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南,老雅巷。
“雅”之一字,用于人与物都是极高的评价,再加上个
“老”字,作为程度的修饰,那就更了不得了。这条老雅巷位于朱雀门外,蔡河自街巷前蜿蜒而过。
垂柳夹岸,孤蒲莲荷,凫雁嬉戏其间,桥亭台榭棋布相峙,风光景物蔚然成趣,正应了
“老雅”之名。老雅巷中,从前的高平侯府已经易主,挂上了崭新的
“卫宅”二字,成了新任翰林侍讲学士卫辰的宅邸。新宅后花园的入口,有一座小院,应是原先的主人闲居之所,屋舍用料考究,甚至比正堂还要强上几分。
此地原名退思堂,出自:“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也。”卫辰还挺喜欢这个名字,也没有自己想一个名字的意思,只是让人将匾额拿下来送去上漆涂金,好生修葺一番,再重新挂上。
退思堂的庭院内,十几株新栽下的小树刚刚抽出枝条。嫩绿中掺着嫩红,不到掌心一半大小的新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清新可爱。
卫辰手上握着笔,眼神放空地望向窗外沐浴在绵绵春雨中的庭院,面前是一篇写完不知多久的文章,笔尖软毛上的墨迹都已经发干。
今日就要张榜,虽然说卫辰不是考生,可今科考生之中,有太多人与他有关了。
顾廷烨、齐衡、盛长枫,还有陈韶和廖时雨,这些人要么是卫辰的故交好友,要么是卫辰的门生弟子,卫辰自是难免记挂。
在簌簌雨声中发了一会儿呆,卫辰涣散的视线又重新凝聚了起来,慢慢细读文章中的词句,手中的笔蘸上墨汁,在文章上点点画画。
文章改的差不多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也快要停了。门外的走廊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卫辰耳中。
顾廷烨没有敲门,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子里,朝卫辰激动地大声喊道:“兴云,中了,我中了!还是第二十二名!”卫辰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但很快又继续写了下去。
将最后几行字改完,他这才放下笔,起身向顾廷烨拱手道贺。
“恭喜恭喜,仲怀今日南宫中式,进士功名已在反掌之间!”顾廷烨看着卫辰舒缓自如的举动,先是一愣,旋即摇头笑着叹道:“兴云,你这养气功夫,还真是越来越深厚了,你是要做谢安石么?”卫辰微微一笑:“我可没有穿木屐的习惯,不会跌着绊着。”二人对视一眼,都是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东晋之时,淝水之战中谢玄大胜前秦,谢安听说后也不过平平澹澹地说了句
“小儿辈胜了”,而后继续下棋。可当谢安起身往外走时,却是在门槛处绊掉了脚上的木屐,可见他只是看似平静,内心其实早已激动不已。
与谢安不同的是,卫辰此刻内心却是真的平静。顾廷烨会试中式之事,早在卫辰预料之中,当然不会大惊小怪。
毕竟如今的顾廷烨经过禹州三年的历练,性情更加成熟,在考场上为一个穷酸文人鸣不平这种蠢事,他决然不会去做。
再加上这些年卫辰对顾廷烨的点拨指导,顾廷烨在文章上的造诣也是精进不少,考过会试也没什么奇怪的。
倒是二十二名这个名次,比卫辰预想中要高了一些。但一想到今科副主考吴应炎,除了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以外,还兼任兵部侍郎时,卫辰也就有些儿琢磨明白了。
顾廷烨的文风气势恢宏,对兵事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应当是颇受吴应炎的青睐。
吴应炎身为副主考,在填榜时的话语权仅在主考官文彦昌之下,有他大力保举的话,顾廷烨的名次往上拔高一些也就理所当然了。
屋内,顾廷烨仍在纵声大笑,宣泄着积蓄已久的情绪,最后笑中带泪。
自天佑三年独自离家往白鹿洞书院求学至今,他苦求举业已有六年了。
六年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夏练三九,冬练三伏,辛苦至今,终于会试中式。
只需殿试再走个过场,就能稳稳当当取得进士功名。到时候穿上一身进士公服回到宁远侯府,又将是何等的扬眉吐气!
卫辰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颇为感慨,他很能理解顾廷烨此刻的心境。
进士功名对顾廷烨来说固然重要,可顾廷烨内心更渴望的,或许还是老侯爷对他的认可吧。
说到底,无论顾廷烨平日在外表现得多么刚强,内心其实也就是个从小缺少父爱的可怜小孩罢了。
卫辰没有打扰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旁,做一个陪伴者和倾听者。直到顾廷烨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有些尴尬地看向卫辰时,卫辰也是假装没看见,笑着问道:“元若他们两个考的如何?”顾廷烨飞快地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咧开嘴笑着答道:“他们也都挺争气的,则正第十三,元若第三十六。”卫辰闻言点了点头。
盛长枫和他二哥一样,天生才思敏捷,这方面顾廷烨和齐衡其实都远远比不上他。
如今在卫辰的调教下,盛长枫早早地戒除了那些坏习惯,一心一意走科举之路,将自己的天赋尽数兑现,在三人中名次最高,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若论天资,还要属卫辰精挑细选的两名弟子陈韶和廖时雨最为惊人。
尤其是陈韶,他写出来的文章令卫辰都赞叹不已。齐衡能考到会试第三十六名,已经算是天下士子中的翘楚了,但与陈韶一比,却是只能用勤能补拙来形容。
卫辰对自己两名弟子的科举成绩也是颇为关切,虽说已经看过他们默写出来的文章,心里大致有数,但总归还是要问上一问,这也是他这个当老师的责任。
顾廷烨在禹州多年,对卫辰身边的弟子自然是不陌生,听到卫辰问起他们的成绩,表情顿时兴奋起来。
正欲开口之际,忽听得元安来报:“陈韶、廖时雨二位公子正在门外求见!”卫辰闻言微微一愣,旋即不禁哑然失笑,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自己刚说到这两人,他们就自己上门来了。
顾廷烨笑着道:“来得正好,也免了我一番唇舌,让你两个学生自己向你报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