,还有诗。走出馄饨店的门,外面却是舟莊的小河,赵晓梅自告奋勇地下河给他捞鱼吃。
夕阳斜洒在河面上,也洒在少年和少女的脸庞上。在一片金黄色的滤镜下,赵晓梅站在河里,腰部以下都浸在水面下,手里捧着一条大到夸张的鱼,正对着他,笑颜如花。
肖尧早早地就被沈婕的电话给叫醒了,此时高四军还在酣睡,而肖尧自己也还沉浸在绮梦所带来的惆怅中。
“干嘛呀这么早。”肖尧压低声音,迷迷瞪瞪地说。
“不是你昨天说,叫我带你去潜水的吗?”沈婕说。
“噢,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肖尧道:“可也没必要这么早啊?”
“少废话,赶紧下来。”沈婕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潜水这个事情,沈婕也叫了郁璐颖,后者却说不感兴趣,于是就是他们两个人去。交了费,跟着那潜水教练上了一条小船,三个人朝近海浅水处驶去。
“早知道起得再早一点,干脆看海上日出了。”肖尧望着东方的既白,自言自语道。
“没关系,”教练安慰他道:“今天是阴天,你早起也看不到日出。”
“您真会说话,”肖尧笑道:“这么一说我心里立刻就好受了。”
“还早起,就这个点我都差点叫不起你。”沈婕吐槽道。
“欸,就这个点咱们俩溜出来玩,赶不及回去参加早弥撒吧?”肖尧忽然想到了什么。
“没事儿,路济亚回来跟我说了,今天的弥撒改闭幕式前了。”
“那敢情好啊。”肖尧说着,压低声音对沈婕说道:“你说这四面看不到岸的,万一这人把咱俩丢下去,也没个摄像头啥的,是不是就失踪案处理了啊?破不了案啊。”
“是呀,”沈婕笑道:“所以说,在海上的时候,千万不要得罪人,特别是船长。”
这时,教练员和他们搭话了:“哎,听你们刚才说弥撒,你们也是教友啊?”
“慕道友,慕道友,”肖尧说:“您也是啊?”
“我们这一片的渔民都是,”教练员告诉他们:“我是业余出来搞这个的。”
“我之前也听人说,在华夏,海边的渔民很多都是奉教的,是因为什么呢?”沈婕好奇地问道。
“因为圣伯多禄也是渔民呀,”教练员告诉他们:“我们这些常年出海打渔的,就怕风浪,所以要请他老人家保佑我们。”
说话间,已经到了浮潜的地点。
潜水分为浮潜、深潜和自由潜水,肖尧没有潜水证,只能体验浮潜,沈婕有证但是没带在身上,外加陪肖尧,所以两个人一起浮潜。
没有想象中的潜水头盔,亦没有想象中的脚蹼,设备只有护目镜+氧气面罩,在水下完全是一种裸奔的感觉。
肖尧被教练按下水以后,总担心海水忽然涌进面罩然后呛进肺管子,因此一只手一直按着面罩,游动姿势不能平衡,总是在打转,全靠教练拉着才能维持在这个深度。
但总的来说,这第一次的新奇体验还是非常爽的。
按照沈婕所说,这个区域的海床很浅,但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是阴天,还是因为他对于“很浅”的这个概念与沈婕的分歧太深——从这里向下望去,感觉离脚下不远,便已经有点暗到吓人了。
难怪带鱼他们在海上就可以安然无恙,这大海的深处不欢迎光,自然也就不会产生影。
但他转念又一想,影是光被挡住形成的东西,那被海水挡住了所有光的深海下面,不就应该是占地球表面积71%的大海的影吗?
本来就已经足够喜怒无常、为所欲为的大海,如果它也会有殿堂,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到这里,肖尧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一度调整好的姿态又乱了起来。
沈婕是老司机了,自然不需要教练拉着她,遂钻到肖尧的另一身侧,拉住了他的手。
肖尧有些意外地转头向她看去,只见一个戴着护目镜和氧气面罩,背着氧气瓶,光脚套着连体黑色紧身潜水服的小小少女,身材是那样婀娜多姿,好像一条灵活的美人鱼。
沈婕松开了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然后用双手比出了一个红心。
又指了指肖尧。
哎哟,这教练大叔还在旁边呢?肖尧想。
这是不是喵妈妈第一次主动跟自己告白啊?
肖尧心里乐开了花,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扑上去想要抱她,却和对方撞了一下,然后滑开了。
隔着面罩,肖尧看不清沈婕的表情,只知道她重新拉住了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给那个潜水员大叔打了一堆手势,肖尧只看懂了一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
潜水员大叔有些犹豫地放开了肖尧的胳膊,沈婕则带着他继续向下潜去。
直到触及十一、二米深的海床上的珊瑚礁。
真美啊,肖尧看不清珊瑚礁中的沈婕,但心里还是这么想。
沈婕轻轻地拥住了他,用左手的食指往上指了指。
肖尧紧紧地贴着沈婕,抬头往“天空”看去。
他看到了平静的海面,是那种从下往上看的视觉效果。
还看到了水面的那一抹光亮。
“跟着那道光!”肖尧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