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可甲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算是比较快的。
当年他离开京师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想过能再回来。
这几年漂洋过海、东奔西走才换来了一些生机。
想当初,他在西北被一个镇守太监张坋追得无路可逃,当时可完全没有想过堂堂的浙江巡抚都会在意他说的话。
到了京师里以后,朱厚照在文华殿外、东侧的一处亭子里召见了他。
皇帝长大了。
这是梅可甲的第一感受。
比起当初那个有些身子稚弱的太子,如今这位皇帝身材已经有一个大人的模样,并且体态端正,满面红光,就像大明这个国度重新焕发出的生机一般。
海禁开驰,现在看来夏粮之后是来不及了,谭闻义、于子初这帮人到了浙江、福建担任都指挥使,眼下估摸着也就刚到,之后总归需要点时间来控制局势。
按照杨廷和当初的提议,如果夏粮来不及,那就等秋粮收了以后,这么大事,心急是不成熟的表现。
所以朱厚照认可了。
而这么大的事之前,朱厚照让梅可甲返京一趟,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他要再见见这个人,几年没见,还能不能信?
另外一个,让梅可甲见一见家人,见一见梅怀古,见完之后。哪怕为了梅怀古,他也会慎重行事。
梅可甲打量皇帝的同时,
皇帝也在打量他。
“你黑了,也老了。”
“不要紧,小人皮糙肉厚,只要差事办得陛下还算满意,再黑点、再老些也无妨。”
“会下象棋么?来陪朕对弈一回。”
梅可甲倒没那么多的扭捏,因为他知道当今圣上与众不同,既然是叫你做的事,做就是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在石桌上坐了下来。
朱厚照的象棋并不精通,只是闲暇之时拿来消遣时间,今天拿出来是给许久未见的两人之间消除一些尴尬。
“朕当初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朱厚照慢吞吞的发言,“怀古成了朕信任的近臣,梅府在京师安安全全,当年张坋没有抢走的你的银子,除了被你儿子败掉的那些,朕分文没动。”
梅可甲放下棋子,袍子一撩便跪下,“陛下是大明天子,富有四海,小人从没想过那些财是梅府的财。只有陛下说了是,那才是。陛下说不是,小人必定如数奉上!”
“坐下来下棋。”朱厚照翘着二郎腿,缓缓笑着说:“朕说这些话的意思,不是惦记你那点儿银子,朕还没穷到那份儿上。朕的意思是七年前那场约定,朕都记得。你记得么?”
“小人记得!”
“这些年你做得的确也不错,不过自从魏彬桉后,你的身份不管是在浙江还是在京师都已经瞒不住了,既然如此,也就准许你回京一趟。回家了没?”
“小人入京先来拜见了圣上。此次来,小人还带了礼物。”
“喔?是什么?”
“小人斗胆,已经将其带进了皇宫。”
朱厚照略有诧异。
一般的笨人,屁股一抬他就知道这人要放什么屁。
但梅可甲是纵横商场的人精,他要做什么,一时还真的难猜。
所以心中好奇,“那就拿出来看看吧?”
梅可甲离开亭子,跑下去拐个弯儿,再回来的时候身后竟然带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身段修长,穿着很澹的蓝色的长衫,头发极为茂密但是没有一个装饰品点缀,便是就那样简单束一下披在背上。
“老梅,你这次可献错了宝啊。”
难道梅可甲不知道他两个女儿的事?
“小女子孟樱,叩见圣上!”
朱厚照在等梅可甲的解释。
“陛下刚刚说,没有忘记七年前的约定。小人也没有忘记,而且小人一直记得陛下说过的另外两样事物。便是陛下说的名为土豆和红薯的两种作物。”
朱厚照心头一动。不会吧。
“你们找到了种子?”
说话间,那个叫孟樱的姑娘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白底的绣布,她缓缓展开,然后两只手抓着两个角,‘唰’的一下完全打开。
“陛下所说的,是否是这样东西?”
朱厚照忍不住从亭子里冲到那块绣布之前,因为在那上面真真切切就是两块红薯的模样!
虽然说是画的,但确实就是!
长长的、中间大两头小的纺锤形!
这是很了不得的东西,虽然说长期吃红薯对于人体很不好,但这话怎么说,长期吃啥能好啊?
而且我们总是以现代人的主观感受出发,觉得这玩意儿也不能行。怎么可能!要知道这时候很多人肚子都吃不饱的!
饿死人的时候什么不吃?糠麸、野菜、树皮、泥土!
全都可以吃!
泡面那玩意儿吃腻了才几年啊!多少人小时候记忆里有一袋方便面几个兄弟姐妹分着吃的!
真要有红薯还什么中毒不中毒,那是好东西!
至少还带着甜味!
“有种子?!”
孟樱摇了摇头,“这是家父在海外看到的,那地方叫婆罗洲,在吕宋岛还要往南的地方。这画也是家父所作。”
“那他人呢?”朱厚照压着情绪。
“家父……在泉州府惠安县,被惠安知县抓了。”
朱厚照一愣,这叫什么事?千里迢迢跑过来拿着这个来救人来了?
吊谁的胃口也不能吊皇帝的胃口啊!
“老梅,你应当会告诉朕,你那里有培育种植的红薯吧?”
梅可甲有些语滞,“小人……也只见过这块绣布,此次也是向陛下确认,陛下所说的红薯是否便是这般模样。因为他们好像叫甘薯。”
朱厚照眉头落了下来。
又转向这姑娘,“你呢?你家里有培育吗?”
孟樱回说:“家父确实有带回来几个,口感脆甜,现下已经被吃了。请陛下饶命!不过家父倒是说过和圣上一样的话,福建多山少田,若是能有此物,必定能够造福万民。”
“老梅啊,你真是让朕又爱又恨。”
梅可甲大约也知道自己马屁没拍到位,“小人考虑不周,请陛下治罪。”
朱厚照的心情慢慢平复,他反过来想,其实能找到线索也不错,只要顺着这个路子去找,在他有生之年总是能够看到的。
略作考虑之后他将边上的刘瑾叫了过来。
“陛下。”
“以司礼监的名义给丰熙去一封信,叫他知会惠安县衙,把孟……孟……”
“孟平。”姑娘提醒了一声。
“把一个叫孟平的人放出来,令他到婆罗洲去找甘薯,务必要带回种子,在中原培育。”
朱厚照伸手把那块绣布拿了过来一并给刘瑾,“这是信物,就让那个叫孟平的人,戴罪立功吧。”
“奴婢遵旨。”
皇帝不是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只给了一个戴罪立功的处置。
但是人到了婆罗洲,还管你大明皇帝是哪一位?所以以绣布为信物,那意思就是,孟樱不要回去了。
梅可甲所想到的大约就是这么多,怎么讲呢,皇帝手段凌厉,便是连一点怜香惜玉都不会的。
朱厚照才不管这么多,
能不能把红薯种子拿回来,这关系大了。把你们人都放出来,你们是自由了,劳资在紫禁城等得心都急死了。
他其实也没多少‘押人’的想法,他就是把人放在这里,让那个人知道时间紧迫,动作快点儿!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大功劳。”朱厚照挥了挥手,刘瑾便将那个叫孟樱的也一起带了下去。
之后还是回到他和梅可甲对弈的局面。
梅可甲多少有些尴尬,“小人没能领悟陛下的圣意,应当在找到种子之后,再向陛下敬献。”
“所以很多人都说,做得不好,不如不做。不提了,无非就是再等几年。除此之外呢,你不会就给朕带了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消息回来吧?”
那当然不会,梅可甲还不至于颟顸到那样一种地步。
“还有银两,小人也一并带来呈送陛下。多亏了中丞的护卫,这一路小人才少了许多担心。”
“多少银子?”
“四十六万两,等到下一次会多些,浙江三四个商人家族有违朝廷法度被抓获之后,小人接了他们原先的生意。所以这次也相对少些,多余的银两都用来进货了。不过……”
存了七八年,朱厚照那小金库原先是三百多万两,每年大约也就大几十万两的样子,如今仅有四十六万两。看来开驰海禁确实有必要。
“不过什么?”
梅可甲略有狐疑的说,“按道理来说,今年生丝收购应当大大好于往年,但其实并未如此。似乎也有人在收购生丝。”
应当是走私的人,不过也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开海的政令是与打击走私一起的。
“生意上的事,你酌情处理吧,谷大用和王德华都在。至于那四十六万两银子照例放到朕这里来。”
陕西的官牧马场,正需要一笔银子。
“小人遵旨。”
“再过几月,朕就会颁布圣旨,开驰海禁。你此番回浙江以后,做好准备。”
梅可甲有些无法言明的感觉,真要说大概就是敬佩,这世上有几人是有始有终的做事的,从当初提到,到今日实施。
皇帝从来没忘记。
“陛下圣明。”
“圣明?”
梅可甲很肯定,“圣明。微臣本是西北末流商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运气能到陛下身边,见证这一番明君作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