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军中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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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离着百多里,几骑须臾便至。

  为首之人相貌方正,身上的鱼鳞甲闪闪发光,一看就知来头不小。

  到耿成面前,来人靳住了马,又抱拳拱了拱:“可是耿塞尉,某平城冯忠!”

  耿成连忙回礼:“原来是冯尉史(障城尉史秩三百石),请问有何示下!”

  “示下不敢当!”

  冯忠说话很是客气,又朝行往强阴塞城的流民队伍看了看,“障候还以为耿塞尉但知事泄,情急之下会让流民出境,而后藏于境外,再来个抵死不认!”

  于洪也太小看我了吧?

  “成虽不才,但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耿成黑着脸,又拱了拱手:“敢问尉史,障候何在!”

  “自是在塞城等着塞尉!”

  好嘛……

  怪不得张汛数日不归?

  怪不得耿立说有人盯梢?

  更怪不得耿坚那边刚一动手,于洪这边就封死了郡境?

  摆明是要抓贼抓赃,捉奸拿双!

  怕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于洪已经全知道了……

  耿成怅然吐了一口气:“冯尉史,恕耿某要先行一步,寻障候请罪!”

  冯忠瞅了几眼,暗暗点头。

  果然不愧是世家子弟,至少这份镇定就绝不是装出来的。

  “耿塞尉自便就是!”

  ……

  不过三十里,来的快,去时也不慢。

  到了塞城,郭景正在衙门外转圏,看到耿成,三步并做两步的迎了上来。

  “于洪怎么来了?”

  耿成叹了一口气:“事发了!”

  郭景愣了一下,随即释然。

  定然是耿成招收流民的事情被于洪知道了,跑来兴师问罪的。

  “那你如何应对?”

  “实话实说而已!”

  耿成回了一句,率先进了衙堂。

  于洪是那么好应付的?

  转着念头,郭景跟着耿成走了进去。

  于洪大马金刀,坐在堂上。手中还端着一只瓷瓮,喝的稀哩哗啦。

  看胡子上沾着许多白渣,堂中也飘散着浓郁的豆味,耿成就知道,这老贼连厨房都没放过。

  还好,像马蹬、马掌都藏的比较严实,再者严格说起来,耿成有没有错都不一定,于洪不至于跑到他的居所搜个底朝天。

  孙济坐在于洪下首,吃相比于洪文雅多了。看到耿成,还笑着点了点头。

  张汛和许良,还有几个曹掾则侍立在两侧。看到耿成,张汛下意识的挺了挺胸。耿成一看就知道,张汛这是在暗示耿成:他绝对没有出卖塞尉。

  再看许良,低眉耷眼,垂头丧气,一看就知是挨了不小的骂。但见耿成入堂,却又给他使着眼色。

  包括其他三位曹掾史也大同小异,不停的挤眉弄眼,脸上满是担心。

  虽看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但耿成心里好受了不少:这十多天来的功夫没有白废,至少这几个手下已和他一条心。

  他暗暗安慰自己,郑重其事的往下一揖:“耿成见过塞尉!”

  “哼!”

  于洪用鼻孔回应了一声,脸色虽沉,但还没到发怒的程度。

  但突然之间,他猛的抬起手,重重的一拳砸在几案上:“耿成,你好大的胆……里通流贼,外结鲜卑,这与谋逆有何区别?”

  声音又大又响,真真就如平地惊雷,使人猝不及防。就连孙济都被惊的手一抖,半碗豆腐脑当即泼到了胸口。

  其他人也没好到那里去,包括张汛在内,齐齐的一个激灵。

  反观耿成,仿佛聋的一样,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这一招叫先声夺人,电影中的老套路了……自己当初喝问刘允,不就是这么说的?

  他不紧不慢的做了个揖,一脸无辜茫然的样子:“障候此话从何说起?”

  于洪早料到了:耿成胆子大的都能包天了,仅凭他吼两句,怎么可能镇的住?

  刚要喝骂,又看到匆匆而来的冯忠。

  他怕耿成调虎离山,所以多等了等,看耿成确实没耍花招,才马不停蹄的奔来,没想还是慢了一步。

  冯忠快走两步,俯在于洪耳边说道:“障候,流民并未入谷,更未出境,而是来了强阴?”

  嗯……这耿成怎么不按套路来?

  于洪低声骂道:“也不早些来报,害本官这般丢人?”

  口中说着丢人,但他脸红都未红一下:“算你悬崖靳马,迷途知返!那你令扈从勾结流贼擅起战端,又擅做主张引流贼入境……这两条,你总该认了吧?”

  可以哈,于洪这扣起帽子一点都不比自己差……

  耿成依旧不慌不忙:“障候明鉴,成赴任之际,郡尉曾亲口许诺:郡内战事不断,抵御羌胡的丁壮犹无处可征,自然没有多余的兵卒填补强阴缺额,故而所缺戍卒或是由成自行解决,或是寻都尉与障候问计……

  成也不好劳烦阎都尉与障候,只能自力更生,是以才令尉史耿坚予白登山下招些民壮,以解强阴燃眉之急。至于擅起战端,则是因赴任之时,竟见流贼占山为王,劫掠官道,甚至连军粮都敢抢?

  某当时便想,障城也应如强阴一般,兵力委实捉襟见肘,才会如此纵任。然耿某既为强阴塞尉、障候属下,为上官分忧责无旁贷,是以就留了两队扈从,好为障候除了这心腹大患。好在幸不辱命,成万万不敢居功……”

  站在旁边的郭景都被惊呆了:原来你是这样的实话实说?

  到你的嘴里,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转念一想,这几句话说的不卑不亢,不软不硬,偏偏又有理有节。更关键的是,于洪还不能明着说为了阻截流民北上出境,所以他才放纵流贼占山为王,阻截官道……

  本以为于洪会被气的发抖,但诡异的,他不但在笑,还得意的朝孙济和冯忠扬了扬下巴。

  反观这两位,像是被惊呆了,左瞅瞅于洪,右瞅瞅耿成……

  所以说,最了解你的不一定是敌人,也很可能是上司。

  于洪早已想过耿成会怎么辩解,还跟孙济和冯忠学了一遍。意思和耿成此时所言大同小异,但见了鬼的是,于洪连耿成的语气和神情都猜了个九成九,就好像这二人对过戏一样……

  “好,这些皆不论,那你强阴缺额难不成足有三千?”

  听到三千这个数字,连耿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耿坚啊耿坚,弄这么多来,难不成全让喝西北风?

  但如今已是欲罢不能,难道告诉于洪,是耿坚不听指挥?

  他敢说,于洪就敢全部带走,一个都不给他留……

  耿成硬起了头皮:“缺额自然是没有三千多的,不过成早有谋划:上任之后,某见边墙残缺,烽燧破旧,遂而欲雇些民壮修补一二。但西境告急,又值春耕,各县实是无丁可雇,就想着一事不劳二主,索性再多征些流民。

  当然,便是修墙也绝用不了三四千之众,是以成又谋划,尽量多征一些,好留在强阴屯田……

  此事已得使君首肯,亦与塞中诸君计议,并有了万全之策,成才令张士史去请障候,是以绝无欺瞒之意……”

  张汛、许良、并其余三个掾史,及门外的郭景全都暗暗叫苦,更在心里不停的问候着耿成。

  郭太守哪里是首肯,只是以为耿成绝过不了于洪和阎丰这两关,所以才未做置喙,反倒被他扯来狐假虎威。

  与张汛等人商议过也不假,但从头到尾说的都是顶多上千口,何时料想过竟翻了三倍都不止?

  “呵呵……”

  于洪面无表情的笑了一声,“你早有谋划个屁!”

  他眼又不是瞎的?

  塞衙中备来临时安置流民的营账,苦泽之南用白灰划的地基、以及孙济从掾吏手中强索来的粮册等等,无一不表明强阴就是按照一千口或二百户流民准备的。

  以耿成奸诈滑溜的性子,当不会明目张胆的在都尉府和障城治下大动干戈。况且他听到“三千”时何其惊愕,足可证明是那耿坚擅作主张……

  对于“已得使君首肯”那句,他倒是信了几分。

  有没有首肯不一定,但默许定然是有的。

  郭景留在耿成身边,可不只是保镖那么简单,耿成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行事不至于肆无忌惮。

  不然郭使君分分钟将他提溜回郡城……

  “奸诈小贼,真真是长了一张尖牙利齿的好嘴,黑的都能让你说成白的,无理竟也成了有理,但又怎样?”

  于洪双眼一眯,笑的好不阴险,“但某就是不准,今天这流民有多少算多少,一概带走……有能耐,你去郡城寻使君告我就是……”

  耿成气的想吐血。

  这个老流氓,我都没耍无赖,你倒先耍上了?

  早知道,刚才那盆豆腐脑就该喂了狗……

  耿成急的冒汗,却又无计可施:他本就是扯虎皮做大旗,哪敢去找郭缊告状?

  再退一万步,即便郭缊帮亲不帮理,但等他告完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以于洪干脆利落的性子,早不知将这些流民送到了哪里……

  既然讲理行不通,那就只能动之以“钱”了……

  耿成忽又换上了笑脸:“障候,能否借一步说话?”

  “少来这套!”

  于洪眼珠子一瞪,“莫说你日进数万钱,就是日进百万那也是你耿成能耐,和我没一个铜子的关碍……也不怕将话说在明处,于某怕前脚收了你的钱,后脚就被你报给了上官……”

  耿成直接傻眼。

  见了鬼了,没发现这于洪竟是个滚刀肉,软硬都不吃的?

  摊上这么个上官,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正当他黔驴技穷,暗暗叫苦,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子江倒是快人快语,但未免有失公允!”

  众人齐齐的一转头,却发现阎志不知何时到了门外,不急不徐的迈进了衙堂。

  怎么还带听墙根的?

  众人连忙见礼:“见过都尉!”

  “无须多礼!”

  阎丰摆了摆手,在主位上坐定,又笑着点了点于洪:“子江有些霸道了,你我既为上官,自当以理服众,岂能以势压人?再者我大汉哪条法令规定,不能予边塞安置流民,屯田强兵?”

  要是写了,爷爷何需和这小贼费这么多的口舌?

  不但没写,还规定无论郡县还是边塞,若遇流民需就地妥善安置,不得使其流窜为祸。

  所以于洪只能强辞夺理耍无赖,只能以势压人,而不是和耿成讲道理,搬法令……

  于洪被问的哑口无言,更是惊愕至极。

  他之前也一直以为阎丰与他心有灵犀,心照不宣。

  不然东部都尉府以北,平城障以南,不会有许多股流匪占山为王,劫掠流民……

  “都尉……”

  于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有些事情能做,但不能说……

  “既然无话可说,那就该从谏如流,择善而从……”

  阎丰斥了一句,又看着耿成:“既然季和声称已得使君首肯,且已有了万全之策,那不妨说来听听!”

  他脸上虽挂着笑,耿成心中却暗暗警惕:虽是事出有因,更是刘允自寻死路,但毕竟是阎丰的亲外甥。

  以己推人,阎丰再是大度,也不可能对杀甥仇人和颜悦色,蔼然可亲……

  “成不敢欺瞒:确实从苦水中煮出了精盐,一日煮个十来石不成问题,且那盐又白又细,一石当换四五千钱。故而才敢称‘万全’……”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悔改”为何物?

  阎直暗暗嗤笑,有上的神色也淡了几分:“我就问你,苦水中煮出的盐,能不能养的活这三千人?”

  耿成还未开口,于洪却先重重的咳了一声,两只眼珠子忽左忽右,转的飞快。

  阎丰的眼睛瞪过的时候,他又忙笑着解释:“应是受了风寒,总觉的喉中发氧……”

  简直是屁话!

  这堂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耿成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已然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能退缩?

  以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怕是得等到下辈子了……

  瞬息之间,耿成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最终深吸了一口气:“自然是养的活的……”

  “哈?”

  阎丰眼中尽是惊奇。

  他以为被自己言语一逼,耿成肯定会服软,没想依旧这么刚?

  “季和若真是一时忘形,口不择言,此时改口还来得及!”

  “多谢都尉体恤,成方才称恕罪之言,不过是谦虚之词……”

  阎丰慢慢的眯起了双眼:“军中无戏言!”

  耿成的语气虽轻,却掷地有声:“成愿立军令状!”

  满堂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