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和谢迁都是几十年宦海的人,皇帝的心思几句话一讲,他们便能够明白。
皇帝所要坚持的,其实就是大局观三个字。
在顾左与少府的这件事上,何为大局?
答桉也许不好讲。但绝对不是为了朝堂之上的那点所谓的小心思。
但是这样的用人方式,对于帝王来说难度极高,因为它不平衡。
如果似嘉靖那样,用一个人,再扶一个人对付他,那么朝堂掌控起来就较为容易,因为皇帝在这个局面下是超然的,谁也不敢得罪了皇帝。
朱厚照也使过,便是用司礼监去平衡内阁,但他的用法,仍然是为了具体事情的推进。
可以说是争斗服务了政务,而不是政务只服务于争斗。
若是后者,斗到最后就是以扳倒对方为一切的根本,至于国家、百姓,早就抛诸脑后了。
而不平衡之所以考验大、难度高,
就是容易把皇帝支持的一方弄成一个尾大不掉之势。
到时候其羽翼已丰,再想找人制衡可就难了,甚至变成了皇帝本身也离不开他。
实际上少府确实有这种苗头,
少府令顾左掌握那么多的钱财、那么重要的政务,不可避免的会亲手提拔一大批官员。这些人各自的路都不一样。
如此一段时间过后,
别人再提到顾礼卿就可讲一句‘门生故吏遍于天下’。
这句话出自: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若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则山东非公之有也。
这些话,李东阳要讲。
他不会坚决反对皇帝那样选择,但该他说的话他要说。
“……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朱厚照呢喃着重复这句话,
其实如果他已经年岁很大,那么这句话分量就重了。
毕竟,不可能给儿子挖坑。
但他比顾左年轻太多了。
难得的是李东阳愿意讲这样的话。
内阁这些人,不会次次都支持他这个皇帝,因为理念有时不同,但至少他们愿意为了大明而谋。
“刘瑾,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吧,这就叫公忠体国。”
刘瑾微微躬身,他近来行事有些放纵,张永的回来叫他冷静几分。有些时候他能觉察到一些……皇帝的心思。
缰绳松一松、再紧一紧,这也是他的命了。
“李阁老,谢阁老,”
“微臣在。”
“这件事,朕知道了。但不论是盐场拍卖还是不夜城开业,都是朕心心念念之事,临阵换帅,兵家大忌啊。至于朝堂上这些风风雨雨,朕虽然年纪小,但看得多了。自古圣明之君,谁忧虑过这些?”
皇帝讲话总是有一种锐气,这是与先帝明显不同的。
“……不过你们说忙闲两重天,这倒也是个问题。今日这封杭州织造的信,两位阁老带回去,市舶司的事,你们与吏部商议,务必选用得人、处置得当,此外,刘希贤在山东奏请增开市舶,这些事,还请两位阁老一并处理好,其中情况具折陈奏即可。朝廷的开海,不是开了门就算了,往后的管理、抽税都是大事。”
“大明朝有疆域万里、子民百兆,谁也不要说只少府职责重大、事务繁多,朕这里……事情多了。”
“陛下圣明!
两个人从乾清宫出来,八月的骄阳落在脸上,心情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皇帝惊才绝艳,所行之事亘古未有,有时候让他们心里都担着心。
甚至有一种不知大明今后是喜是忧的感觉。
回望巍峨的宫殿,他们此时才忽然觉得最最羡慕顾礼卿的其实是另外一样东西。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于乔,最遗憾是你我实在太老了,见不到陛下所说的将来了。”
谢迁伸手扶了扶,中午的阳光太甚,一路上那么多台阶、门槛,宫中的路实在难走、越发难走,总是要扶一扶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咱们做得好眼下的事,赢得安心。以后便在天上安心看。”
……
朱厚照走出乾清宫,望着远远的两个老人的背影,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
其实顾礼卿此番受宠,难道内阁就不会有意见?嘴上不说而已。
不说其实也是被驯服了,而既然人家服了,一般来说,朱厚照是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否则谁还跟你玩得下去。
“叫……谢丕来。”
他本想说严嵩,但后来想想谢丕好些。
刘瑾听了吩咐立马去了。
谢丕才二十五岁,胡须刚出,年轻之气未消,只不过侍从室辛苦,他比之最初有些交瘁之状。
“微臣谢丕,参见陛下。”
“年初大朝会时,朝廷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到山东用作修河的工款。你代朕到山东去看一下。”
这事来的突然,谢丕只能应下,“微臣遵旨。不知何时出发?”
“稍等两日,朕会令户部、工部各出一人,随你一同前往。这次去,要看银子具体花在什么地方、修了什么、有什么效果,也包括遇到了什么困难,有哪些细节是在之前没有考虑而到了后期又难以更改的,总之看一个全貌,说出三十万两银子的实际成效。这样明年朝廷才好做决策,这银子是不是继续给,是多给还是少给。”
这样说来,实际是个大事了,毕竟牵扯到几十万两银子。
谢丕一下子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微臣必当竭尽心力、不负陛下厚恩。”
这是寻常的应答之语,也没什么。
朱厚照回头又说:“你是谢阁老的次子,去了山东以后,也替朕慰劳一下希贤公。”
“陛下……”
皇帝摆摆手,“下去吧,遵旨办事就好。”
谢丕略有动容,叩头而退,“是。”
其实刘健哪有什么慰劳不慰劳的,首揆都干得了,巡抚还能给更辛苦?
虽然说慰劳一下也的确可以让老人家心里舒坦一些。但实际上这件事主要是做给他们三个人看的。
包括李东阳和谢迁。
就是让他们看到皇帝的心意和态度。
新皇帝、旧阁老,如何相处本就是一桩难事,而朱厚照在其中走出了别样的路。
有些事,不是不给他们面子,而是没法给。
相互之间如果能有一定程度的包容,其实皇帝与这个内阁就可以相处得更好。
这一点也比较重要——还是那句话,现在才正德元年,内阁的人要换,总归是再等等。
当然,派谢丕去为明年的议题做准备这也不是假的。
一箭双凋之计罢了。
对现在的他来说,做起来也不是难事。
……
又过几日,转眼九月初也就到了。
虽然朝堂不平衡,但正德皇帝大权在握,真要有人要挑动局势,那也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而看似寻常的日子里,宫里又传出一道旨意。
皇帝派了人去给已故的威宁侯王越悼念,因为他的忌日到了。
明制,一些勋臣死后会追加一级,比如王越在世时是威宁伯,死后追封为威宁侯。不过这更多是一种荣誉,后世子孙世袭则只能世袭威宁伯。
当时王越去世,也是照此例办理,而世袭他威宁伯爵位的则是他的三子王昊,因为那时他长子、次子皆已亡故。
也是因为王越的缘由,他孙辈之中如王煜、王炼都荫补为国子监生,只不过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王越的子孙似乎能耐都不显,读书读不出来,后来就靠着家里的关系补了个锦衣卫百户,总归这几年锦衣卫人手也一直扩充。
当然是不复当年王越在时的那种威势,不过威宁伯府在京师里也是落了脚。
就是像这样宫里来人的次数还真是少……
然而令朱厚照想不到的是,司礼监带给他的消息是说这一任威宁伯王昊也病重了。
老将军七十还为国出征,关键还打赢了,后人不能不照顾。
“其孙辈之中,可有可堪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