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尧在医院昏倒的十五分钟以前,户松公路上。
郁璐颖所乘坐的大巴正向着余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是午餐后才从圣方济各中学门口出发的,这次的“避静”活动为期共三日,带队的除了她的小舅舅郁波,还有另一位五十来岁的杨神父。
此时此刻,鬓角花白的杨神父正带领着一大巴的教友公颂“玫瑰经”。
郁璐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持她的玛瑙念珠,眼神涣散地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树木,嘴里机械地跟着众人吟唱道:“……天主圣母玛利亚,为吾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亚孟。”
这调子用的是佛经改编的调子,经文用的是魔都方言+文言文,老一辈人说这叫“恭敬调”,是当年的耶稣会来华传教士为了本地化而改编的……是利玛窦吗?不知道,管他呢。
小姑娘念经,有口无心——尤其是这次活动的参与者都没几个年轻人的时候,她就更是意兴阑珊了。
郁璐颖不喜欢恭敬调,对参加这次避静活动本身也没兴趣,无非是陪母亲罢了——结果郁丽华又临时学校里有事,要晚上才能自行前来。
郁璐颖一向认为,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敬虔热心的人。
事实恐怕也的确如此。
郁璐颖的外祖父郁保禄存有一本家谱,据其中记载,郁氏家族奉教已有近二十代人,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徐光启的时代。
郁璐颖对此不以为然,因为很难想象家族的“信仰之光”究竟是如何在康熙皇帝禁教以后依然传承,没能断了香火的。
当然,她也无意真的追问。
事实上,她就和大多数,这座城市,这个时代的,所谓老教友家庭出身的子女一样,对于自己的信仰从来都处于不冷也不热的状态。
妈妈告诉她,在郁璐颖出生后的第八天,她就领受了洗礼,取教名“德肋撒”。这个教名系统在这个国家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堂里的女性一半都叫德肋撒,另一半则叫玛利亚——这也充分说明了本国的老教友们究竟有多么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
从三岁记事起她就自然而然地认领了教友这个身份,继承了父辈——哦,母辈的光辉信仰。
星期五守斋戒,星期天去教堂,饭前要念经,和老教友子女通婚,这这那那是该做的,那那这这是禁止的,大概就这么回事。
她谈不上有多厌烦,也绝谈不上喜欢。
反正能遵守多少,她就尽量遵守多少呗。
若问她信不信,那大抵是信的,但她对这些真的不是特别感兴趣,只是当作一种生活方式和社交圈子罢了。
因此,她也懒得去分辨从小在家庭和学校就接受的,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对立的思想灌输,到底哪个才是真理。
她至今甚至都没能把那本圣经从头到尾读完一遍。
she doesn't care.
事实上,像表妹郁雅歌那样的教友子女反而是少数:一般来说,由于“皈依者狂热”这种心理效应的存在,这种程度的热情往往更多发生在后天皈依者的身上。
郁璐颖自认为是个生性冷漠的人,也就是说,这种性格上的冷漠并不仅仅只针对宗教。
但是最近,她产生了一种,呃,不怎么正当的,热情。
无论如何,都很难赶走这种毫无必要的……思绪。
就拿现在来说吧,她嘴里跟着大家一起念玫瑰经,眼睛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但是心思完全没有放在经文上,也没有在即将到来的避静活动上,更没有在所谓的余山圣母身上。
她在想的是肖尧。
她在想是那集,由于调皮捣蛋往冰箱里灌自来水,从而错失的。
要是套用那个莫名其妙的比喻的话……那她就是听妈妈的话,认认真真写完家庭作业的乖小孩。
作业写完了,然后发现那集播完了,而且永远不会再重播。
其实郁璐颖从来都不在意那些举止滑稽的头盔怪人——她喜欢的是,但是这种遗憾和惋惜的心情却是如此感同身受。
仿佛就是亲身经历过了一般。
事实上,不需要在医院亲眼看见肖尧在沈婕“死后”,那仿佛灵魂被燃尽,只剩一副走肉游荡在人间的惨像——因为她可以通过共生去亲身体会肖尧的“情绪”。
那种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一般袭卷而来,让少女至今心有余悸,不敢去回味。
我死的时候,会有人像那天的肖尧那样为我伤心吗?
会有吗?啊,好想试一试……
不不不,这太疯狂了。
郁璐颖摇了摇头,驱散了这种荒谬的,一闪而过的念头。
坐在身边的是自己的小舅舅郁波,全魔都教区最受年轻人欢迎的神职人员,也是金主教和一些老神父最看不惯的神职人员。
此时此刻,这位被年轻人爱戴地称呼为“波哥”的年轻神父也在有口无心地念经,眉头紧皱,脑子里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东西。
“前面就是骨灰堂了,”杨神父站在车前,手拿话筒,像个导游一样背对司机站着:“我们在骨灰堂先做一台公追思,然后前往余山。”
骨灰堂,顾名思义,就是存放教友骨灰的地方,性质相当于国外的教区公墓。
我死以后,尸体也会被烧成一把残灰,然后塞进一个盒子里,摆在这个地方,被来往的人们指指点点吗?少女不由自主地想着。
然后,她就猝然停止了思考。
郁璐颖坐在高背座椅上,并且系了安全带,所以她起初的身体痉挛和抽动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等到郁波注意到外甥女的异常时,她已经开始口吐白沫了。
车内出现了一阵慌乱和骚动。
“郑师傅,”杨神父转向了司机:“最近的医院认识吗?咱们把车直接开过去!”
“好嘞,”司机师傅说:“最近的应该是南院,继续走不太远就到了。”
“就去南院!郁神父,你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有个准备。”杨神父当机立断。
“等一等!”郁波往郁璐颖的嘴里塞了一团手帕,又观察了一会,站起身来,跟杨神父商量:“咱们能不能调头回市里医院?”
杨神父皱起眉头:“这,我知道这边医院条件可能不如城里的,可咱们这车上没有医生,车又慢,就近先送去检查,南院要是真处理不了,再用急救车往城里转也不晚吧。”
“不行,我不能担这个风险,不能再往前走了。”郁波的态度斩钉截铁。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知道她是你外甥女,但这不代表我们大家就不关心她的死活。”杨神父气红了脸。
“她就是癫痫吧?一般的医院就能处理,郁神父您……”车里的老阿姨们也开始有了质疑。
“要不然让我们下车,总之不能再冒险往前走了。”郁波伸手把郁璐颖架了起来。
“郁神父伱,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出事谁负责?”
“老郑,停车,我是他娘舅,我负全责。”郁波已经在架着郁璐颖往车门口走了。
“要不这样,”半天没说话的司机老郑开了口:“我开到骨灰堂,那有车,你开车送她回城去医院,行不行?”
杨神父还想争辩,老郑却没再犹豫,一打方向盘,拐进了通往骨灰堂的辅路。
郁波双手横抱郁璐颖窜下了车,又有几个阿姨跟了下来,帮着郁波一起把郁璐颖塞进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后座。
“开车当心啊!”骨灰堂的驻堂神父把一把钥匙朝郁波甩了过来:“有什么事情再给我们打电话!”
郁波一脚油门开大,旧车发出一阵轰鸣,从骨灰堂的院子里窜了出去。
他向着市区的方向一路狂奔。
回头看了看郁璐颖,少女已经两眼发白了。
这怎么看都很像是癫痫的症状,可是癫痫……
郁波很确定,郁璐颖没有癫痫病史。
自己也没有,姐姐也没有,整个郁氏家族,都没有癫痫病史。
但他知道,只是癫痫的话,送医院晚一些,哪怕不送医院也出不了大事。
最怕不是癫痫。
此刻,郁波最担心的是,是郁璐颖和肖尧之间的那种神秘联系所引发的问题。
前面似乎有电子警察……
管他妈妈的,郁波把时速又加了20码。
“接电话啊……接电话啊……”他咬着牙自言自语。
肖尧的电话没人接,沈婕的也没有。
次奥。
只能假设,肖尧现在人还在平时所活动的那片区域,并没有出远门。
从松江府开进徐惠区以后,地面交通变拥堵了不少,但是郁波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加焦虑,因为他注意到郁璐颖的症状开始明显减轻了。
“我嘴里这是什么……”身后传来了少女轻微的声音。
“颖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郁波在红灯前停下,回头看着郁璐颖。
“我……我不知道,我忽然这是怎么了?”少女迷离的眼神。
郁波抓起几张抽纸递了回去:“擦擦嘴,有什么话到了医院再说。”
看来,自己八成是赌对了,郁波想。
啊,共生,这该死的共生。
郁波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小沈吗?”
“波哥……呃,郁神父,怎么了吗?忽然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少女的声音在电话的那头,听起来还有点惊慌失措。
“肖尧跟你在一起吗?你们现在人在哪?”郁波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们在,我们在,”少女好像忽然被人打傻了一样:“这叫来什么的,第……”
“哪个区!”郁波不耐烦道。
“虹嘴区,虹嘴区!”
“原地待着,别跑出虹嘴区。”
郁波直接了当地挂断了电话。
在虹嘴区,那就行了,这样的距离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不然早就犯病了。
郁波当年在义呆利攻读神学博士学位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个吉普赛女人,和他说过一些疯话。
大概是说她知道一种巫法,可以让两个人无法相隔太远,一旦超出一定的距离就会诱发癫痫的症状,如若长时间不能回到安全距离,便会造成不可逆的脑部损伤。
当时郁波并没有问得太细,只是当作无稽之谈一笑置之。
况且,在当时的郁波看来,自己作为未来的神职人员,是不宜和这些装神弄鬼的吉普赛人交游过深的。
和所有正常人类一样,郁波每天都要遗忘很多不重要的事情,那个吉普赛女人的话也是其中之一。
加之她讲的只是“距离过远会诱发癫痫”,并没有提到说共享感观和痛觉这类事情,因此当得知肖尧和自己的外甥女出现了这种奇异的共生现象时,郁波也是丝毫都没有往这上面想。
但是,刚才郁璐颖毫无征兆地突发癫痫的时候,郁波的脑子里好像闪过了一道……光?就是醍醐灌顶的感觉,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吉普赛女人所告诉他的事情。
赌对了,幸好赌对了。
胡思乱想之际,车子已经开进了虹嘴区,郁波轻车熟路地朝他最熟悉的第一人民医院驶去。
“舅舅,我没事了,就不要去医院了吧?”后座的少女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保险起见,还是看一下,要相信现代医学的诊断。”郁波说:“再说了,不找医院开个证明,我这超速闯红灯罚款扣分的事情,消不掉记录啊。”
“?”郁璐颖坐正了身体,悉心地继续擦着自己的嘴。
——
与此同时。
魔都市第一人民医院。
“癫痫病史?”沈婕吃惊地瞪大了她那双,本已经大到不像话的眼睛:“我不知道啊!他没跟我说过!”
“没有,没有,真的……以前没有过。”幸好肖尧自己已经恢复了意识,躺在病床上对医生解释道。
“那就是第一次诱发吧,”大夫抱着一个板子,用圆珠笔在上面的纸上划拉着什么:“家里有没有亲戚有这种毛病?”
“没有啊……”肖尧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子:“反正就我知道的,好像没听说过。”
“行吧。”大夫点了点头说。
“医生,这毛病是不是很危险啊?”沈婕忧心忡忡道:“是不是也要住院啊?”
大夫摇头道:“一般来说大多数癫痫患者只需要门诊治疗就行了,不需要住院,除非癫痫发作频繁出现,超过30分钟,或者成为持续状态,才有可能危及生命。这样,你先别急,我们……”
“那是不是要给他开药啊?”沈婕还是很急。
“不忙,不忙,这样,你先……”
……
沈婕自说自话租了一辆轮椅,推着肖尧往自己的高级病房走。
“我真没事,你让我自己下来走吧。”肖尧很不安。
怎么说呢?自己都快一米八的大个子了,被一个初中生长度的少女吭哧吭哧推着走,而且她自己都还是个住院病人……虽然受照顾的感觉是心里很温暖啦,但是这也未免太……嗯,就算脸皮厚如自己,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闭嘴,”沈婕呛声道:“用你的口头禅说,这是花了钱的!不推怎么行!”
肖尧哑然失笑:“那要不你下来,我推你走——咱俩轮着来。”
“行,”沈婕爽快地答应道:“不过你这犯病刚好,还是再等等吧。我真没想到用枕头砸你,能砸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你是用上内力了吧,”肖尧调侃道:“讲真,枕头怎么可能砸出病来,我是真的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等会可要好好做个复诊。”
“嗯,一定要做。”沈婕说:“等你把毛病看好了,我再跟你算账。”
“算什么账啊?”肖尧装傻充愣道:“哎哟都老夫老妻的了……”
这话说的声音略大了些,有三两路人投来了惊异的目光,看看坐得像个大爷的肖尧,又看了看在他背后,拿胸脯把轮椅往上坡顶的,还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娇小少女,目光中满是羡慕……也许还有鄙夷?
反正,肖尧非常确定,那是生吃柠檬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