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九笔下的茫茫浊世by柳折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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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重生于康熙末年》

  从08年10月开始看小曹,追文时间也有半年了。还记得初得此文时的激动,每日等待更新的焦切。然而半年时间过去,不止是每日等文的心情渐渐淡去,到近来,就连继续的意愿也日益淡薄,甚至,屡次生出放弃此文的念头。

  没有真正放弃,一者,阅读已成惯性,每日习惯点开更新;二者,却是始终记得初得此文的惊喜,当初于人物、故事、文笔的认同,轻易不能舍弃。

  然而,自己的感觉也好,书评区的反应也好,似乎并不很少人以为,《重生于康熙末年》,感觉渐渐的不如从前。

  而这种感觉,尤其以曹颙结束外放,自山东回京开始。

  为何。

  为何小曹在进行间,渐渐失去意味。或许各有说法。又或许,根本是反对“不如前”的说法。但于我,因曾经真心喜爱了,产生此刻的感觉,却是忍不住想要分析、剖白,找出为何对小曹渐渐不满的根源。

  是对自己心情的解释,也是对曾经那样喜爱的作品的交代,希望能与作者商榷。

  小曹的故事,入笔很好:半熟不熟的材料背景,野史正说的开阔天地,能吸引多少人的目光,又勾得起怎样强烈的兴趣。看着穿越后的小曹慢慢适应,慢慢成长,慢慢谋划,慢慢规避既定的命运,慢慢的出人头地、结婚生子;同时伴随小曹的脚步,进入一个似曾相识的天地,走近那些似曾相识但又各个不同的人物,借着小曹的眼看到了那样一个似曾相识的宏大广阔的世界……不得不说,移步换景,引人入胜。

  引人入胜——吸引着人追逐的,就根本,是“胜”。情节、人物、环境,小说三要素,其中种种出彩者,即是“胜”;波澜起伏,转折俯仰,悲悲喜喜逗得人心跌宕,即是“胜”。

  运筹帷幄是胜,阴谋计算是胜,温馨宜人是胜,鬼蜮凄楚是胜,春风得意是胜,平庸守拙是胜……从织造府到小曹山东外任,小曹脚步所至,一条主线上近有旁逸斜出,远则层峦叠嶂,百万字中,可见胜景、胜事不断。

  然而当小曹从山东回京,整体的故事,便渐渐失去初时之“胜”:一则,曹家抄家命运已破,亏空的危机解除,心头忧患、牵挂、悬念少了重要一部分;二则,最大的抄家危机解除后,小曹的行文,步入日常生活、家长里短,虽有各种事情累次生出,终不能比前文的波澜。

  但,故事所讲述的内容,不当是决定文章引人与否唯一因素或者最关键因素。家长里短,可以写得充实丰富,摇曳生姿;日常琐屑,可以因为精彩的人物生出亮色,可以因为用心别致而饱含情趣。内容描写的琐碎平常,绝不是故事失色的原因。

  小曹故事,让人渐渐失望,渐渐放弃的原因,或在于后文着重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在于围绕这些人物的事件:

  李家,孙家,白杨氏。

  曹家二房,董鄂家。

  诸皇子,康熙。

  ……

  这些人物和故事让人不喜。由衷不喜,有的甚至厌恶到极点。

  关于小说是不是一定要创造正面、反面人物,是不是一定要表现宣传正面现象、揭露批判负面现象,这样的争论很多,争论的历史也很长久,理论著作多不胜数。不过,就一般读者的心态,怀抱积极,目睹正义,见到人与社会之亮色,总是更易于接受,也值得欣喜。即使是“恶”的,能够用冷静的审丑的心态观察、批评、判断,为时通常不能长久。然而,小曹自山东回京后的一百万字,作者却让人持续“审丑”的工作。如审美也有疲劳,审丑的疲劳程度和产生疲劳的限度频度,或许超出了能够接纳和容忍的底限。

  满目灰暗——从主角到配角,从内容实质到形式表现,故事的每一条支线,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

  一、李家。

  李家,在小曹的开篇便已经出现。即使不对比《红楼梦》中四大家族,曹李两家“联络有亲”,也是亲近到了极点,早早就进入视线。但除了小曹幼年的一段,珍珠会、望凤庄一段,噶礼横行江南时一段,李家的真正登场,作为重要角色亮相参与故事主线,可以说是到第九卷《谒金门》中才真正开始。同时也是从这里开始,充分见识到了这个家族的龌龊肮脏。

  李鼎。

  作为李家的庶出二子,在讲究出身、长子长孙支撑家门的时代,似乎本来不该有那么多的戏份,偏偏站到了舞台中间抢到了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重要角色——如果要说李鼎一切罪恶的“根源”便在于此,或许也不失为一种解释。庶出是李鼎心中最深的芥蒂,天生聪敏却要处处让位于老实平庸的嫡兄,这似乎确是老天的不公平。而要强的李鼎不肯认命,加上父亲李煦的纵容,所以养成了一副心高气傲,凡事不肯落后的脾气——“心高气傲,凡事不肯落后”,这丝毫不是坏事,自尊自强,原是人向上的动力,发奋振作,庶子如何就不比嫡子。问题在于,李鼎的心高气傲,走的不是“健康”和“正常”的路线。

  自尊自傲,不是自负不凡;凡事要强,不肯落于人后,不是自作聪明嫉贤妒能。李鼎自负聪明,处处自己最强,因而从来看不起人:嫡兄李鼐看不起,曹颙看不起,曹寅看不起,孙钰看不起,干都白德喜更不用提……两百余万字从头到尾,不知李鼎真正看得起了哪个。但,要看不起别人,必先有能看不起人的资本;要别人看得起自己,也先得有能叫人看得起的实力。看不起曹颙,以为他的一切都是靠了运气,然而排除了曹颙人所不知的穿越身份,学他弄茶园、学他办私家菜馆、学他养珍珠赚钱,难道不同是拾人牙慧全无新意。以为曹颙“一副伪君子模样”,看不惯他的自以为是,然而自己就敢孝期饮酒,惦记父亲的女人,强占人家的妻子,订亲退亲全无信义,见风使舵、*、栽赃陷害、暗箭中伤全挂子本事,倒是明明白白的“真小人”。因为心高气傲,不肯受人言语,更不会自己认错,哪怕父亲的责备都不会真正进到心里,“就算挨了训斥,即便不出言诡辩,也要想着话儿哄父亲开心”,更不用说其他;“聪明惯了,眼里没有旁人”,京城的老管事钱仲睿说的都是好话,也认为是倚老卖老,欺负自己面嫩,父亲一离开就把人架空。但,李鼎的聪明,又从来不是真聪明。珍珠会、望凤庄一出,晓得内情的无人不知其狠毒;盘算白家、杨家产业,霸人财产,蛛丝马迹轻松就被抓住;京城里开办私菜馆、设置暗娼,充当耳目的用意人一眼便知;中伤曹颙,用意立刻被京中诸王府乃至李煦曹寅看清——便是做恶人、行坏事,阴谋诡计也得更高明些,这种低级的手段只能显出凶残和无能。更何况到后文设计曹颙、孙钰,原因本意既阴险,更是将人命也视为儿戏,可谓歹毒之极。这样一个人,怀着“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瞧不起爷!”对谁都乱咬,对谁都存心利用,更不用提一丝半毫人心人情。这样的人,不仅不能算一个人,甚至连豺狼都不如;不是恶狼,而是疯狗。

  李煦。

  其实,这个人物,在《谒金门》一卷前,形象并不多少令人生恶。作为李家的家主,也是老谋深算、行事老到的人物:虽然有掺合江南噶礼的事情,但总为保全家族,订亲退亲虽然草率,却也看得出下手干脆,必要时能狠得下心。相比起其子李鼎的冷血寡义,李煦和曹家保持着真正的交情,无论曹寅、李氏,乃至曹颙,都有真正的亲戚情分在。教训李鼎,深知曹、李两家必须彼此扶持支撑,这些都显出李煦为人行事,是个有分寸的人。虽然李家江南巨富,生活靡费,因迎驾拉下亏空,可是自己捞进腰包的并不算少;用盐税填补亏空,却是占帝王的便宜,贪财的这一点,远不能与曹寅的清正相比。而且曹家当年为太子勒索,多不得已,而李家则想着、并主动党附皇子阿哥,不忠不纯,这点为最大不智。然而到第九卷以前,李煦其人,并不可恶。

  但是,从谒金门一卷开始,李煦逐步显示出恶行。什刹海的宅子,收用杨瑞雪一节,虽然李煦初以为对方是个花魁,青楼女子无贞洁可言。可是那边的管事既知道这是少主人安排的女子,却仍然不提醒,纵容着李煦去,甚至自己还在肖想,可见这家是个什么教养。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父子共享白杨氏;而后,最令人发指的,是李鼎死后,作为唯一为李鼎留下血脉的丫头妙云,李煦同样没有放过。“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人伦尽丧,礼仪全毁,禽兽犹且不如,便是这位李家家长的做派。而涉及到李家的做派行事,前面还有一出,李家家奴的家奴欺上陆经远家门,可见江南豪强之势,对门下又是个怎样的约束。

  而到这里,忍不住便想发问:怎么会这样?李家,和曹家原是差不多的出身,好歹也是世代官宦、显赫门庭,与其结亲、结交的,也都是高门望族、簪缨世家,更不用说李家的主母曾在宫廷服侍,李家的主人曾为帝王陪伴。为什么这样大家的子弟,行事如此不开阔,嫉贤妒能鬼蜮狭窄?为什么这样大家的主子,竟是这样赤裸裸的下流无耻?衣冠禽兽,但好歹还穿着衣冠遮羞,怎么到这里,李家便看不出一点点“礼教”的痕迹,就没有一点点伦理道德的约束?这是大家的做派,大家的风范?这还能看出一点点大家的影子?

  也许有人要说,父子聚麀、秽乱伦常,《红楼梦》里一样也有,宁府便是典型。然而,秦可卿丧命天香楼,文笔隐晦;贾珍处处显露行迹,到底没有在众人面前失礼,更不用说秦可卿丧事之后不久贾蓉便为避嫌出府别居。到二尤一节,尤二姐随贾琏后便决意从良,一心在贾琏身上;尤三姐能痛骂贾珍、贾琏并贾蓉,镇得这几个男人在她面前抬不起头说不得话。可见在《红楼梦》的这些男人们,虽然行止尽可以放荡下流,基本的颜面、礼教却不能不守;可以偷鸡摸狗坏事做尽,一顶孝悌礼教的帽子下来,谁也不能不真当回事情。表面上的光鲜,掩住底下的腌臜龌龊……或许这仅仅是一块“遮羞布”,但没有这一块,故事就不能够让人接受,也不能让人信服。而《重生于康熙末年》里的李家,恰恰是将一切肮脏赤裸裸地呈现——因此,既不能让人接受,更无法使人信服。

  虽然,也有一个老实安分近乎钝的李鼐,李家的一切,让人恶心,让人憎恨,让人齿冷。

  二,杨瑞雪。

  说到李家,不能不说杨瑞雪。

  而这个人物,可以说是小说里面最令人厌恶的女性角色。

  轻浮,自私,不孝,淫荡,愚蠢。虽然,在最初十二三岁的时候,也有其可怜可爱处,如对兄姐的真正感情,码头上送别一出。尽管曹颙批评得尖刻,一个小姑娘力量到底有限。但除此一点,到后文,杨氏再无任何光华。

  杨氏出场的时候,“看其做派,竟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然而到底不是官宦人家,更没有官宦人家应有的教养和礼仪。同是商贾女子,杨氏的轻佻不守礼仪对比韩江氏一眼分明:往来不少,然而多少年,曹颙竟都没见过韩江氏的素颜,因为相见都是隔着屏风或戴着面纱。杨氏却是抛头露面,习惯性地卖弄风情;“见惯了男人好色的模样”,前提条件也是她首先把素颜亮出来轻易让人看见。其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最严重的罪恶之一,不孝。对比郑沃雪,虽然杨明昌抛妻弃子,让郑家兄妹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苦,郑沃雪还是为他守足二十七个月的孝才肯出嫁。而杨氏,一不能为父守孝,二不能为夫守孝,甚至对情人也无留情。从白德喜到李鼎到伊都立,便是同白德喜夫妻恩断义绝,难道不用守亲生父亲的孝?淫荡,对于女人,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女人来说,仅仅这一条也可算死罪。杨瑞雪的淫,或许有外部的原因,如丈夫白德喜的混帐,但从被逼无奈到自甘堕落,杨氏本身难辞其咎:丈夫要她陪酒,竟然也便去了,可见到底没有根性;沾染过李鼎,便想着长期偷情,自甘不贞;被李鼎连哄带吓,生出真心,虽无可厚非,事后跟着上京却是蠢行;上京后被李煦沾染,李煦补偿了铺面,竟然感动;李煦提出带她回江南,因贪恋京城繁华不肯回去,是本心的不安分;李鼎出了事,为自己盘算想打出李鼎外妾的身份,知道来的是李家的长子李鼐,想到李鼎父子的做派癖好,居然也会觉得身上发热、迈不动脚步;李鼐心地实诚,以为是愚钝可笑,李鼐惦记弟弟子嗣而望她身子,竟生起淫心——见过许多小说,有“把身子调教得十分淫荡”这样的说法,到杨氏这里,不是身子淫荡,而是心里龌龊,只剩下了yu望一线。“自己个儿只是个无助的小女子,随波逐流又有什么天大的罪过?不过人活一世罢了,难道为了什么劳什子的清白,非要她抹脖子上吊不成?”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说到底,是水性杨花,无节操到令人发指。

  而愚蠢,杨瑞雪或许也是全书到现在为止出现的最愚蠢的女人:当初跟李鼎上京,是为了“防止他娶妻纳妾忘了旧人”,却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能否影响李鼎婚姻,更不想想李鼎脾性,能否让她影响了自己婚姻,这是其一。贪恋京城繁华,李家出事之后,犹自琢磨京中能有数人惦记依靠;却不想想以她的产业家资,但凡想着安稳度日又有什么度不得,招惹了伊都立,最后结局难料,这是第二桩蠢行。第三,或许是杨氏一切轻浮、自私、淫荡、愚蠢的根源,或者说她悲剧的根源:长相不错,而且也自以为长相不错,“若生在旗人家,就是进宫做娘娘也使得”。杨氏甚至还曾幻想过皇帝性情,可见轻浮浅薄愚蠢之极。女子天生看重相貌,不错的皮相是杨瑞雪自信的来源,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使用的资本,却不知道以色侍人的必然结局。因为自恃皮相出众,对一切好女子的长处视而不见,而每每怀抱妒恨:“明明自己强她百倍,为何自己要受这苦,她却那般得意快活。”——这样的口气,倒是和李鼎十分相像了,刻薄地说,果然物以类聚,真不愧一对淫妇奸夫。

  万恶淫为首。杨瑞雪的淫行,自私卑鄙心思加上李家的龌龊,令人憎恨。虽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在杨瑞雪,自作孽不可活,只见可憎,全无可怜。

  三、曹家二房。

  曹颂。

  这是一个让人提起来就无法不摇头的角色。正如文中曹颙自己说出来的:“明明小时,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长大后,也没受过什么苦,怎么就成了这副窝囊废的模样?遇事只知鲁莽,不晓得动动脑子,让人又恨又气。”

  平庸,无能,鲁莽,软弱,没有担当……父亲去世,必须以长子身份支撑家门的曹颂,让人一日比一日失望。

  书评区里看到为曹颂说话的帖子,“还是孩子”、“需要时间成长”、“本性并不坏,也不笨”……冷笑。当然是实情。搁在当今,二十岁当然还是孩子,虽说有了完全的刑事民事能力,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但未必就已经担当起家庭和社会职责,为人行事允许不成熟,就本身心理也可以认为是“孩子”的状态。但是在康熙末年?“这个时代十六、七岁少年,有几个还能做孩子的?”十六七岁的弘曙,因是王府长子,往来应酬早已像模像样。兆佳氏族里,玛尔汉的长孙丰德,虽在曹颙面前不免顽皮些,在外人面前却也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完颜府里,永胜在不声不响间,几年来行事越发大度。对于曹颙,在他眼里“没到十八的都是孩子”,换而言之,年满十八就不能再是孩子了。曹颂,仅仅小了曹颙半年,虽不比王子皇孙,也不比曹颙这个穿越者,但,难道不是曹家二房的长子?对比那些年岁差不多的,如何人家的孩子自己就知道成长了?

  不成熟,因此既不能按照礼法规范行事做好自己为人子、为人弟的本分,又对为人兄、为人夫一切理当承担的责任逃避推诿,不能担当。从某种意义上,曹颂是个真正不懂礼法、不守规矩、行止有亏的。第一有亏的便是孝。不仅仅是对母亲兆佳氏,不体谅、不贴心,更明显的,孝期行房,本身就是对先父的不孝。不论玉蛛怀孕有她自己的多少责任,曹颂在此事上不能扫除痕迹,让人抓得住把柄,就是违反礼法,失了为人子的本分。对比当初曹荃灵堂上,给曹頫那毫不客气的一脚,曹颂这个做兄长的,或许更该劈头劈脑一顿痛打才罢。而后面,想要婚姻自主,在母亲、伯父等亲长皆在的情况下,这样的想法都是逾礼,更不用说只管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根本挑战男女大防。事实上,曹颂在礼教上的不检点、行事不谨慎随处可见。如韩江氏上门,明知兄嫂正见外客,因好奇就贸贸然闯上堂,更忍不住去看人家女客——虽然都知道他不怀恶意,但这样的举动,如何不失礼?曹家为大家、世家,如此行事,如何是大家公子的教养风范。而到男子责任一道,曹颂的思考、行事则更加不能令人忍受:功名不显,就想养老婆正经功课却不做,只会买鸟儿讨人欢喜;让出爵位,面对科场犹豫不决,逃避长子职责,也是逃避母亲的期望;好不容易谋来的差事,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让出去,完全不考虑兄长的辛苦,担负的人情债务,不通事务到极点。而最棘手的董鄂家的亲事,除了蒙,然后让哥嫂圆谎就再无办法;直到闹出断指表明心意一出,却是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得损伤都忘了,是为大不孝,并且将母亲和未来媳妇的关系推入死局。不守礼法,不通事务,不知人情,不恤母兄……遇到事情只会哭,只会依赖哥哥,这样的曹颂,让人心寒。

  有人说,曹颂的不成长,是因为有个曹颙。有个太早熟、太强干、处处照顾包庇的好哥哥,所以可以安心的不用长大,心安理得把所有的事情推给哥哥去解决。于是,这倒成了小曹教育不力。但问题是,小曹难道没有教导曹颂为人处事?静惠的事情,也算苦口婆心,处处提点:自己定好主意,立下章程;考虑前途,筹谋安排,立业才能养家;哄好兆佳氏,安稳讨媳妇过门;男女有别,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带累静惠名声,等等等等。但是,曹颂一样都不曾做到。或许,人可以蠢笨,却不能不听好话,不循正理。曹颙指明的道路,曹颂也明知正确,为何偏偏不听,更不照着去做?为了自己一时欢喜,在董鄂家宅前后窥探,存心私相授受,根本不考虑女子名节。曹颙告诫过他男女有别,名分未定前不得轻举妄动,却全不知收敛;事后证明,曹寅果然对此不满,连带对静惠也心存不悦。——须知,教导教导,只是教育、引导。曹颙虽是堂兄,到底上有曹颂生母与自家父母,又怎么好真如对待子侄般教训,若有做的不到处,尽管强迫着去执行?曹颂自己的不长进,又怎能全去责怪曹颙?

  通观第九卷《谒金门》到第十卷《游龙舞》曹颂相关的章节,不能不承认曹颂的舅母也就是如慧的母亲见识最好:曹颂“人品平平,爵位又低”,而曹硕更有长子风范。就连自己也说:“跟哥哥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不必说。就是跟老三、老四、小五相比,我这个哥哥,也是差了好几条街去,比不得老三有担当,比不得老四聪敏,比不得小五懂事儿……与家与国无益,我就是个废物点心。”事实上,曹颂真正令人气愤的,并不是本身的资质。憨厚老实,直率坦荡,都是优点;对哥哥嫂子的敬重,对姐姐的亲爱,都是亮处。然而,作为二房长子,始终没有长子的担当;知道自己的不足,却始终不曾见到努力去弥补;三五年时间,始终一副依赖哥哥的幼弟,不肯成长成熟的无赖——这才是真正令人痛恨的地方,这样的曹颂,怎么担得起这个家,怎么护得住妻子,怎么支持得到兄嫂?更危险的是,这样的行事莽撞,这样的无知愚钝,这样的不长大不成熟,迟早拖累亲人、造祸家门。偏偏又割裂不了,甩脱不得,让人怎么不气不恨?见了那一桩桩一件件糊涂混帐事,怎么会不看到“曹颂”二字就心生烦懑?

  兆佳氏。

  从出场开始,兆佳氏几乎就是一个反面典型。

  满洲大户的旗人姑奶奶,看不起曹家的包衣身份;初入门时不在长辈跟前伺候,辖制丈夫排揎妾室,在婆婆孙氏面前放肆跋扈,闹到差点休妻的程度。看不起嫂子李氏的绵和脾性,欺软怕硬,狠心善妒,私自卖掉怀孕的婢妾。凡事为嫡出子女考虑,拒绝承认庶女,排斥、敌视、防备庶子。贪财好利,虽精明,只能见眼前;会算计,却处处心存自私。侄儿侄媳守礼恭敬,却纵容了狂妄无礼,把客气当成福气;占用别人的好处理所当然,全不想着自己投桃报李。买庄子,添出息,却担心是否归到公中;知道初瑜这边折腾铺子,就立刻想着入股分红;曹颂的差事,理所当然想着曹颙或平郡王府那边可以走动,而自己对这种帮忙相助全无恭敬和感谢;惦记曹颐所嫁夫家身份,每次后悔自己当初舍不得嫁妆钱又拉不下脸,导致错失了一门贵亲,于子女前程不利,却从来没有一点对这个庶出女儿的悔愧心思。总之,从兆佳氏上京,买田、置产、求亲,满心满意都是为自己子女打算;而对庶子女和妾室的苛刻,对婢女下人的毒辣,对曹颙夫妇的得寸进尺吹毛求疵,生米恩、斗米仇,闹得整个家宅不平……全没有一点“寡妇失业”的弱势可怜,有的只是强凶霸道的十足威风。让人很难相信,怎么就会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这样没有自觉的长辈。同样也让人无法想象,满洲大户教养出来的女儿,竟能够如此跋扈、嚣张、凶狠,如此浅薄、贪利、短视,如此心胸狭窄性情不善,如此没有规矩不知分寸——哪里像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哪里像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

  但是,兆佳氏的可恶,并不在于她一个人,甚至不在于她本性的不善。她的相当个性言行,可以说是事出有因:心气高,是因为大族出身,旗人姑娘多尊贵;出嫁的曹荃本身平庸,则令她不满之余越发好强;辖制丈夫的底气在于她肚子争气,嫡子嫡女生了五个,也因此对于只生了一对子女的嫂子敢有不敬。但是,为人媳者该守的规矩,经过孙氏老太君的教训,到底都是守得住的;对于李氏,虽然不够恭敬,相处也是真心。人情世故方面,也不是不明白,比如初入京城,就想着和初瑜这个侄儿媳妇好好相处,还教训约束南边带来的下人;走亲访友,待人接物的礼数也都周到。而在礼数规矩,人情心意方面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开篇第一卷,曹颙被拐,李氏在二房府里一个月,兆佳氏怀着身子依然服侍生病的嫂子,“尽心照顾,差点没累小产”。而这其中的根源,就是同为人母,将心比心。站在母亲的立场上,她可以理解李氏,照应李氏;同样也可以理解初瑜,回护初瑜——这就是兆佳氏最大的优点,或者说令人同情处:纵有千般万般不好,她的出发点都是做母亲的为了自己的子女,这一点无人能够否认。从曹颙被赏了爵位开始,兆佳氏便忙于为自己的儿子打算,深知恩荣根源而常到孙氏面前奉承,其时曹颂不过五六岁。这样的操心,一直到曹颂年过二十也不能歇,可见辛劳。

  兆佳氏贪利苛刻,也是情有可原。当曹荃责备她对林下斋曹颖、曹颂每月五六百两银子分红的不餍足,兆佳氏的反应非常直接:“为的什么?为的还不是咱们孩儿?(不省些嚼头拿什么给他们娶妻送嫁)咱们是吃着官中的,可哪里有大房哥哥嫂子那本事日进斗金?”开源节流,男人在开源这块不行,兆佳氏自己再不把持着俭省了,日子怎么过?曹颂不知生计,虽慷慨,但事实上除了袭的爵位俸禄并无其他收入,且吃用都靠着哥哥,也不关心弟弟们生活。如果做母亲的再不管理,一家人还不喝西北风去。兆佳氏待下人婢女严苛,教训曹颂屋里人,甚至虐人死命。然而孝期行房生子,足够毁掉曹颂前程不说;玉蛛心怀鬼胎,不良愚蠢之极,更不是一个安分的——兆佳氏要给府里立下规矩,本来就不能算是错;她自己受了半辈子罪,不想以后的媳妇也吃这个苦头,更不许这些丫头下人们凭自己的肚子兴风作浪导致家宅不宁,更是包含了母亲的一片苦心。所以,当听说曹颂去去跪祠堂,第一反应就是心疼,天寒地冻,儿子病了如何;乃至对曹颙怒生无妄,越发的不招读者待见,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偏偏,兆佳氏最上心的儿子,本来就是个最不省心的。本身文不成武不就,没一样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也就罢了,更不能真心孝顺、为母分忧。儿子跟做母亲的不亲近,不能体谅母亲的苦心用意,还往往胳膊肘往外拐,甚至常当着侄子给做母亲的没脸,怎么怨得兆佳氏生气?曹颂行事不慎,孝期闹出婢女怀孕的事情,前程眼看危机,怎么怨得兆佳氏为儿子的前途痛下杀手?“那是你生身之母,但凡你平日里能有些担当,她会这般对你屋里的那几个?”作为哥哥,曹颙看得清楚,为什么曹颂却不能明白母亲的行动?连蒙带哄说定长子的亲事,却是犯官死罪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够心平气顺?自己的骨肉,母亲不容易怪罪,不迁怒责难周围人,兄嫂、侍从、奴婢,她又能把气撒向谁?因此,兆佳氏的不好,根源却是周围男人的不好——丈夫不行,儿子也不行,劳累她操了太多原本不当由她操的心,或者说,让她面临的困难增加了两倍。从《谒金门》到《游龙舞》,兆佳氏的所有不好,几乎都可以归结到儿子曹颂的不成熟、不能担当上。让人在对她行事的厌恶上,对曹颂更多一份嫌弃和看不起。

  而有兆佳氏、曹颂这一对母子,曹家二房的曹硕、曹项以及曹頫再多的好处,也不能改变让人见之则气闷的状态。

  四,董鄂。

  董鄂大族,与曹家关系密切的,只有噶礼这一支。

  噶礼,贪官、酷吏、恶人,占得全了。而噶礼周围,妻室、弟弟、庶子、从子、外孙,没有一个好东西。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穷奢极欲,贪得无厌。对外,雁过拔毛敲骨吸髓鱼肉地方,对内,嫡亲侄女的嫁妆产业也不放过。苛待侄女,私贪财物,身为叔伯婶娘,拿她的婚姻当筹码作交换,百无禁忌,惹出笑话带累女子一生,全没有一点歉疚补偿。而为人处事更心狠手毒,自己造的孽犯的罪,母亲的实话不过一个由头,却以为一切源头在此,竟然生出弑母的恶念。忤逆不孝,是为十恶不赦。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家,自然让人生不出任何同情怜悯。但是,关于董鄂,真正让人齿冷的,却是周围人对董鄂老太太觉罗氏的看法,以及在噶礼获罪、伏诛前后的举动反应。

  “噶礼之母,为祸之祖”。在小说中,舆论便是如此。然而,御前奏对,觉罗氏老太太说的是实话,何错之有?为什么人都道她断送儿子前程?且不说什么大义灭亲的话,难道违法乱纪就是合该容忍的,难道母亲不该管教做了错事的儿子、甚至连点拨犯了错的儿子两句在理的话都不行?待到后来,闹出弑母惊闻,怎么没有人指责噶礼丧尽天良十恶不赦,倒说状告儿子忤逆的董鄂老太太心狠,不给子孙活路?这样的扣阍大案,市井传言纵使不尽不实,难道竟然不知道噶礼有这样的恶行?无论如何说不通。一句公论没有,更不怜惜老太被儿孙逼迫到穷途末路,反而一个个欺软怕硬地找上门去催还钱款,甚至以为她的窘况全在于自身为母不慈,两状败家灭子——人心人情之冷漠,人心人情之无理,人心人情之丑恶,毕露无遗。可是,又不得不说,这样的情况实在让人生疑:为什么?怎么会?如此颠倒黑白,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五,诸皇子。

  《谒金门》开始,诸皇子举动越加频繁,而做多错多,错多做多,循环不止,令人皱眉。

  三阿哥,本身有文人气,并不坏。但所有行事,包括诡计阴谋,都嗅得出那股子酸腐。如陈弘道一事,既然是要借他的名,就要想尽办法保他的名儿,怎如此短视,延揽为幕僚,又顺势为之保媒续娶,毁掉了声名?修建园林,请圣驾游幸,跃跃之心昭然,全不能稍敛志愿。此等皆可见不智。

  四阿哥,虽然从来感觉都好,可是这里,私心却显出过重,心胸眼界开阔不足。而门下谋士里也没个顶梁柱,就更没有“邬思道”这等能够筹谋布局的大阴谋家。可见不足。

  七阿哥,作为曹颙岳父,一切都好。只有府里福晋们却不消停。嫡福晋和侧福晋纳喇氏的争斗激烈而手段低级。被嫡福晋当枪使的两个外甥女巧芙、巧蓉更是不知礼数全无家教:巧芙不知自尊自重,落得与弘倬作妾的下场,正如纳喇氏所说“但凡是守规矩的,也不会闹出这个幺蛾子来!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自作自受。”巧蓉凶悍不驯,出口恶毒,全无大家风范,虽然是为维护姐姐,但损伤的岂止一人一家颜面。因为母亲们的争斗,为两个女子弘曙、弘倬兄弟生出嫌隙,虽事情最终得以解决;然试想若非曹颙,后果如何……七阿哥齐家之能,难不置疑。

  八阿哥,“贤王”形象和城府过于深入人心。因此当《谒金门》到《游龙舞》,越来越呈现一副意气消沉、惊恐忧思,任凭君父搓圆揉扁,半点不能筹谋举动的模样,不得不疑问:这个,果然还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老八?一点才略也不能显……被穿了吧。

  九阿哥,看曹颙一直不顺眼,原因不过是曹颙初入京时贵山的事情伤了他的颜面。但这原是贵山一方的不是,追上去,为了内务府的茶园受了曹家的影响;然后又是为小汤山的地,因捞不到,见了曹颙竟似“吃了苍蝇似的恶心”。——总之一句话,都是为钱。见不得别人赚钱,恨不得天下的钱财都让他一人搂了去,其贪婪已到极点。门人也是嚣张跋扈,那个陈俊安,不过是个商贾、候补县令,当着曹颙就敢落座,还在言辞上放肆。有其主方有其奴,上行下效,可见此人气焰。心胸狭窄,对曹颙尚且如此,则明晃晃陷害十三阿哥,或许也是出于早些年的嫉妒。这样一个人,见之则难平恶气。

  十阿哥,原是粗鄙莽人一个,但自从作者描了一笔功能性障碍,此后凡笔锋触及,尽是为这一项枉送的性命。虽然那“补药”终究没喝,但所谓冤孽,早已纠缠满身。稍一思及,则寒毛立、冷汗生。

  十四阿哥,描写不多,却是自视甚高,睚眦必报的形象。故而那些因种种思量而对人所作的“亲近”,分外虚伪。加上从草原乌吉力世子,到宁春永庆之事,再到后来的“死鹰事件”,始终有其隐隐约约的影子在。阴蜮鬼魅,实在令人恐惧。

  十六阿哥,少年时代极其讨人喜欢。登场之初便显出的活泼、放肆、敏锐(对曹颙说“你一自称奴才,牙齿就打颤,我听了忒不自在”);与苏赫巴鲁的倾盖相交,跟一匹马“斗气”;为曹颙过生日讨恩典,要金银贺礼,真心实意相助;相助曹颙买地置产,时疫之后给他在九阿哥面前辩解;无论在山东的惊马,还是京城李鼎的暗箭,知道别人要计算曹颙的义愤……对待曹颙,也算是两肋插刀,难得的好兄弟了。而在康熙面前的活泼跳脱,无欲则刚的自在随性,又透出本性的通透和聪颖。然而,到《谒金门》、《游龙舞》,这些少年的灵性渐渐失却,虽然与曹颙仍旧极好,彼此间话题却再难离开“女人”二字——安分自在的闲王固然是聪明选择,但用这样的方式展现,由最初的轻佻、好风liu,到后来满嘴的女人、女人……这样的十六阿哥,让人放心,但,同样让人失望。

  十七阿哥,与十六阿哥情况类似。但他本身性情,前文更加不显。呈现出来的便是胸无大志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作为普通的一个人,作为身处一群优秀哥哥身后的汉妃所出的皇子,无可厚非。然而,终究显得意气消沉。

  而最让人伤心的,为十三阿哥——便是困龙,终究是龙而不是虫。一次又一次的意气消沉抑郁苦闷,让人怀疑他究竟如何撑过那一段岁月。骨子里最为坚毅刚强的“侠王”,究竟英气消磨到何种程度……时疫一节,“莽十三”令人击节赞叹,敢为浮一大白。然而从此以后,再不见这般豪气意气。

  于是,从太子二废,康熙的这一群皇子,再无一个让人眼前一亮。

  六,康熙。

  当儿子们消沉,个个显出阴郁气息,康熙,也渐渐失去前文的风采。

  前八卷的康熙,纵有帝王心术天威难测,可以说,不失英明神武,更不失仁心人情。对待子孙后辈,怀抱的是一种长者真心的宽宏和慈爱:南巡时候特别点出曹颙,“逗他说话”,板出脸来问话,内心却是真正喜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因爱才,所以欣赏曹颙的乖巧,也为曹寅有儿如此感到欢喜。对讷尔苏,曹颙被打后二人设计,讷尔苏入宫叫屈,康熙想到太子之事,又想到他从小没有父母,有委屈也无人作主,“心中一软”于是召见。也真心地喜爱十六阿哥:虽然十六阿哥年纪小,但若不是有心纵容,又怎能够在他面前放肆。因常有“慈父心怀”,才会令十六阿哥并不拘谨,也敢于如为曹颙做生日的“胡闹”——这样的康熙,让人感觉亲切、生动、可爱。纵是皇威森严,天心莫测,不时有小题大做借机发挥敲打皇子臣下的,依然收放自如,掌握随心。

  可是,到《谒金门》,再到《游龙舞》,康熙的形象,迅速由英明不失人情的威严君主,向多疑、专断、神经质,软弱与狠毒两个极端并存的老人转向。太仆寺卿一个位置,连最忠诚纯粹的曹寅都被揣测怀疑,其想法偏激之处令人恐惧。自叹沧桑孤寂,忌讳别人说自己老;动辄发作臣下,梳理朝廷势力:借“得麟案”清除太子余党,借着老太妃的事情申饬臣子、发作宗室,借“常名案”扫荡八爷党,又借喀尔库狠狠发作……然而表面上严厉,私底下宽容,臣子们敢实际欺老,下头一群也是大胆糊弄。“帝王的眼中,愚钝的臣子,永远比聪敏的臣子更能倚重”——岂是如此。康熙早年,朝中杰出臣子辈出,难道不都在统领之下?若生此心,却是对君主自身实力、控制力的怀疑:不能凭借帝王的威德和才智赢得臣子恭敬顺服,却要靠诡计小道来牵扯辖制——这样的皇帝,已经不是所了解所熟悉的那个康熙。晚年多疑,喜怒不定,但到底是多少年的帝王,怎么会有这么慌惑浮躁,脚步凌乱?

  而对于皇子,竟然让人生出仿佛阿猫阿狗的想法:“稀罕了,便逗弄两下,给快骨头;不稀罕了,关笼子的关笼子,懒得搭理的不再搭理,想要踹一脚撒撒气的,便狠狠地踹上一脚,哪管你疼不疼!”——其实,若不是做儿子的先不恭敬安分,失了人子的分寸,父亲怎么就对亲生儿子挑眼?父子君臣,父慈子孝,君明臣忠,若臣子做不到忠孝,怎么好怨怪君父心狠?只是,当初那个纵容十六阿哥胡闹的“慈父”,已经再回不来。对待一群不安分,甚至怀抱天下之大不韪的儿子,皇帝的直觉也好,生存的本能也好,都是不允许他继续宽仁——想到这里,如何不让人心酸而无力。

  然而,康熙对儿子们虽然冷酷,却非绝情,更不是将儿子视为猫狗——若如此,又置自身于何地?惟有爱之深,期望之厚,失望才会愈重,责之也才愈切。太子为康熙最钟爱,多年亲自教导,却得一不忠不孝,如何不伤透老父心肠?然而即便废黜,也看顾废太子生活,不使有他虞。大阿哥为什么要严惩?因为大阿哥最先与太子争储,不臣之心开启恶例,是为首恶;再者,牵连到明珠,朝廷上不仅与太子分庭抗礼,更有威胁皇权、逼迫君父之危,身为君主,康熙如何能够容忍?而到八阿哥,因为出身与排行,要争储,便只能从“贤”字入手。然而其宽容仁和一旦成为印象定式,则不能革新除弊、激浊扬清。康熙如何不深知朝廷文恬武嬉、国家弊病丛生,但为自己的全始全终,势必要后人去除旧弊,奋起整治,而非虚饰太平,苟延残喘。然而这些理由既不能公开,用出身低微和不能齐家两项打击,自然最是方便和有力。康熙,终究是君王,如果将其表面上的严厉冷酷简单视为父亲的无情,则必然看低了这位千古帝王,他的冷酷必然是经过了冷静思考的。再有,经过二废风波,朝廷其实已渐渐平稳,并有贤臣如张廷玉等见用。康熙晚年又陆续召回早年信任的臣子,逐项安排后事,这岂是怀疑臣子忠诚的模样?臣子的心意,能用与否,心中清明如镜,而行事极有章法,怎么是小说中表现出的这般偏激?

  康熙晚年的政治动荡,其实是必然的。满族权力继承遵循丛林法则,康熙不可能也不愿意压制皇子们的争储,而这势必导致种种混乱。但,这种混乱必须在皇帝控制之下,所以触犯了底线的大阿哥和八阿哥必然遭到康熙的严厉惩治。即便是被誉为侠王的十三阿哥,这一点上也是犯了不轻的错误的,才会遭遇康熙的漠视。这里姑且不去考虑皇帝是否想要保全十三阿哥,却不能说康熙的处置做法有什么错。父子君臣,康熙没有必要去体谅他们的苦衷,这是符合礼法的思想。认真说起来,在全始全终这一点上,康熙做的比历代贤明君主都要好得多。

  七,……。

  这个“……”,包括了很多人。很多在前文出彩,在后文或不见踪影,或光华渐渐暗淡的人物。曹颙初入京时候的侍卫同僚,纳兰富森、德特黑等,个性爽朗而诚挚。宝雅,活泼可爱;苏赫巴鲁,憨直豪爽;就是塔娜,最刁蛮可恨,却也有天真、可怜的一面。宁春夫人,钮钴禄氏,刚烈决绝,遭遇惊变不改颜色;完颜永佳,如冰霜寒梅,嫁与简亲王为继福晋之后,既没有谄媚讨好夫婿,也没有越礼私情,只将少女情意隐藏在心底,这样的女子实在值得敬慕。而这些人物都慢慢淡去了。小满的活泼伶俐,为主人家也为自己倔犟要强,然而这些性格越到后文却不见显,连淘气耍宝都不多有。魏珠,作为小太监,也算难得的真性情,但到后文几次被曹颙、十六阿哥教训,内容却是大同小异。还有,出身不凡的“富裕之家”,马车看着平实、却用的是上等楠木的韩江氏,早年珍珠会,那是何等的手笔气魄。而与魏信等洽商合作,也半点不让人;事后计算利弊,母族、夫族、曹家的势力,斟酌往来,处处可见非凡。上京后,盘算继续借助曹家势力,但对于魏信的拆伙,也是在商言商,并不十分贪婪——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前文出色的女子,到了京城决定长久的营生时,先想钱庄、再思茶行,对点心铺子看不上眼,以为“委实利薄”,半点没有先前的目光精明,计虑深远。这样一个女人,京城里无依无傍,难道真会不探过水深水浅就想插上一脚?无法相信会是如此。而如果是说因为曾在江南经营,由此生出的十足自信,那也只能叫人感叹,女子果然成不得大事了。却是可惜了当年在江南的好眼光,好见识,好手段,好气魄。

  还有官员。朝廷实官,曹颙接触的说多不多,说少,起码也走过了至少两个有实职的部门。户部底下做实事的,位低官小,却有几个好的。太仆寺那边的唐执玉,也能实心办事而不迂腐。但除此以外,却也就再挑不出其他什么真正称职尽职之人。尤其王景曾之流,自恃身份,眼高于顶,心胸狭窄,傲慢无能,所行令人齿冷。伊都立出身高贵,领着差事,不能说尸位素餐,但也不是个安心做事的。而再下到地方官员,曹颙任过的山东东衮道,所接触上上下下官员,几乎脑子全不在实务,都在巴结权贵,惦记皇子间站队——山东民乱此当为乱源之一。常说康熙末年,文恬武嬉,但地方百僚到六部堂官果然如此,岂不令人见文而义愤?

  最后,是曹颙。

  在所有这些令人恶心、憎恨、心寒、齿冷、消沉、义愤之人之事当中“认认真真生活着”的曹颙。

  胸无大志,专心“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曹颙,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但求自保,随波逐流,便是他的精神和现实状态。

  当然,并不是要他一定心怀大志。“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是韩愈,不是曹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是范仲淹,不是曹颙;“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是岳飞,不是曹颙;“俱往矣,数风liu人物,还看今朝”的是*,不是曹颙。曹颙,没有什么信仰,没有什么抱负,没有什么坚持,没有什么理想,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因为根底里,穿越来的曹颙,就是个普通人。

  只是,为了避免抄家灭族命运而努力经营的曹颙,和失去了目标动力、暂时只能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曹颙,确实是两种形象。前者的光华虽敛而犹明,与后者的平庸无奇毫无光彩……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男人必须有事业、有追求。

  而到这里,可以做一个总结。

  满目灰暗——噶礼不孝,白杨氏不贞。李家腌臜龌龊,令人发指。曹颂虽没有其他恶行,对生母也是不敬。兆佳氏因爱嫡子,贪利自私,行事狠毒。诸皇子眼望嫡位,心怀不臣。康熙戒备警惕,偏执多疑,喜怒无常。曹颙安于家室,随波逐流。其余众人,或庸碌,或消沉。百万字,竟无一抹亮色。

  满目灰暗——“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四个月,近百万字,长时间的“审丑”,我已经疲劳。

  于是想问作者,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写?

  想表达什么?想说明什么?想塑造什么?想刻画什么?

  这样写,用意何在?

  揭露那些“丑恶”,展现那些“平凡”吗?

  如果是那样,何必写小曹,何必写江宁织造的曹府,何必写千古一帝的康熙,何必借用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时空,何必铺设这样一个宽广宏大的舞台?

  世代官宦、天子近臣的李家,会有那样连衣冠都不披一披的禽兽?满洲大族出身,高门大户主母,会是那样无礼少识的愚妇?英明神武的圣祖,会那样喜怒不定,一心自怜垂老?一群各自杰出的皇子,会那样惊恐惶惑,举止异常?作者的笔锋,自觉不自觉地带出内心的倾向。满纸的低级阴谋,斤斤计较;满目的意气消沉,庸庸碌碌;兼带着那许多肮脏、龌龊、阴险、下作——当着意描写这些、表现这些、强调这些的时候,作者,你在想什么?

  或许,会有这样的回答,或者有人这样解读:正是这些,展现了社会和人性的真实。而作者要表达的,也是这样一种真实状态。

  然而,也如我一贯所坚持的,真实,可以呈现出多种状态,包含有多种形式。并不是只有灰暗才能表现灰暗,而真正的灰暗,往往并不以灰暗来表现表达。

  表面上的繁花胜锦,光鲜明亮,往往更能衬托出内底里的污秽肮脏;而一片污泥里挺立出的一枝净莲,更可以显示出不染的风姿。

  光鲜下的污秽,能使人触目惊心,心怀忧患,进而激浊扬清。而泥沼中的一股清流,便是黑夜里的一点灯光,给人希望,让人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以乐景写哀思,哀思倍胜之。真正会演喜剧的,倒是大部借助悲剧的动作。摇曳错落,光暗交替,才有完整的审美体验——执着于直白的、单纯的、一贯的灰暗,局限了思维也降低了格调,同时,造成审美情感的疲劳。我想,这,或许是小说之所以渐渐下行。

  读小说,故事情节是吸引,人物同样也是。前文说过,内容的日常琐屑,可以因为精彩的人物生出亮色。为一个喜爱的人物而坚持阅读完一部小说的情况再多不过。所以人物,才能列为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而当小说字数突破百万,人物超过数十,作者在人物塑造方面的功力深浅就会非常鲜明地显现。个体、群像、众生相,构架宏大、背景广阔的小说里,逐次表现这些形象的时候,人物,会因为对比参照者的丰富而显出明显的丰满和单薄,个别性和共通性。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个人,而虚拟的世界里,人物形象更是必须仰赖于其与众不同的个性存在——也就是说,在塑造大量人物时,作者必须精确把握每个人物的细微差别,体现出不同人物的或鲜明或平淡的特性,才能尽量避免人物重叠,千人一面的小说硬伤出现。

  而很可惜的,小曹虽是个好故事,故事里彼此看着眼熟的人却太多。尤其是女性:如李氏和初瑜,婆媳两个,个性几乎全无差别。曹颜和七阿哥侧福晋纳喇氏,嫡庶处境不同,但相待丈夫的行事为人何其相像。各府阿哥福晋们,少有个性特别。在考虑子女婚事上,福瑞郡主、马连道夫人、如慧的母亲乌雅氏,思维模式完全一致。曹颙的几个小厮长随,或许还各有差异,然而曹府的丫头们,除去心似古井的紫晶、无奈嫁人的芳茶和不安分乃至自寻死路的玉蛛,其他点得上名字的几乎没有任何个性可言。而将目光放之于男性,距离千人千面也是太远,更鲜少特殊细节展现特定性格的镜头特写。虽不至“千人几面”,但群像塑造不力,对于一部百万字以上的小说,不得不说是个遗憾。但更遗憾的是,原本性格鲜明形象的逐渐丧失,如宝雅、苏赫巴鲁、宁春、永佳、魏珠、小满、韩江氏……有些是因为故事已经结束,或者基本离开主线,有的却是原本个性在时间中的消磨变化。使得亮色远去,灵性渐失,而剩下的男男女女,思想和行为开始分类趋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必经?但是,刻画个性,展现风采,灵光一闪的神来之笔,却不应该少见。

  而当故事不再是我喜,人物也渐渐不为我所爱的时候,小说的魅力,无可挽回地在丧失。但在习惯性点开每日更新的时候,又总怀有新的期待:也许从这里开始,一切会慢慢变好——至少,小说的文笔仍旧可取。偏偏,《谒金门》开始,一个高频词的出现,又给予一次沉重的打击。

  腻歪。

  不太确切这个词的意思,因为很明显的,这并非普通话常用词汇。也许来自于方言,北方方言。但大概的含义,情绪褒贬,却是能够理解。因为并不是常用词汇,所以它的频繁出现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

  粗略统计了一下,这个词,大约是在二百九十章里初见,然后成为高频词反复出现:二百九十章第一次出现后,三百零一章,十四阿哥腻歪八爷党;三百零二章,康熙看到众人争太仆寺卿的位置,开始腻歪;三百一十六,口外马瘟,腻歪曹颙的九阿哥十四阿哥幸灾乐祸;三百二十一,避暑山庄,听到吃野八仙的肉类,实在腻歪了;三百三十二,杨瑞雪盘算着收拢银钱,以防什么时候李家父子腻歪了她;三百三十六,酒楼上曹颙看见杨瑞雪撒酒疯,腻歪;三百四十四,李鼎定亲,孙钰出场,对曹颙爵高位显妒,对李鼎偏心倚重怒,腻腻歪歪;三百四十五,李鼎想着曹、孙两家关系,开始腻歪;三百四十九,曹颙“发汗”之后,心想男子汉怎么能腻腻歪歪;三百五十章,李鼎“失踪”,在杨瑞雪那边访查时,听杨瑞雪胡缠曹颙腻歪;三百五十一,弘倬说曹颙脾气婆妈,说不晓得姐姐每日相对,是不是感觉腻歪;三百六十七,李煦见孙钰说话不通,忘恩负义,令人寒心,腻歪得不行;三百七十四,兆佳氏处决了玉蛛,大过年的,曹家一堆腻歪事;三百七十七,曹颙对兆佳氏腻歪透了;三百七十八,兆佳氏对书呆子姑爷的孙钰不顺眼,腻歪,曹颙见孙钰端大姐夫的谱,心里实在腻歪;四百零七章,各家势力跟踪监视曹颙的,时间长了没见出花样,腻歪了;四百二十三,曹佳氏看丈夫讷尔苏腻腻歪歪的模样,心里倒很甜;四百二十六,康熙想到不省心的策妄阿喇布坦,心里觉得腻歪——高频词,反应使用者语言习惯和用语倾向。突然出现的高频词,则常常是一段时间人的喜好、情绪、心态和外界语言环境的直接影响。《谒金门》到《游龙舞》中频繁出现的“腻歪”,如果不是作者突然接触到新鲜词汇后的短期强化,那么用词的心态就非常值得斟酌——烦人、恶心、受不了,这样意向的词密集使用,是否倾泻了大量相应的情绪在行文之间。而如果作者的情绪通过词汇流露,传递并影响阅读中读者的情绪……也许,这样的高频词,是不出现的更好。

  因为,看着《谒金门》以来的章节,心中腻歪的感觉,越来越甚。

  而遗憾,也越来深。

  其实,很敬佩雁九。上架七个月,更新一百八十万字,长时间保持稳定的每日更新;同时因为历史题材的关系,坚持尽可能详细查询和准确把握资料——这样的敬业精神,透支的不止是时间精力,更有健康。

  但也许,这个速度,真的太快了。

  作为读者,尊重作者的劳动创作是为基本;而作为写手,更深知字字心血、得来不易的甘苦艰辛。所以,不想就此放弃一部作品,不想就此结束一段曾经喜爱,也不想让自己的遗憾最终埋藏在心。

  一吐为快。

  愿亦有益于作者。

  柳折眉

  己丑,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