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学子告辞离开,卫辰却被林延叫住,单独留了下来。
“坐下吧。”
林延端坐在大案后,沉声道。
卫辰乖乖地坐下,偌大的右斋中便只有他们师生二人。
林延扫了卫辰一眼,淡淡道:“今日之事是由贺今朝挑起,陆轻舟或许也有一份,这两人固然有罪,可你明明胸有成竹,却故意引而不发,也不是什么好人!”
卫辰连忙起身告罪:“先生明鉴,那贺今朝处处针对学生,学生也只是想对他小惩大诫一番,并不是真的想将他逼走。”
林延端详着卫辰的表情,看得卫辰心里直发虚,只能勉强提振精神,直面林延慑人的目光。
许久过后,林延终于将视线从卫辰脸上移开,轻叹道:“你这人内心隐藏太深,又聪明绝顶,让人忠奸难辨,将来可能成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为乱国之奸贼啊。我教导你,也不知是对是错,或许我林延在后人口中,会被称为某某大奸臣的老师,遗臭万年也未可知。”
卫辰笑嘻嘻道:“先生放心,学生必定发奋进取,不让先生蒙羞,定要使先生成为后人口中的治世能臣之师才是!”
对于卫辰的话,林延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已经释怀。
他接着开口道:“以前我教导你们上舍七人,都是按照教导生员的方法,一视同仁,不过现在看来,你的天资并不是生员或者举人能限制的,为师应当以教导进士的方法来教导你了。”
卫辰闻言心中大喜,当即肃容向林延躬身一礼,郑重道:“请先生教我。”
林延点点头,沉声道:“科举首重八股,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无非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组成。首句破题,两句承题,而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仅此而已。你既已熟背文府,这些格式已经难不倒你了。”
“可单单学会格式,就能让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中,眼前一亮,赞不绝口,继而点中你卫辰的名字吗?”
林延中气十足道:“不可能!你想脱颖而出,就得写出类拔萃、让考官拍案叫绝的文章!”
卫辰一边点头,一边轻声问道:“那要如何写出这样的文章呢?”
“理、辞、气三者俱足,便是好文章!”
林延沉声道,“只有这样的文章,才会让阅卷阅得头昏脑胀的考官们眼前一亮,如饮琼浆,停下来细细品味。只要你文章中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考官又怎么会忍心不取你呢?”
卫辰竖起耳朵听着,心下暗自叹服。
这位林先生虽然只是贡监,论功名还不如举人,但那只是因为他无心做官,没有参加会试而已。
若论起学问和见识,林延绝对超过了大部分举人,甚至可以媲美进士。
这样一位饱学之士,即将向卫辰传授自己几十年苦心求索的宝贵经验,卫辰岂敢怠慢?
当下恭声问道:“请问先生,如何达到理辞气俱足?”
只听林延缓缓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复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说完,林延长舒一口气,看着卫辰道:“现在明白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吗?”
“学生明白了。”
卫辰点头,轻声道:“学生当先遍览诸子百家、历代古文,以此夯实基础,待腹中有物,才能做好文章。”
“不错,孺子可教。”
林延颔首道:“学识为本,八股为体,若是为了应试只读文府,体会不到经义之妙,永远都写不出理真法老、花团锦簇的文章!”
说到这,林延大概是被触动了心绪,又提高嗓门,满脸愤慨道:“现在的学子,以为只要背上几篇高头讲章、前科程文,便可以照猫画虎,去应考碰碰运气。这种人,就算教他中了第,那也是朝廷和百姓的晦气!”
他说着冷笑道:“而且这些投机之徒,也只可能骗得了一地考官,却不可能过会试这一关。遍览金榜之上,翰林院中,又有哪个是靠投机取巧高中的?哪个不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卫辰闻言暗自羞愧。
自从靠着过目不忘的天赋一个月背下文府后,卫辰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八股文在自己面前再没什么秘密可言,自己已经彻底掌握了八股文的写法,即便科举考试难关再多,也挡不住自己了。
可此时听了林延的讲述,卫辰才终于恍然大悟,对自己有了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
卫辰现在的文章,从内核到架构再到笔法,都是模仿文府中的前人程文,亦步亦趋,全无自己的思想和风格。
林延所说“理辞气”三道中,卫辰也只有“理”之一道还算勉强过得去,这是他将程朱注释研习得小有所成,算得上切乎宋儒之说。
而另外的“辞”、“气”两道,卫辰却还远远没有学到家,言辞空洞,笔下全是陈词滥调,这就是卫辰只专注研究文府中的时文的缘故,在辞气方面全无根底。
换到后世,卫辰就相当于从没看过经典名著,只是把语文课本背下来了,然后模仿以前的满分作分在写应试作文。
靠这种文章,就算侥幸能中秀才或是举人,也断然是过不了会试这一关的。
按照林延的说法,会试取中的每份卷子,都要经过两位大学士以及三位尚书的手,这些人都是博闻强记的饱学大儒,又岂能误点一篇通篇空洞无物的文章?
看着卫辰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模样,林延在旁边也是暗自点头。
即便他对卫辰的态度有些复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卫辰是他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过目不忘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最难得的是卫辰一点就通,而且还能时刻自查自省,有这种品质的人,就算人生中艰难险阻不断,最终也绝不会被埋没,必定能冒头出尖。
“咳咳!”
林延清了清嗓子,将卫辰从沉思中惊醒:“卫辰,为师所说,你都记下了吗?”
卫辰躬身道:“学生都记下了。敢问先生,学生欲得辞气二道,当以何文章为先?”
林延道:“你可先读《八大家文钞》,博采唐宋,以取其气,次读两汉诗赋,先秦诸子,以取其辞。”
卫辰闻言暗自点头,林延给他定下的这个读书顺序基本就是按照朝代往后倒,相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诘屈聱牙,唐宋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更容易上手,也算是先易后难了。
林延从书橱中拿了厚厚一叠唐宋八大家文钞递给卫辰:“你今日回去,先将这文钞读三日,再将经义温习两日,五日后再来为师这里,为师替你解惑,并考察你的学问。”
卫辰郑重地接过书,躬身道:“学生谨遵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