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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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已落下了山,天色微微发麻,十多骑护着于洪奔往障城。

  好在不远,才四十里,跑快些半个时辰就到。

  到平城换了马车,于洪又连夜赶往东部都尉府。

  夜已深,山林里很是安静,只能听到马蹄与车轮行驶的声音。

  于洪靠着车厢,捋着胡子冷哼了一声:“这小贼倒是好算计,本是僵局,却被他轻轻松松的就给解开了:他哪里要祭告英灵,分明是要借胡贼的人头折服张汛等人!

  还有阵斩都骨,张汛可曾射上一箭,砍上一刀?但如此大功,他说分说分,事后张汛能不对他感恩戴德?恩威并施,硬中带软,果不愧对是世家子弟……”

  之前他光顾着兴奋,此时才才慢慢琢磨过来。

  “也得有真本事才行,若是陡有算计,德不配位,就是贻笑大方,陡增笑柄了!”

  “这倒是!”于洪中肯的点了点头,“歼贼二百余,麾下却无一个死伤?只此一点就让我佩服的无话可说,更何况他还阵斩了都骨,给爷爷长了好大的脸面,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本以为是个搅屎棍,却不想是个有能耐的?

  军中向来是强者为尊,谁本事大就服谁,何况耿成心计也不差,既有勇武,也有谋略。

  于洪已能料想到,待明日耿成到了强阴,将都骨并二百余胡贼的首级摆上祭台,张汛并以下将卒会是何等震憾的模样。

  就此心悦诚服,继而唯耿成之命是从,自然不在话下。

  所以于洪对耿成的态度已大为改观,颇有些“捡到宝了”的欣喜。

  “如此玲珑剔透的人物,传言中怎会那般不堪?”

  孙济想了想:“听说耿成的年前病了一场,好转后才性情大变……”

  “笑话!”

  于洪怪眼一翻,“你病了那么多场,怎就没见你再变聪明些?”

  一口气噎在了孙济在嗓子里,他不知如何作答……

  ……

  天色渐明,山上飘起了炊烟,暗红的马肉在锅中不停翻滚,直到煮的烂熟。

  这一战彭氏的功劳不小,所以于洪很是大方,连夜送来了六十匹马,三十辆大车,不至于让他白跑一趟。

  当然,是借的。

  至于如何补偿彭氏被烧掉的车驾和商货,并烧死的五十多匹驽马,以及如何奖赏,自然是郡中诸公考虑的事情。

  于洪只需如实上报……

  商货都是连夜装好的,吃过马肉便启程。耿成还是一如往常,既未立旗,也未佩绶(两汉官员都是将印绶挂在腰间)。兵卒也未披甲,而与彭氏合作一队,百辆大车浩浩荡荡的往强阴驶去。

  这次走的比较快,一个时辰走了二十多里,辰时(早七点)开拔,申时(下午三点)就到。太阳刚刚偏过中天,车队就到了强阴塞外。

  耿成命部属在城外暂驻,只带了郭景和几个扈从进了塞城。

  强阴原本为县,王莽时县境都还很广。北至塞外列城,也就是外长城,南抵平城边墙,西至武要,东至且如。

  大致包括后来的大同市北部、内蒙古凉城、卓资、丰镇、察哈尔右翼前旗、中旗、后旗、乌兰察布、商都等县市。东西逾二百里,南北达四百多里。

  如今方圆却不过百里,连县城都已让给胡部,做了牧居之所。

  治下也无民户,只有戍边的军卒。

  但因为是出塞的必经之路,来往商队极多,所以塞城虽不大,城内的商户却不少。除了供商队歇脚的客栈、商旅外,有食肆、粮油、酒肉、布绢、陶瓷等店铺,也有卖牛羊和皮毛的胡人。

  还有妓院,可以说除过严禁出塞的铁器、兵甲,及大宗粮草外,这里应有尽有。

  耿成觉的,给他三到五年的时间,他完全有把握将强阴打造成大汉首屈一指的外贸集散地……

  已值仲春,开始往塞外诸部并鲜卑汗庭互市的商队越来越多,所以塞城内的人不少,颇有些热火朝天的气象。

  街市中很是干净,时而就能看到游街巡视的兵卒,所以不见斗殴闹事的迹像。也由此可以看出,前任塞尉及张汛还是极为称职的。

  游览了一圈,耿成便去了北城。

  塞尉府,也就是强阴衙堂就在这里。

  按常理,官衙所在的街道要安静一些,但奇怪是,北城的热闹景象一点都不比东西二城差。

  虽不见店铺,但衙门两边摆满了小摊。陶麻布帛、粮油盐肉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

  衙门口倒是守着兵卒,但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官堂所在,且是军衙重地,如此威严何在?

  郭景小声说道:“怕不是下马威?”

  “不至于吧?先问问再说……”

  耿成交待了几句,耿立等人便打探了起来。

  但还没打问几句,衙门突然洞开,从里面冲出一队兵卒,将耿成等人团团围住。

  耿成与郭景面面相觑,很是惊愕。

  怕是被当成奸细了?

  这塞尉府中的衙兵倒是警觉,估计门口的摊贩中亦有不少眼线,所以才来的这么快……

  为首的军将有些眼熟,耿成稍一思索就想了起来:昨天守在干水谷口,说张汛已在谷中布下天罗地网的好像就是他。

  王昭也觉的耿成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是因为急追了上百里,昨日耿成的脸上裹满了泥垢,

  且当时耿成浑身都透着杀气,而此时却翩翩如玉,如世家公子,两者根本不搭边。

  看他相貌不凡,但穿的又是布衣,所以王昭只当耿成是哪家商队主事的子侄。上来就喝问:“尔等是何来路,竟敢予衙门口打探军情?”

  耿成也不恼,只是笑吟吟的问:“张士史可在?”

  “我问你是何来路,你不出示籍牌、传令(出入关塞的通行证),却打问军情,莫非真是奸细?”

  王昭语若连珠,刚要喝令拿下,手都握住了刀柄,却蓦地一僵。

  一颗青中带黄的物事握在耿成手中,又递到了他眼前,另一只手中还握着一只黄色的布囊,几根绶带垂下,正微微摆动。

  王昭识字,不然也做不了队主。而即便不识字,也绝不会见了官印和绶囊而认不出来。

  铜印黄绶……此人是新上任的塞尉?

  怎这般年轻?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懒洋洋的拱了拱手:“塞尉恕罪,有人来报,称有可疑人等在衙外打探军情,故而某以为是奸细……”

  王昭的态度很是散漫,语气也是漫不经心,但又谈不上不敬。

  反正就是很难受,但又挑不出错来。

  只此一点,耿成就能看出强阴上下对他有多抗拒。

  耿成是来干大事业的,没必要和一个小卒一般见识,只是淡淡的问道:“那我能不能进去?”

  “塞尉请便!”

  “张讯可在衙中!”

  “不在,某这就去寻!”

  王昭抱了抱拳,又一挥手,大部兵卒随他离开,只留了两个领着耿成进了衙门。

  院落不大,只有三进。一过影墙就是衙堂,几个文吏快步走出,朝着耿成做揖。

  耿成无意一瞥,看到一颗脑袋鬼鬼的在角门处探了一头,又倏的缩了回去。随即又听到后院一阵嘈杂。

  “何故吵闹?”

  一个文士打扮的小吏忙跑了过来:“秉塞尉,因一时匆忙,未来得及腾出塞尉公舍和居所,方才派人去催。但有人不愿搬,是以吵了起来……”

  哈哈……意思就是我现在既没地方住,更没地方办公?

  难不成真如郭景所说,是张汛给的下马威?

  “进去看看!”

  进了院门,是一排土屋。大都是泥胚所砌,上面又裹了一层白灰,院中铺了红土,但扫的干干净净。

  有些简陋,但胜在整洁。

  又靠近了些,能听到屋中有男子在骂人。有一个粗犷的声音尤其大:“塞尉又怎样,难道要让爷爷们去迎他?”

  连于洪见了耿成都要起身相迎,什么人的排场这么大?

  耿立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当即就要往里冲,却被耿成拦下:“别急,看看再说!”

  说罢,他率先进屋。

  窗户上蒙的是黄皮纸,不是很透光,所以屋中有些暗。但刚一进门,就能闻到浓郁的草药味。

  耿成抽了抽鼻子,等眼睛适应了些,又往四处打量。

  屋中摆着两具矮榻,一个汉子侧躺着,另一个则靠墙坐着,两人的中间还站着一个文吏。

  耿成背手而立,目光淡淡的从二人的脸上扫过:“刚才是谁要给我当爷爷?”

  二人悚然一惊,靠墙的汉子猝然坐起。侧躺着的那位更慌,竟一骨碌翻下了床。

  他边往起里爬,边结结巴巴的回道:“我……我平时说惯了……”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起的太猛,汉子的面皮涨的通红。

  但翻了半天都坐不起来,耿成眯眼细瞅,猛的一愣:这大汉的右腿齐膝而断,怪不得一翻身就滚下了床。

  再一细看,刚才靠墙坐着的那位扎着袖管,分明断了一支胳膊。

  “扶他起来!”

  郭景快走两步,将汉子扶到了榻上。

  “腿怎么断的?”

  “去岁守燧,被胡卒攻上烽来,混战中挨了几刀!”

  “可有斩获?”

  “某杀贼六人,还擒了一个胡军什将!”

  “既有军功,还是因战致残,郡中就无安置?”

  “有倒是有,分了三十亩薄田,就在平城,剩下的赏赐说是要等一等。但某孑然一身,莫说耕田的锄头、铁犁,就连糊口的粟米都无半斤,去了又如何过活?

  这些皆不论,其余封赏能不能赐下来也暂先不提,总该将欠了三月的俸米补齐吧,不然连口汤药都讨不来,如何养伤?”

  看耿色脸色虽沉,但并无恼色,汉子的胆气稍稍壮了些,拱手做着揖:“也请塞尉恕罪,方才因一时激愤,故而口不择言,实无冲撞之意……某这就搬走!”

  耿成眉头一皱:“搬到哪里?”

  汉子愣了愣,又看了文吏一眼,文吏却垂首不语。

  “某……某也不知!”

  “那就先住着!”

  耿成温声回了一句,又一指文吏:“跟我出来!”

  到了院中,各屋门口都站着人,耿成发现,断手断脚的竟不止刚才那两个?

  默然一阵,耿成又问道:“这样的伤兵有多少?”

  “尚有二十人,皆不良于行……士史一是怕影响士气,二是用药、起居等委实不便,三则是若有贼寇袭来,伤兵跑都跑不及,故而未往城外军营安置……”

  怪不得昨天张汛在谷中设伏时,带的兵那么少?

  强阴戍卒满编是三百二,冬天战死了两百,再减掉这二十,将将还有一百人。

  这一百人既要守望二十二座烽燧,还要维护塞城治安,哪里顾的过来?

  “我看城中商铺不少,为何不腾出几间安置伤兵?”

  “廛房皆有定数,租税由郡中收缴,委实不好强逼……”

  意思是别说张汛,就是于洪和阎丰都没有权利让人家搬。

  文吏又做了个揖:“也怪我等疏忽,故而怠慢了塞尉,还请恕罪……至多近夜前,某必将腾出公舍与居所……”

  这话说的有水平,不仔细琢磨还真就听不出来:谁让你来的那么快,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生气不至于,说实话,比想象中一见他就横眉冷眼,用鼻孔出气的景像好多了。

  至少没有逼得他一上任就杀人立威。

  “准备让他们搬到哪里?”

  “除了军营,再无去处!”

  耿成又想起了门口的摊贩:“衙门口的租税,也是郡府收缴?”

  “这倒不是,而是年节后才由士史做主设了廛市……”

  文吏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士史自知此举有损官威,但若不如此,衙中这二十残卒便无药可医。也不怕塞尉笑话:塞中自年节后就再未发过钱粮,自十日前,就已有烽燧断了粮,只能以草根树皮充饥……”

  老子才是强阴塞尉,我笑话个毛?

  没有自己打自己脸的,他委实没想到,立了大功才不久的强阴塞竟凄惨到了如此地步?

  耿成再也淡定不下去了,刚要喝问一句粮呢,又见郭景给他使着眼色。

  “去岁冬,原部都尉中了都骨的调虎离山之计,被奸细混进城中烧了粮草。后使君当即立断,换来阎志与于洪,但二人已是回天无力,故而才有强阴大败。

  而那些粮草本是一障三塞之半年所需,并千余将卒半年之禄米,损失甚众,使君筹集也需要时日,故而如今诸塞捉襟见肘……”

  这只是捉襟见肘吗?

  兵卒都要啃草根树皮了,官府都穷到将衙门口出租给商贩摆摊,才能给伤兵买药的程度……

  耿成有一句娘不知骂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