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腊月的时候,禹州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的雪。
今日的雪倒是不大,只下了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很快就云破日出,冬日稀薄的阳光洒了下来。
薄薄的雪层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单薄,盖不住田地中刚刚探出头的嫩绿麦苗。
瑞雪兆丰年。
大雪可以冻死田里的害虫,还能保持土壤墒情,故而民间有这样的说法,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望着阡陌连绵的田野间,郁郁葱葱的绿色被白色模湖开去,赵宗全忍不住开怀地笑了起来。
连带着卫辰、顾廷烨、赵策英这些一起出城视察的众人也都是喜笑颜开。
明年禹州丰收有望了!
顺着田垄转了一圈,视察了小麦出苗的情况后,中午时分,卫辰便与几人告辞,径自乘马车回了禹州城。
即将除旧迎新,禹州城的大街小巷里,充满了过年的喜庆氛围,鞭炮声此起彼伏。
如今的禹州城,靠着钧瓷贸易的带动,终于重新焕发出自己千年古城的风采,逐渐发挥出自己作为河津要地的区位优势,成为了自长安到洛阳这条陆上商路的一颗璀璨明珠。
这样的变化,给禹州百姓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第一条便是大大增加了百姓的就业机会,只要肯下力气,就不愁找不到活干。
第二条则是让钧瓷的价格翻了个番,整个禹州城的百工百业都跟着受益,甚至娱乐服务行业也跟着沾光。
第三条,全大周各地的客商云集禹州城,什么山西的醋、长芦的盐、蜀中的锦……,这些往常只是听说过的东西,现在在家门口就能买得到,让禹州百姓可以置办的年货得到了极大的丰富。
这年月,整个大周都没有几处地方有这样的待遇。
卫辰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童谣,不禁轻叹一声道:
身边的元安兴奋搓着手道:
卫辰澹澹瞥了元安一眼:
元安不敢置喙,只能垂下脑袋作沮丧状。
卫辰不禁心里好笑,一巴掌拍在他脑后道:
元安闻言顿时来了精神,脸上眉开眼笑。
卫辰见此也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多时,马车停下,元安向窗外张望一眼,提醒道:
卫辰微微颔首,当下便披上大氅下了马车,径直步入后衙,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院中的几株腊梅这时都已开了花,澹雅香气沉浮于素洁的冰天雪地之中,浅黄色的花朵,褐色的树枝,被细雪染成纯白,有如玉树琼花一般。
书房窗户微敞,飘进来丝丝缕缕的腊梅清香,倒是让卫辰省却了焚香静心的功夫。
刚一坐下,卫辰就发现桌桉一角多出了几封信函。
卫辰取过最上面的那封信,扫了一眼抬头,顿时精神一振,也不顾其它,连忙拆开信仔细读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桌上的一杯热茶都已经不冒热气,卫辰才怅然若失地将信放了下来。
这封信是汴京的如兰和明兰寄来的,信中讲述了许多她们这段时间的有趣经历。
字里行间
,都能感受到她们对卫辰浓到化不开的卷恋之情。
看过信后,卫辰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汴京去,与两位未婚妻团聚。
可末了,他也只能悠悠轻叹一声,取来纸张,提笔蘸墨,将胸中的思念尽数倾泻于笔下。
洋洋洒洒近千字的长信,归结起来,其实不过就是一首李义山的。
卫辰搁下笔,捧着信纸凝视良久,方才将之折起,递给一旁的元安,嘱咐他立即快马送到汴京。
元安接过信匆匆出门,书房中便只剩下了卫辰一人。
在这临近年节的喜庆日子里,听着院外远远传来的鞭炮声,卫辰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孤独,不由暗自感慨。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古人诚不欺我。
一个人枯坐半晌后,卫辰终于稍稍振作起精神,决定去陈俊那里坐一坐。
陈俊与卫辰同是宥阳人,又都是孤身一人在禹州为官,两人的遭遇颇有同病相怜之处,倒是正好可以互相慰藉。
然而,当卫辰乘上马车、提着好酒到新郑县衙,准备与老友不醉不归之时,却被告知陈俊并不在此,而是去了乡下的义学讲课。
卫辰闻言微微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陈俊昔日为县学生员时,就曾在盛氏义学任塾师,如今倒是重新操起了旧业。
这年节时候,想来陈俊也是自己一个人在县衙里待得无聊,所以才宁愿跑到义学里和蒙童们待在一起吧……
一念及此,卫辰当下就吩咐县衙的人引路,带自己去陈俊所在的义学。
马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座两进的旧院前。
卫辰走进前院时,屋檐上还滴着午后冰雪消融的水滴,隐隐能听到院中蒙童的琅琅读书声。
卫辰心底一动,推开门走入里院,但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市井百姓,身上都穿着布衣或者是短衫,安静地看着屋里的蒙童。
这一幕,不由令卫辰联想起前世学校门口接孩子放学回家的家长们。
屋子里掌上了灯,大概摆了二十几副桌椅,基本每个位置上都坐着一名蒙童。
一位先生正手拿戒尺在蒙童间来回走动,一丝不苟地听着他们背书。
这先生自然就是卫辰要找的新郑知县,陈俊。
卫辰不想打扰陈俊上课,就和那些家长们一样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恰好一旁两名百姓在低声说着闲话,似乎提到了卫青天三个字,卫辰不由提起了兴趣,侧耳仔细听去。
只听一名身穿粗布衣服的中年汉子道:
旁边另一名汉子道:
两人商议既定,都是欢快地笑了起来,充满了对于生活的希望。
却是没看见,一旁的卫辰满脸欣慰,眼底不觉已然微微湿润。
听着学堂里蒙童们的琅琅书声,看着身旁百姓们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一刻,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卫辰,忽然就感觉自己那颗孤寂的心有了依托。
灯火之下,那位三舅一口一个卫青天地向外甥说着卫辰在禹州的光辉事迹,言语间极为恭敬。
他说得来了兴致,不小心嗓门大了一点儿,惊动了屋里的陈俊,陈俊轻咳一声,目光朝外看来,似是在怪他声音太大,吵到了学生背诵功课。
那位三舅被这目光一瞪,立即闭上了嘴巴,要多恭顺有多恭顺。
而这时,陈俊也注意到了他身旁的卫辰,不由轻咦一声。
卫辰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又指了指院外,陈俊当即会意点头。
于是卫辰也不再逗留,看了一眼屋子里认真读书的蒙童后,就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传来了陈俊的声音深沉的声音:
卫辰闻言不由莞尔一笑,走出院门,上了马车。
没过多久,下课的蒙童陆陆续续地出来,各找各妈,各回各家。
待蒙童们尽数散去,陈俊和义学坐馆的先生交代了几句后,便出门上了卫辰的马车。
陈俊一见卫辰就阴阳怪气道:
卫辰板起脸,故作严肃道:
陈俊一脸的诚惶诚恐,装模作样地朝卫辰作了个揖,结果却自己忍不住先笑出了声。
卫辰也跟着开怀大笑。
二人相识于寒微之时,本就交情极厚,私下里卫辰也从没把陈俊当作下属看待,彼此间打趣说笑都是寻常事。
陈俊轻咳一声,正色道:
卫辰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知道陈俊就任新郑知县前,曾在巡抚衙门观政,期间攒下了一些人脉,故而消息也算颇为灵通。
陈俊道:
卫辰气极反笑。
这都什么狗屁理由?
各地童子试的录取人数都有定额,和教化做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况且,卫辰花大力气在禹州普及义学,目的是让更多读不起书的百姓接受最基本的教育,只求让百姓能识字会算数就行。
这和一切目标都指向科举考试的精英教育完全就是两码事,岂能一概而论?
不过卫辰心里也明白,那位白知府的观点虽然荒谬,但恐怕会得到不少读书人甚至官员的认同。
因为在他们的理解中,读书就是为了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做官,除此以外,都是歪门邪道。
所以卫辰此举才会引来非议。
卫辰当下问道:
陈俊道:
说白了,禹州的府库虽然是靠卫辰的手段才一点一点充实起来的,但这都是国家
的赋税,每一笔的银子花出去都要看到成果。
卫辰大兴河工,虽然花销是以往的数倍,但至少大堤就在那里,也挡住了今年的伏秋大汛,算是成果斐然。
而兴办义学,一时半会却什么成果也没看到,巡抚得知此事后,心生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换了别的知州知府做这事,只怕抚衙早就发函质问了,只不过是卫辰出身既好、背景又硬,让巡抚对他的忍耐度增加了不少,直到今天也没将此事拿到台面上来。
但是,类似白知府那样的攻讦却是怎么都少不了的。
卫辰自有进身之道,这些官场上的明枪暗箭对他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但是如果眼下不向所有人证明兴办义学的意义,等到若干年后卫辰离开禹州,这项政策到了后任者手里,难免又会有所反复。
说什么抑或是之类的空话,反对者决然听不进去。
唯有秋闱之时,禹州中举士子的数量大幅地增长,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说实话,义学和科举并没有什么正相关性,即便要有,那也是许多年之后整体识字率提高以后的事。
卫辰要用科举成绩来证明兴办义学的意义,也是时代局限下的无奈之举。
但卫辰有这个信心,可以在明年八月秋闱之前,将禹州士子的整体水平拉高一个档次。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是卫辰,是整个大周科举一事上最具权威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