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狂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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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如刀割,雪似华盖。

  天地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雪满刀弓,衣甲鲜明。

  大队骑兵沉默无声,行进在雪原深处。

  纵然风雪再大,也没有因此乱了阵型。

  忽然,最前面身穿黑袍,头戴骨饰的老者一抬手。

  整个队伍当即由动转静,在一片石岗侧方缓缓停了下来。

  “再向南走,就要到了大周境内。”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后面骑兵首领脸上,“我和冰烈将会继续南下进入齐州,你们不用继续跟随,就去边关附近的城池转上一转。

  还是按照我之前说过的,将声势动静弄得更大一些,但不要和大周边关守军有什么纠缠,只需要让他们生出大军压境的感觉就好。”

  “末将遵命。”

  风尊者登上了一座石坡顶部,目送大队骑兵远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深处。

  冰婺跟在后面,与风尊者一左一右,立于两块凸起青石之上。

  他换了一袭白袍,比起银甲覆体时少了几分冰冷,多出些许温文尔雅的感觉。

  “冰烈将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开始不愿南下大周,后面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风尊者举目远眺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雪原,眼神表情渐渐变得阴郁沉凝。

  不待冰婺回答,他便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冰烈将又知不知道,吾等北荒与大周,在武道宗师之上战力的对比?”

  冰婺思索着慢慢说道,“大周教门七宗,罗圣师如今在我北荒,再排除掉暗伤缠身的灵明山主,那么剩下的阳极大宗师只有五人而已。

  朝廷方面,天机府四象殿三个老家伙,以及镇守南疆边境的一位,就算是再加上有可能存在的隐世大宗师,明面上能摆出来的,最多也就是十余人而已。”

  风尊者微微颌首,“冰烈将所说的人数虽有少许错差,却也无关大局,那我们呢?”

  冰婺这一次不假思索道,“阳极大宗师的数量,我们至少比他们多出一半以上,如果算上阴极宗师的话,绝对还要比两倍更多。”

  “是啊,看起来我们是他们的两倍,甚至还要更多。”

  风尊者一声幽沉叹息,“但纵观如今整个局面,虽然我们之前向南摆出了咄咄逼人的压迫态势,却只不过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用以掩饰王上的真正意图而已。”

  冰婺猛地眯起眼睛,“风尊者的意思,竟然是我们处于守势?”

  “处于守势?”

  “冰烈将想的太乐观了。”

  “如果仅仅是处于守势,老夫倒也不必如此紧张,甚至表现得有些畏畏缩缩,连为荒辰殿下报仇都不愿去做。”

  风尊者回头北望,面上泛起一丝无奈笑容,“冰烈将心思纯净,一心一意专注于武道修行。

  身后又有菡妃娘娘帮你遮风挡雨,因此虽为金帐烈将,不知道一些事情也算正常。

  好比烈将便不知如今金帐无比空虚,除了老夫之外,就只剩下了山尊者一人坐镇而已。”

  冰婺顿时愣住,“两位大祭司,林火两尊者,还在诸位烈将之上的三灵将,密教四大上师等等,他们竟然都不在了么?”

  停顿一下,他又接着问道,“这件事情,我姐姐她知道吗?”

  “菡妃娘娘或许知道一点,却并不了解内里详情,不然她应该不会让老夫带你南下齐州,找寻元一道宁玄真的麻烦。”

  风尊者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就在这段时间,他们都已经奉王主旨意秘密北上。

  连同选出来的各部上师一起,准备再次发起更高规格的梵天大醮,来应对玄冰海造成的威胁。

  你说如果此时大周朝廷教门再次征发高手进入北荒,我们又能拿什么来挡?”

  冰婺深吸一口冰冷空气,又缓缓呼出,“玄冰海的局面,竟然已经坏到了如此境地?”

  “是啊,不只是冰烈将没有想到,老夫同样没有想到。

  甚至就连王主和大祭司他们也一样,任谁一开始都没有想到,玄冰海的情势竟然会急转直下,变得如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风尊者说到此处,又是一声低沉叹息,“昔日之因,今日之果,关于玄冰海的乱局,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百年前那位举目无敌,横压一世的大周武帝。”

  “当年武帝不惜代价踏破金帐,斩灭大梵生天仅存的一丝神意。

  然不顾自身伤势继续向北而行,直至带着诸多南疆宗师进入玄冰海中。

  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到底做了什么,又布置了什么。

  只知道当他再次出现时,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死气。

  更重要的是被征伐而来的南疆宗师,几乎是十不存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玄冰海内被武帝亲手杀死。

  如此导致的结果便是,四十年前我们回复元气意图南下。

  与大周武者一场场血战过后,虽然整体占据了上风,却因为玄冰海突发乱局不得不仓促北撤,将无数部族勇士以鲜血换来的优势局面拱手相让。”

  “如果我们不去管玄冰海呢?”

  冰婺皱眉苦思,斟酌着慢慢说道,“在王主的带领下,我们完全可以在此次白灾开始前大举南下,只要能够占据了大周的丰腴土地,用来安置……”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也只能是一声无奈叹息,“就算是我们能占了大周全境,但如果因此而失去了北荒,其实也就失去了一切。”

  “冰烈将不愧是踏入阳极的大宗师,心思通明透彻,很快就想明白了问题的关窍所在。”

  风尊者挥手掸去衣衫上积攒的雪花,语气不无感慨叹息。

  “从四十年前的大战结束后,上代王主便和金帐大祭司、密教大上师合力思考两个问题,却至今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一是吾等北荒武者,乃至于各族部众,和梵天灵意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二是如果我们舍了这片苦寒之地,一心一意向南,甚至是向西开辟新地,而任由金帐重地被其他族类占据的话,梵天灵意还会不会继续存在的问题。”

  “冰烈将,如果是你来做决定,又该会如何抉择?”

  冰婺默然良久,终究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更无法选择,甚至连风尊者提到的这两个问题,我都因为害怕冒犯大梵生天而不敢去深思。”

  风尊者呼出一口白气,抬头仰望着阴暗的天空,“新王雄才大略,修为深不可测,甚至已经接近了当初大周武帝所站的高度层次。

  但即便如此,王主还是不敢去赌。

  毕竟要押上的筹码太过沉重,关系到北荒诸部的生死存亡,一步之失或将全盘皆输,这其中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了一眼,“冰烈将现在知道,我为何会忽然同意南下,并且还要带上金帐直属的几支千人队了吗。”

  冰婺垂下眼睛,语气沉凝,“兵法有云,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尊者此行再给大周带来压迫,为的便是让对方摸不清吾等虚实,消除他们近段时间可能生出的疑惑。”

  风尊者缓缓点头,“若玄冰海之乱一直不得平息,我们想要长时间瞒过南边是不可能的。

  但能拖得一时便是一时,就算是只多上几天时间,那也是好的。”

  冰婺陷入回忆,满腹疑惑,“今年夏日,我在玄冰海值守,也和他们的武者有过交锋。

  感觉其总体实力层次并不比吾等北荒勇士更强,为什么就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冰烈将所见到的,应该只是玄冰海的低层次修者,而不是近来又渐渐增多的大修者。

  若是你和他们的大修者交过手,才能够亲身体验,那些人竟然能够侵蚀污染梵天灵意。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可怕,即便是各部上师都为之苦不堪言,更不必说下面的玄感武者,时间长了尽皆要陷入到难以摆脱的混乱之中。

  所以王主才如此坚决,不惜代价也要将他们打落深渊。

  若是让他们离开冰海踏足北荒,再经发展壮大的话,万一大梵生天灵意不存,那我们北荒武者的末日就要真正到来。”

  风尊者缓缓走下石岗,继续向南行去,“王主不久前曾说过,吾等北荒武者越强,梵天灵意便越盛,反之也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比起大周这些南蛮子,玄冰海那帮家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冰婺相隔数步,跟在后面,思忖着缓缓说道,“北荒有梵天灵意眷顾众生,大周却并没有相应的周天灵意显灵。

  所以只要能彻底解决掉玄冰海,就算是损失再大也可以接受,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我们再面对南周还是能占得上风。”

  “是啊,有时候我就在想,百年前的大周武帝可能也看出来了这一点。

  所以才在踏破金帐,斩灭梵天神意后继续北上,入到玄冰海深处,给我们种下了如此大的一个麻烦。

  哪怕是在之后不久他便虚弱衰落,发狂而死都在所不惜。”

  “按照风尊者的意思,四十年前金帐南下,诸部武者战死者众多,因此便导致了梵天灵意虚弱,进而引发了玄冰海的乱局!?

  那么,最近一段时间黑水部元楽、金龙部龙聖、密教蒙敕蒙炙、烈火将赤琰等上师无故身亡,更重要的是辰儿之身死,也有可能对梵天灵意产生一定的影响!”

  冰婺想到此处,下意识地按住藏在衣内的金鉴。

  他一时间思绪有些纷乱。

  甚至连心境都变得不稳,不复之前的清澈灵明。

  “风尊者还请留步。”

  行出一段距离后,冰婺忽然开口道,“我回去会和姐姐分说,前往青麟山的事情让她不必再提。”

  “不,青麟山我一定要去。”

  风尊者停下脚步,表情平静回望过来。

  “老夫此行并不是为了和宁玄真决一生死,而是想要看一看青麟山底掩藏的地气,会不会受到玄冰海那种力量的影响。

  由此便可以管中窥豹、一叶知秋,推断出大周各处福地,若是撞上了玄冰海的修者,又将是一个怎样的对局。”

  …………

  ………………

  “卫道子,在下心中有颇多疑惑,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

  冰泉山脚,无极宫内门执事回头看向小镇,表情语气有些犹豫迟疑。

  “赵执事但讲无妨。”

  卫韬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入山的小路,眸子里不时闪过一道幽深光芒。

  “那在下就直说了。”

  赵执事组织一下语言,思索着慢慢说道,“在进入这座镇子后,我总感觉哪里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仔细观察思索却又无法发现问题所在。

  而且呆的时间长了,心境似乎都变得有些蒙尘,不复刚来时的透彻通明。

  道子修为境界高深,眼界自然也广,刚才又突然出手震慑全场,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原因所在?”

  “我也没有找到原因。”

  卫韬收回目光,和赵执事一起看向下方小镇。

  沉默许久,他才缓缓说道,“我只看到了混乱,整个毗邻福地的小镇,包括镇内的人,都处于难以描述的混乱之中。”

  “混乱?”

  赵执事眉头紧皱,疑惑不解,“我看他们都很正常啊,并没有表现出混乱的迹象。”

  “赵执事看的是他们的言行,自然不会发现明显异常。”

  卫韬笑了一下,“我开始也和赵执事一样,只是隐隐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却又找不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直到后来见了那些福地管事,观神望气,业火灼烧,又以自身武道真意压迫视之,通过各种不同手段去探查感知,才算是发现了些许异常之处。”

  赵执事问道,“道子所说的异常,究竟是指的哪一方面?”

  卫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赵执事,今天我们见过的这些管事,都和无极宫有些关系,也大都修习过流云散手,我说的是也不是?”

  “道子所言无误。”

  赵执事点点头,“这些管事大部分都是从各个外门别院抽调而来,自然是修习过流云散手,甚至连无极散手都有所涉及。”

  “这就对了。”

  卫韬抬起手,指向自己的眉心,“若非我也修行过流云散手,领悟了其中蕴含的霁雾流云意境,或许还看不出其中的不同。

  尤其是镇守冰泉山的白执事,他身为玄感境界的武者,已然可以感知捕捉玄念,接触到霁雾流云更深层次的意境,也正是从他的身上,让我最终确定了异变的发生。”

  “简单点说,他们的精神有些不正常,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被某种力量污染,让所修的无极功法意境都变得无比混乱。”

  “异变!?”

  赵执事瞳孔骤然收缩,心脏怦怦直跳,几乎稳不住平静的表情。

  不同的话语,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所带来的影响也是截然不同。

  就好比现在。

  如果只是一个随行的下人给他说,此间有异变发生。

  赵执事怕是只会微微一笑,并不会太过放在心上。

  认为所谓的异变,最多也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出面,随便叫几个弟子就能将之打发处置。

  但是……

  现在却是青麟山卫道子站在这里,亲口说出的这两个字。

  那问题可就大了。

  用一字千钧来形容都毫不夸张。

  这位可是实力层次堪比宫主,让邢道子都满眼星星的武道大师。

  高高在上立于巅峰,俯瞰整个教门七宗。

  所以说,卫道子眼中的小麻烦,到了他这里可能就是天大的祸患。

  那么现在连卫道子都说出了异变两字,岂不是意味着……

  赵执事想了一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岂不是意味着冰泉山都要崩了!?

  他默默想着,耳畔便又响起卫韬温和平静的声音。

  “赵大哥现在就带着其他人离开吧,你们留在这里也没有太大意义,相反还有可能会有危险情况出现。”

  “还好邢师姐犯懒,将此事交给我帮忙打理,不然的话,可能连她都要陷入乱局。

  虽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对于后续的武道修行,却有很大的坏处,甚至有可能会断绝了向上更进一步的道路。”

  赵执事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那道子呢,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离开?”

  “我再等一等,或许还要到冰泉山中看一看。”

  卫韬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目光如若幽潭沉静。

  “本人感悟过许多武道功法的玄念真意,见识过梵天恶念,弱水死气,萝茶灵意,人之真灵等等。

  但像这种充满混乱,仿佛能侵蚀污染人之精神的东西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尤其它还是在福地之中显出端倪。

  所以肯定要稍微探查一二,就算找不到问题的根源,至少也要了解一个大概,免得下次再遇到了手忙脚乱,不好应对。”

  赵执事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听得如坠云里雾里。

  更重要的是,他看着卫韬的眼睛,莫名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恐惧。

  那双犹如幽潭的眸子,虽然带着温和的笑意,却仿佛充斥着近乎无穷无尽的黑暗死气。

  更进一步去想,里面似乎装着浩瀚的黑暗虚空,又像是一只通向未知的漩涡,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吸收进去。

  “明白了,在下这就收拾离开。”

  赵执事垂下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只是小心翼翼道,“在下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请示道子。”

  卫韬缓缓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恩,有着邢师姐的关系,赵大哥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问题直说就是。”

  赵执事顿时受宠若惊,下意识地稍稍伏低身体,找了个更加贴合的高度距离,以方便让卫道子拍得更加舒服顺利。

  然后才斟酌着词句说道,“现在还在冰泉镇的白执事,还有那些福地管事,道子要不要在下将他们一起带走?”

  “不用,就让他们留在这里,也好让我观察后续的变化。”

  卫韬说到此处,又随口解释了一句,“从福地白执事传讯,到邢师姐接到命令,再到我和赵大哥赶来这里,时间上已经过去了很久。

  所以说就算是赵大哥再带他们离开,也已经有些晚了,反倒不如乱中求生,或许还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赵执事再也不敢多说,当即转身离开。

  只剩下卫韬一人站在冰泉山脚,抬头仰望着白雪覆盖,雾气缭绕的山体,许久都没有动上一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天近黄昏,黑暗将至。

  氤氲雾气变得愈发浓郁,简直比夜幕还要更加沉凝。

  阻挡了视线,甚至遮蔽了感知。

  “这雾,厚重得有些过分了。”

  “给人的感觉有些像是道主的云迷雾锁,一旦进入便会被极大影响感知,甚至会压制自身的武道真意。”

  卫韬伸手从眼前划过,感觉就像是在摩挲着有如实质的白色天鹅绒。

  哪怕是再凝聚目力,他都无法在看清远处的景物。

  甚至御使起观神望气术,也只能感知到周边数丈范围而已。

  不知何时,山风渐起。

  白雾也随之涌动起来。

  突然出现的夜风并不算小,却并没有将雾气吹散,反倒是让其变得愈发厚重浓郁。

  而随着风势的变大,还有一股极淡的腥甜味道混杂其中,仿佛有鲜血在周围环绕流淌。

  悄无声息间,白雾中蒙上了一层猩红颜色。

  卫韬直接转身离开。

  他没有趁夜进入冰泉山,而是返回到了冰泉镇内。

  夜幕已然降临,小镇笼罩在黑暗之中。

  雾气蔓延到这里就变淡许多,不像入山时那般茫茫一片。

  卫韬在街上缓步而行,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冰泉镇并不算大,只有十字交叉的两条街道而已。

  内里居民成分也很单纯,除了无极宫派来的管事,剩下的便是一些雇佣来劳作的工人。

  至于白执事传讯中提到的邪道武者,从头到尾都不见踪影。

  夜已经有些深了。

  一间间屋子点亮了灯火,光亮透过门窗缝隙投射出来,在外面映照出长短粗细不一的橘黄亮带,将并不宽敞的街道切割出各种奇怪的形状。

  不时有说话声传来,中间甚至夹杂着某种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别样声响,顿时为镇子增添了几分鲜活的人气。

  卫韬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气能持续多长时间。

  就如同看起来普通平常的冰泉镇一样,在平静的表象下方,是否已经有着湍急的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便会突然爆发出来,将所有一切都尽皆吞没埋葬。

  卫韬在白执事居所门前停下脚步。

  咔嚓一声轻响。

  锁插被直接震断,他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直奔正屋厅堂。

  “道子从冰泉山上回来了?”

  屋内没有亮灯,白执事在黑暗中端坐不动,和推门而入的卫韬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

  卫韬微微颌首,随意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白执事前段时间说过有邪道武者在附近出现,我需要再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

  白执事点燃桌上立着的火烛,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会感觉疲惫,记性也不太好。

  甚至在每日惯常修行的时候,都会将原本熟记于胸的无极散手练得错漏百出,失去了原有的功法真意。”

  卫韬点点头,又接着问道,“其他福地管事,也存在着白执事一样的问题?”

  “还有,白执事发现不妥大概在什么时间,当时又有怎样的变化出现?”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白执事低低叹了口气,“连自己的事情都掰扯不清楚,我也没那个心情去……”

  他没有把话说完,便被卫韬直接出言打断。

  “这件事情比较重要,白执事最好仔细回忆一下。”

  白执事抬起头来,蓦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张温柔微笑的面孔,听着温和平静的声音,他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连心弦都差点儿直接崩断。

  虽然对面那位在温和笑着,语气平淡地说着,但却是在一直向外散发着极度恐怖的压力。

  而且是那种作用于精神,直接就要引发妄念的巨大压力。

  不知不觉间,所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在白执事眼中,只剩下一片涌动的黑暗,以及自黑暗深处悄然燃起的猩红火焰。

  “那个邪道武者……”

  “就在几个月前,有个看起来很奇怪的女人来到了这里。

  她皮肤白到几近透明,眼睛也不像我们一样是黑瞳,而是像海水一样的湛蓝颜色。”

  卫韬眼中波光闪动,颇有些意外问道,“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棕色还是金色?”

  “她没有头发,甚至没有眉毛。”

  “因为冰泉镇本就由于山内的冰泉而存在,一向都少有外人进出,所以在她来到小镇后,我们当日值守的弟子便上前拦住询问情况,结果还未靠近便不见了那个女人的踪影。

  从那时起,从冰泉泉眼开始,雾气一点点弥漫开来。

  此后我们再进山取水种植药田,原本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山路,开始出现了类似于鬼打墙的情况,感觉走了很远,其实都只是在一小片地方打转。”

  白执事喃喃自语说着,浑然不觉七窍中正在向外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卫韬微微皱眉,转头朝着外面看去。

  淡淡的白雾从门窗缝隙渗透进来,很快就将整间屋子填满。

  房间之中,烛火还在静静燃烧。

  火苗不时突然跳动一下,光芒穿透白雾,打在各种家具摆设上面,引动后面的阴影也随之扭曲变幻。

  雾气越来越浓。

  烛火跳动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连带着映照出的阴影变得越发扭曲疯狂,就像是表演过程中失控的皮影戏。

  直到噗的一声轻响。

  烛火悄然熄灭,整个厅堂顿时恢复了平静。

  滴答。

  一滴鲜血自白执事唇角掉落地面,然后迅速变成淅淅沥沥的血线。

  他开始大口喘息。

  吞下去越来越多的白色雾气。

  片刻后,白执事安静下来,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不斜视望向前方。

  身体挺得笔直,仿若一杆标枪。

  卫韬面无表情,安静等待。

  呜呜啸声从屋外传来。

  外面似乎起风了。

  短短片刻时间,风势越来越大。

  吹得树枝哗哗乱动,中间还夹杂着咣当闷响,听起来应该是院门在不停开合之间引起的撞击声音。

  “雾气或许是真实存在的,但其他风声鬼影都是假的。”

  “以我如今的修为境界,竟然还能被影响了心神,它甚至还在侵蚀我所凝聚的武道真意。”

  “如果在以前的时候,山间花海和白骨祭坛应该就已经出现了吧,只是不知道萝茶灵意能不能抵挡住这种白雾的侵袭。”

  卫韬有些出神地想着,双手结火焰莲花印诀。

  噗的一声轻响。

  仿佛灯芯在他的指间爆开。

  就在同一时间,犹如鬼哭的风声,映照在窗上的鬼影,还有其他各种异常响动顿时减小变轻。

  但这种安然情况只持续了短短刹那,所有一切异象便又都重新回归,甚至还要比之前显得更加混乱狂躁。

  “业火红莲还是稍微有些用处的,只是我修行的层次太低,无法起到更好的效果。”

  “这些雾气一直都在尝试侵蚀我的武道真意,除了动用元胎归一外,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将其阻隔在外。

  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话,或许用不了太长时间,我所凝聚的武道真意就会被这种东西弄得千疮百孔,混乱不堪,不复曾经的通透灵明意境。”

  “连我都是如此,还在玄感层次的白执事受到的影响定然更大。

  若是连感知捕捉到的玄念都被改变的话,不仅天人交感化生无望,有可能还会引爆诸般妄念,将人的精神都搅扰得一片混乱。”

  “如果是由虚化实的阳极宗师呢,所凝聚的武道真意能否抵挡住这些白雾的污染侵蚀?”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白雾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和白执事刚刚提到的那个没有头发的古怪女人,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卫韬陷入思索,任由白雾将自己包围笼罩。

  除了刚才结出一次火焰莲花印外,便再没有了其他的反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连他也有些承受不住雾气的侵蚀与影响。

  悄无声息间,火焰莲花印转为元胎拳印。

  咚的一声轻响。

  从卫韬虚握的拳心荡开。

  “混元无极,元胎……”

  他双拳正要握紧,将武道真意归于己身,在最后一刻却又毫无征兆停了下来。

  “道主的云迷雾锁,也是他的武道意境展现。”

  “那么,如果弥漫的白雾也是类似的情况呢?”

  “不对,眼前白雾给我的感觉更类似于梵天灵意、弱水死气,不过却是多出了些许无孔不入,侵蚀污染的能力。”

  “既然如此,倒是还有一种手段可以尝试。”

  卫韬陡然睁开双眼,无数猩红触丝自指尖探出。

  分出不同方向,蜿蜒游走在茫茫雾气之中。

  诡丝可以承载玄念灵意。

  所以说,如果白雾也是某种形式的灵意的话,驱使幽玄诡丝就有可能将其感知捕捉,真正抽丝剥茧好好研究一番。

  甚至还有可能通过虚空玄武吞噬吸收的真意,将这道灵意纳入体内,让血网品尝一下到底是什么味道。

  卫韬满怀期待,仔细探查感知。

  浑然不顾白雾一直都在对自身产生着影响。

  他一点儿都不慌张。

  毕竟有着脱胎于混元锤和虚空玄武的“元胎归一”打底,真要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直接将所有武道真意纳入肉身就能解决问题。

  只是如此一来,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能够通过武道真意被污染侵蚀的影响,进行更加细致的感知捕捉而已。

  “这种白雾,似乎真的是某种另类的灵意。”

  “有意思,比起其他武道真意,金刚秘法、言灵法决对应的梵天灵意受到的影响竟然最大,就像是被专门针对了一般。”

  “所以说,如果这东西出现在北荒的话,那些大小上师怕是会急到跳脚,非要不惜代价将之灭绝才算罢休。”

  卫韬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正准备再释放更多诡丝出去,目光却是陡然一凝。

  就在此时,所有白雾悄无声息退去。

  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一道充满惊讶,又有些怒意的女子声音,从外面的黑暗深处忽然响起。

  “这些猩红丝线,好像是幽玄诡丝?”

  “竟然是带有吞噬意境的幽玄诡丝,这东西不是早已经绝迹了么!?”

  声音刚刚响起便迅速远去,刹那间已然若隐若现,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卫韬猛地愣住。

  眼角嘴角都在微微抽搐。

  身体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还没有成功感知捕捉,她竟然就要跑了?”

  “这人器量恁的狭小,只能她占便宜,却一点儿不想付出,世间哪里有这般只进不出的貔貅道理!?”

  “我看她是不想活了!”

  下一刻,卫韬心中犹如炸药桶轰然爆开。

  抑制不住的无名怒火熊熊燃烧。

  连带着遍布房间内外的猩红触丝都在疯狂乱舞,剧烈扭曲。

  轰隆!!!

  白执事的正屋厅堂破开一道大洞。

  砖石土木乱飞,又有一道身影闪电般从中窜出,追寻着声音消失的方向而去。

  看到在黑暗中急速离开的那个光头,他就像是被饿了十天十夜之后,陡然发现了一只剥了皮的白水煮蛋。

  他是如此的迫不及待。

  甚至来不及去走房门。

  当然更来不及推开院门,就连翻墙都没有时间去做,直接便将挡在身前的所有障碍尽数打爆穿透,整个人拉出道道残影奋起直追,

  所过之处泥雪炸开,烟尘飞扬,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土龙。

  朝着黑暗深处的冰泉山狂暴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