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老套没关系,管用就行。
但再是老套,也要比东汉时期只靠反复熬煮的方法要先进许多。
耿成先改良了过滤工序:东汉制盐,用的是草束、草糠或草木灰,他则换成了活性炭和细砂,最后又绷了几层绢纱。
用这种方法过滤一次,抵的上旧法的三四次,基本能过滤掉绝大部分不溶于水的杂质。
第二步则是置换脱毒。
古人用的是草木灰。
其实古人并没有这个意识,很多时候都是抱着废物利用的态度,用烧过的草木灰顶替草糠过滤。
但之后还要用麻布或是绢帛再过滤一遍,不然盐就会发黑,所以大都不用。
耿成好歹上过大学,基本的置换原理还是知道的。但他没精力去研究,更没有时间一样一样的试,所以他用的是后世耳熟能详的方法:加大豆粉。
盐土加水煮沸,过滤一遍后加大豆粉,再点火熬炼,撇去浮沫。等熬不出浮沫以后,再冷却过滤。
来回数次,就能制出只微微泛青的白盐。
这是后来自贡井盐的制作方法,可以将钙、镁等杂盐脱离九成,几乎尝不到苦味。所以明清时期都当做贡品送往皇廷。
而耿成又在这个基础上加了过量的草木灰,过滤装置更为先进,盐的成色自然更好。
幔后围着五口大灶,十口大瓮,耿成坐在车顶不停的指挥,三十个扈从来回奔走,虽忙却不乱。
担土,挑水,粗熬,过滤,加草木灰再煮,再过滤,再加大豆粉,再过滤……如此反复,将将一个时辰,最后一口瓮里就见了盐。
“二郎,快看……”
耿成早就说过要来熬盐,然后卖给胡人换来皮毛和牛羊,再从内郡兑换粮食、铁料,乃至兵甲。
一众扈从也只当他是脑子一热突发奇想,以为既便熬出盐也没多少,肯定也是如这些天吃的那种极苦的灰盐。
但随着水分被烧干,瓮壁上渐渐析出细细的盐花时,一众部曲眼睛一个瞪的比一个大。
竟比雪粒还要细,比丝绢还要白?
耿义激动的脸色通红,嘴唇直打哆嗦,竟想都不想,伸手就往锅中抓去。
但有水的时候都足有一百度,水烧干之后更烫。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耿义闪电般的缩回了手。
耿成又气又笑:“动脑子啊,烫不死你?”
若是平常,幔帐中定然会传出一阵轰笑。但此时却鸦雀无声,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见了鬼似的盯着最后那口大瓮。
想伸手抓一把,乃至往嘴里塞一把的绝不在少数……
都傻了不成?
耿成愕然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愣着做甚?耿义,继续炒……”
之所以还要炒,是为了使盐中残存的氯化镁受高温氧化,可以彻底消除苦味,更不会吸潮凝结。
耿义忙应了一声,又举起铁铲翻动起来:“二郎,仆怕炒焦了……”
“不用怕,多炒几次就熟练了!”
听到帐内的动静,张汛站了起来,侧耳倾听:“这是出盐了?”
“不出才叫稀奇!”
许良低声回道,“请士史且耐心些,待日落时,再看能出盐几何!”
也对!
张汛从善如流,又坐了下来。
这一坐,就到了夕阳西下,云彩漫天。
五口大灶都熄了火,也不再有人担土,挑水,帐后也不见有烟气飘出。
看着半瓮白盐,二十多个扈从激动的直打哆嗦,争先恐后的蘸着盐粒往嘴里塞,脸上尽是迷醉的神彩。
长这么大,别说见,听都没听过这么白,这么细的盐……
也不怕齁死?
耿成暗骂一声,又喊道:“拿斗来!”
耿立忙应一声,拿过木斗和耿义盘量起来,来回反复,足足三遍。
“二郎,九斗尚余一些,但不满十斗!”
意思就是,还不到一石?
耿成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在内郡,一斗上好的青盐价格大概是一百钱,一石也就是一千钱。运到雁门大致一千二到一千三,若运到塞外卖给鲜卑,一石能换四只大羊。
一只大羊的价格在内郡大概是五百钱,一来一去,差不多就是一倍的利润。而这精盐虽然好,但也不至于不可或缺的程度,价格翻一倍顶天了。
也就是说,忙活了这大半日,近三十人创造了四千钱的价值,分到每个人头上足有一百二三。
听着好像不少,如各烽烽率类比什将,一月也不过六百钱,一人一天就能赚到烽率足六天的俸禄。
但问题是,还要将盐运到塞外换回牛羊,再将牛羊运到内郡换成钱,这中间耗费的时间、人力又是多少?
这都还没算烧掉的柴薪、过滤所用的木炭、豆粉……怎么算,感觉都不划算……
“二郎……二郎?”
“哦……”
耿成回过了神,“撤了帐幔,拆了大瓮,所有东西全部装车!”
“啊?”
耿义一脸不解,“不煮盐了?”
耿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先不煮了,日后再说。你将张士史等请过来……”
“喏!”
帐幔撤去后,看到一众耿氏扈从开始拆灶、装车,张汛等人便知道,耿成这是要打道回府了。
看来不怎么理想,不然刚垒好的灶台不会拆的这么干净。
听到耿成有请,几个曹掾相视一笑,不疾不徐的走了过去。
看耿成脸色不怎么好看,许良拱手一揖,又笑吟吟的问道:“辛苦半日,敢问塞尉所得几何?”
不是讥讽,至多也就是揶揄,就像耿成讽刺于洪宁肯装病也不愿见他的那次一样,无伤大雅。
也是因为相处了十多日,知道耿成并无世家子弟特有的骄狂和跋扈之气,佐贰才会用这种方式表示亲近之意。
换成个不好相处的上官,下属时时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但指不定就在心里问候你的祖宗十八代……
耿成自是听的出来,瞪了他一眼,又往瓮中一指:“没长眼吗,自己看……”
看就看!
许良伸头探向瓷瓮,其余几个紧随其后。
但这一看,眼睛就跟直了一样。
这是盐?
许良伸手一抓,捞起了一把。
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射下一道金光,许良手中的盐粒折射出令人迷醉的色彩。
就像辗碎的羊脂玉,又如细碎的珍珠……
许良下意识的捻了一撮送到了口中,如张汛和其余几位也是有样学样。
这一尝,几人就像是冻住了一样,直愣愣的看着拢着袖子的耿成。
耿义与耿立等扈从却在低头偷笑:二郎方才还骂我们是不是傻了,这几个官儿不也一样?
“塞……塞尉,这是盐?”
耿成看着许良,眼神就像是在看智障:“你吞了那么多,还咂摸了这半天,就没尝出味来?”
尝倒是尝出来了,但他委实难以置信:这世上还有不苦的盐?
还这么白,这么亮,这么细……
也不止一个许良,如张汛,如其他几位,无一不是目瞪口呆,满脸的不可思议。
只因有史记载盐这个东西以来,咸和苦就没有分开过,颜色也只有青白、灰白,而不是单纯的“白”。等于完全颠覆了他们固有的认知……
见耿成嘴角微翘,似笑非笑,许良才反应过来,一张脸红的像是染了胭脂。
本想等着看耿成的笑话,不想自己倒先成了笑话?
“许良佩服!”
他深深一揖,又不解的问道:“既然能熬出这等好盐,塞尉又为何拆了瓮、灶?”
耿成摇了摇头,不答反问:“以你之见,这盐能卖几钱?”
“若运至内郡,一石两千多钱应是有的,若运到胡部换回牛羊,当能再翻一倍。如此一算,虽说此处出的盐少些,但利依旧颇厚……”
与耿成的估计差不多,所以他才觉得划不来。
但话不能这样说……
耿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如今强阴就只二百三四十人,不但要守烽,还要巡边(沿长城巡视),如此人都不够,又何来多余之人熬盐?”
这倒是个问题。
张汛稍一琢磨:“何不许以厚禄,从郡城或是他县召此民夫?”
“士史此言不妥!”
许良断然摇头,“羌胡未平,又逢代郡大乱,各县丁壮已是十征四五。且值春耕,正是农忙之时,哪一县敢放人?”
对啊?
耿成恨不得给许良点个赞:“春耕之后又要修渠,修完渠又是夏收,等百姓闲赋,至少也要等秋收之后。你我倒愿意等,就是不知鲜卑愿不愿等?”
一这样说,几个曹掾顿时就着急起来。
偏偏又无计可施,就像正饿的心慌,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大块肉,却又无从下口,只能急的抓耳挠腮。
见火候差不多了,耿成悠悠一叹:“倒不是没有办法……想必各位亦有耳闻:代郡大乱,无数流民逾境,流窜至我雁门,渐有聚众成匪之势,我路过时还平了一股……
与其任匪患横生,何不招些流民到我强阴,既解了你我燃眉之急,又能为使君、都尉、于障候等剪除匪换,可谓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啊……还能如此?”
张汛怔了怔,“只怕阎都尉、于障候不会答应!”
“事在人为!”
耿成左手牵住张汛的手臂,后手搂住良久的肩头,语气说不出的蛊惑,“既然是厚利,予障城分润一些又何妨?再者我等皆是出于公心,而非谋私,于障候定能体量……”
稍一顿,他又将声音压低了些:“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所以我准备近日将于障候请来,让他亲眼看看这白如雪粒的精盐是如何而来,利又有多厚。到时我与诸位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此事八九能成……”
这样说来,好像真能成。
毕竟不止强阴缺粮、缺甲、缺兵器,平城障一样急缺……
几人都有些意动,眼中露出期翼的光芒:“只要障候能来,我等定当鼓动三寸不烂之舌……”
“好!”
耿成高兴的击了一下掌,“那事不宜迟,那我等明日就选址,看将流民安置何处合适,而后尽快匀些营帐、粮食出来……就先按两百户,或是一千口准备!”
许良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有些早,再者一千口,也太多了些?”
“怎会嫌早?障候一旦应允,流民就会蜂涌而至,到时岂不是又忙又乱?一千口也只是有备无患,不一定全用来安置流民。比如到秋收之后,肯定要雇些民夫、匠人,以修缮城墙、壕堑并烽燧等!”
这倒也是……
许良和张汛等人畅想着粮草、兵甲即将源源不断,烽燧、壕堑也将逐步修缮,心中愈发激昂,哪会想到耿成计里还藏着计?
“汛回塞后就召诸吏计议,便是一夜不眠,也定予明日拿个章程出来!”
“良亦是如此!”
“某也如此……”
耿成重重一揖:“那就拜托诸位!”
他是强阴塞的最高长官不假,但事情总要交给手下的人来办,如果一昧强压,只会适得其反。
不说明着和你对着干,只要今天扯扯皮,明天再推卸推卸责任,耿成就得坐蜡。
所以说,以理服人才是上策……
都是雷厉风行之辈,说干就干。耿成借口还要在此处理首尾,让他们先回塞,张汛等人也就没有客气。
等几人迎着余晖渐去渐远,耿成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本是拿来说服于洪的,还以为十拿九稳,却不想天不遂人愿。
如今只能拿来忽悠一帮手下……
但于洪万一要是不答应呢?
耿成刚刚放下的心又起来了,脑筋转的飞快。
“耿立,你明日到城中转一转,看谁家存的盐多,悄悄买来一些,只买那种喂马的劣盐,价越低越好……切记要分开买,每家只买一两石(盐比粮重,每汉石约五十斤),每天只买十石……”
“耿义,如果彭方回来,你一定记得提醒我,我有要事要拜托他……”
“催快些,装好了就回城……灶台不要拆,省得于障候来了还要重新垒……”
一众扈从齐声应道:“喏!”
不大的功夫,车驾就全部装好,太阳也彻底落了山。
就离着两里多,倒是不用太急。也就一刻,耿成与二十余扈从、四驾大车就回了塞城。
刚进塞衙,正准备卸车,耿义一声惊呼,指着一个木桶说道:“塞尉,这是何物?”
“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耿成随口斥骂,一个箭步跳上了马车。
当他往桶里一瞅,眼珠子差点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