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牝安府海边的一座小镇上。
叮叮当当……
海边码头刀光剑影不断,数道身着黑衣的人影,提着刀兵在船只上穿行,追杀着钧天府在码头上的人手。
镇子上有不少商客和江湖人,但对此却视若无睹,只是老实待在客栈茶肆里,等着码头恢复秩序。
天牝道地广人稀,又山高皇帝远,江湖环境和梁州区别不大,二十多年前在此称霸的是雷公岛,而阴士成上位后,此地江湖的霸主自然换成了钧天府。
不过整个北梁江湖都没想到,本来已经坠海的田无量,蛰伏十几年后竟然能东山再起,还傍上了南朝夜大魔头的大腿。
虽然朔风城一战,阴士成是先被夜惊堂打成重伤,才被田无量复仇成功,硬算起来,田无量并没有阴士成厉害,但其背景实在太大,为此从雪原归来后,还是重新坐上了天牝道霸主的位置。
此时在码头上的交锋,便是雷公岛的人,在绞杀钧天府的残余势力;钧天府没了阴士成便大势已去,江湖人没落井下石已经算讲道义,自然没人会去插手。
而就在码头上刀光剑影不断之时,镇子中心位置的一家客栈里,身着锦袍的田无量,在太师椅上就坐,背后还站着抱有兵器的徒弟。
客栈门窗都关着,掌柜伙计也被请了出去,大堂里坐着的八人,是牝安府船行、镖局的东家,此时皆颤颤巍巍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田无量年少成名,三十多岁就坐上了海帮老大的位置,结果中年失势,几乎满门被灭,苟延残喘流浪了十余年。
如今再度坐上天牝道话事人的宝座,田无量心头感慨万千,甚至已经没了年轻时的棱角锋芒,说话都是慢条斯理、不怒而自威:
“田某当年,和诸位都打过交道,巅峰时诸位比谁都殷勤,田某也没少照拂,结果落魄时却无一人挂念,着实让人心寒。”
几个东家大气都不敢出,连忙回应:
“田帮主言重了,我等人微言轻,阴士成那狗贼势力又太大,实在是不敢施以援手……”
田无量轻轻摆手:
“何必说这些违心话,田某此行过来,也不是和诸位算旧账,诸位的生意一切照旧,不过从今往后,贡钱得翻一番。
“田某并非贪财之人,但如今天下大乱,两朝一统的大义之事,我辈武人还是得想办法尽点微薄之力。
“田某的为人你们清楚,拿了银子,就会保你们太平,而保不保的住,你们心里应该有数。”
在座八个东家,听到贡钱翻番,脸都绿了。不过对于这保护费交的值不值,他们确实心里有数。
船行镖局给帮会交贡钱,都是为了出门买平安,交给钧天府,只能保证在天牝道通行无阻,而去了湖东道、雪原等地,还是得给擂鼓台、朔风城交过路费,毕竟这些地方钧天府罩不住。
而田无量如今什么背景,整个江湖无人不知,他罩着的人,哪怕跑到南朝,只要报名字,恐怕也没人敢做太绝,这双份贡钱,另一份说是交给田无量背后的保护伞,倒也想得通。
为此八个东家目光交流后,还是赔笑道:
“这是自然,以田帮主如今的威名,只要您不让我等跪下,整个江湖便没人能让我等卑躬屈膝,这贡钱相当合适,要是给少了,我们心里还过意不去。”
田无量此生过来就是收回产业,让这些小势力拜码头,如今事情谈好了,他自然也不多说,微微颔首后,便带着徒弟起身,走向了客栈大门。
踏踏~
在座八个东家,见此都是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外面的刀光剑影还没停下,也不敢起身去外面乱看,只是老实坐着,想等秩序恢复再出门。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脚步声到了门口,把客栈大门打开后,忽然传来一声:
扑通~
双膝跪地的闷响。
在座八人一愣,小心回头打量,却见方才还不怒自威的田大帮主,直挺挺跪在了客栈门口,把两个跟着的门徒都搞蒙了,站在背后有点不知所措。
?
几个东家面露茫然,为首者小心翼翼开口:
“田帮主?”
“……”
田无量双膝跪地,看着客栈对面的茶肆,眼神明显有点震惊,不过听到声音后,反应还是极快,转而仰望星空,双手抱拳,声音悲戚:
“兄弟们的仇,我田无量今天给伱们报啦!兄弟们若在天有灵,还请安息,我田无量没有愧对你们……”
八个东家见状恍然,连忙起身,跟着跪在了背后,抬手行礼,祭奠雷公岛死去了上千弟兄。
背后的两个门徒,在朔风城的时候就跟着帮主祭拜过一次,忽然又来,心头难免茫然,不过还是跟着跪下,满眼悲壮,跟着对天地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而与此同时,客栈对面的茶肆里。
夜惊堂头戴斗笠在窗口就坐,左右是云璃和青芷,而大坨坨则做男装打扮坐在对面。
海船航行几天后,今天中午时分,几人便抵达了被誉为‘大地之根’的海角港。
仇天合等人此行是意外碰上,跟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目的,如今热闹都看过了,自然得继续游历江湖,等上岸后,便和几人道别,朝北荒行去。
夜惊堂抵达海角港,先行得跑去了阳官庙看看,但泥巴小庙里,供着的就是块形似大雀雀的石头,身边三个姑娘都不好意思进去,就他跑去上了炷香,为此过程也没太多可说的。
等上完香后,夜惊堂便打听到了田无量的下落,赶到了牝安府。
薛白锦这几天在船上情绪都比较低落,而上了岸心情也并未好转,沿途都是闷不吭声,此时也只是坐在桌子上喝茶,对外面的动静充耳未闻。
折云璃向来喜欢热闹,此时则抱着鸟鸟,从窗口打量两拨人打架的场景。
等发现田无量从对面客栈出来,干净利落跪在门口,开始带着众人拜天地,折云璃眼底闪过几分茫然,偏头低声道:
“惊堂哥,你这小弟,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使?”
夜惊堂知道田无量是看到了他侧脸,反应机敏才如此,对此道:
“这才叫老江湖,逢场作戏行云流水,换成一般人,还真圆不回来。”
折云璃总觉得的这田大帮主没武魁该有的沉稳,不过夜惊堂名声都大到这一步了,武魁还真不算啥,反应过激也正常,当下还是没说什么。
咚咚咚~
等客栈里十来号人,齐刷刷磕完头后,田无量才保持悲戚神色起身,抬手让门徒去码头上帮忙,做出伤春悲秋的模样,走入对面的巷子。
夜惊堂见此,把茶杯放下,起身来到了茶肆的后院等待。
不过片刻,田无量就从围墙后翻进来,落地便再度双膝跪地:
“夜大侠大恩大德,田某无以为报……”
“诶。”
夜惊堂抬手虚扶,让田无量起来: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行此大礼。”
田无量若没有夜惊堂的提携,这辈子都很难报仇雪恨,此时感激半点不作假,起身后便关切道:
“夜大侠和北云边一战,似乎受了伤,现在可还有影响?我这里还剩了点雪湖花……”
夜惊堂摇头道:“伤势无碍。北云边已经死了,如今北梁什么情况?”
田无量从雪原赶回来,沿途都在打听夜惊堂和北云边的下落,对当前局势自然清楚,回应道:
“阴士成暴毙、北云边落败后,江湖上人心惶惶,都不敢给朝廷卖命了,连已经被招募的高手,都有连酬劳都不要请辞的,称得上树倒猢狲散。
“不过朝廷那边倒是很安静,并没有气急败坏的迹象。我估摸是朝廷主力军队尚在,又有项寒师压阵的缘故……”
夜惊堂微微颔首,觉得和自己预料的大差不差。
田无量说了几句后又想起了什么,皱眉道:
“另外,还有个不好的消息。我听燕京过来的人说,朝廷最近抓了些南朝暗桩,其中有南朝曹千岁的徒弟……”
?
夜惊堂眉头一皱,没想到机灵过人的曹阿宁,竟然被逮住了,当即询问道:
“北梁怎么处理的?”
“听说关进了死牢并没有斩首示众。”
田无量也算老江湖,略微斟酌了下,又道:
“夜大侠得小心对待此事。您纵横江湖这么久,行事风格人尽皆知,只要和您扯上关系,天王老子您都得上门会会。人只要没死,我估计您十有八九会过去捞人。
“我都能看出来,国师府不可能看不出来。现在朝廷可是快被您逼上绝路了,必须得把你处理掉,这若是请君入瓮之计……”
夜惊堂并不笨,能猜到这种可能,但他用了曹阿宁这么久,总不能因为忌惮,就坐视不理让手下人被北梁处理了,对此道:
“若是请君入瓮,那就把瓮砸了,我倒要看看北梁如今还能拿出多大的瓮,来捉我这只,咳……这条大龙。”
田无量听出夜大阎王差点说成瓮中捉鳖,但肯定不敢笑,只是道:
“我也觉得北梁困不住您这条真龙,不过凡事还是小心为上。青龙会手眼通天,知道的肯定比我多,要不我想办法帮您联系下?”
“青龙会最近的接头点在哪儿?
“他们势力在湖东一带,这边接头人在哪儿还真不清楚,夜大侠先在这里歇着,我去打听打听,明早之前肯定有消息。”
夜惊堂也是第一次来天牝道,对这里并不清楚,自己去找还是得打听,当下便点了点头:
“辛苦了。”
“唉,夜大侠太客气了,大恩无以为报,我要是有闺女,硬想送您府上端茶倒水答谢恩情……”
……
交谈几句后,田无量便飞身离去。
夜惊堂暗暗斟酌了下,才收起心思,来到了茶肆中,看向等待的三个姑娘:
“还得打听点消息,先去客栈歇息一晚。”
三个女子奔波了好几天,都有些困倦,见此站起了身,不过神色则各不相同。
折云璃在船上,以房间少的名义和华青芷挤在一个屋,免得又当苦主,但如今到了小镇上,显然是没借口了,眼神有点碎碎念。
华青芷心心念念都想着造孩子,坐船的时候没法行房,也没法让薛白锦当苦主,此时都开始着急了,起身后轻咬下唇,望向夜惊堂,眼神有点羞。
而薛白锦显然知道华青芷的心思,本来她这几天就焦躁烦闷很难熬,晚上继续当苦主,睹物思情之下,怕是得气的神志不清。
但她也没理由阻拦夜惊堂和华青芷亲热,当下眉宇间自然有点不悦。
夜惊堂能感觉出局面的复杂,想想含笑道: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容易平安归来,咱们喝几杯。”
“叽!”
没精打采的鸟鸟,当即从云璃怀里抬头,开始摇头晃脑……
——
另一侧,燕京。
岁锦街是京城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达官显贵齐聚,除开主街上的大店,偏街上有些许不少小馆子,来此消遣的多是城内的普通人。
入夜时分,处于岁锦街街尾的一条深巷内,一家招牌发黄的老酒馆还在营着业,不过内部并没有多少客人,只有一个年迈的掌柜和一个中年酒客。
中年酒客身着寻常文袍,但眉宇间却难掩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目光一直望着外面的巷子。
在火炉旁煮酒的老掌柜,认识此人,因为酒馆里没其他客人,还在说着闲话:
“这一晃得有几十年了吧?以前客官过来,这酒馆的掌柜还是我爹,我在后院打杂。如今头发都白了,客官依风华正茂,着实让人羡慕……我没记错的话,阁下应该还有几个朋友,怎么没过来?”
坐在窗口的梁帝,上次来这种市井酒肆,还是当太子读书的时候,因为身份特殊,跑去青楼厮混不方便,又厌倦宫里的生活,才偶尔和好友到这来消遣。
至于陪着过来的人,自然是李逸良等同窗伴读,不过左贤王李锏并不在其中。
李锏是梁帝的兄长,但由妃子所出,并非嫡长子,和梁帝的关系,便如同当今的胖太子、三皇子。
而李锏后来之所以能封左贤王,并非梁帝宽厚,而是李锏不争皇位,本事也确实大。
李锏自幼刻苦习武从军,从伍长做起,硬靠军功步步高升,成了征伐西海的首发大将,又在燎原悍不畏死围剿天琅王,打到亲兵死完了都没退,战后‘西海王’的位置只能让李锏来做,换成其他皇子根本没法服众。
虽然受封左贤王,但李锏和梁帝的关系并不算很信任,这点从西海都护府的布局就能看出来——军饷粮食全靠湖东道输送,也不准造船,说是提防西海入侵北梁本土,但左贤王被关在门外面,同样没机会往回打,永远都是背水一战。
不过如今李锏真战死了,至死都在给北梁尽忠,梁帝难免是有点后悔。
毕竟李锏用死证明了,他确实没暗藏反心,唯一愿望就是证明自己比项寒师厉害。
雪湖花开那次,梁帝如果优先保左贤王而非雪湖花,那只要李锏活着,西海诸部就没人敢明面造反,夜惊堂也没法轻而易举整合西海诸部,当前局势绝不会乱到这种地步。
不过人死如灯灭,想这些显然没意义,听见掌柜的询问,梁帝只是平静开口:
“马上到了,这次过来,便是给朋友接风洗尘。”
“是吗……”
……
两人闲谈不过几句,外面的巷子里就响起了脚步声。
踏踏……
梁帝转眼看去,可见暗巷之中,走过来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人,身着粗布长袍头戴斗笠,背着一把剑,标准的江湖客打扮。
梁帝打量了一眼,便露出了笑容,抬手让掌柜先行回避,和煦起身:
“慕寒,多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快进来吧。”
江湖客走入酒肆后,先对着梁帝拱手一礼:
“我本想入宫觐见,没想到圣上在这里等着。在外面待了几十年,名字都陌生了,还是叫我逸良吧。”
梁帝示意李逸良在身侧就坐,而后拿起酒壶倒酒:
“知道你在官城潜心习武,我本不想送那封信打扰……”
李逸良都回来了,自然知道梁帝的目的,抬手接过酒壶:
“身为李氏儿郎,即便没有家信,这个年纪也该回来看看。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国师是从何处得知了我的下落?”
“绿匪的幕后之人,给项寒师送了封信,上面写了你的下落。都是同族兄弟,我还把你娘叫三姨,风雨飘摇之际,是真不想把你叫回来。但时局如此,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就能不做,太后还为此训了我几句……”
“太后如今可安好?”
“唉……好的很。”
……
李逸良的生母,和太后是表姐妹,为此太后时常挂念的话,真不是梁帝信上瞎扯。
两人如此叙旧片刻,梁帝又开口说起了正事:
“逸良,你常伴奉老先生左右,对夜惊堂是何看法?”
李逸良对此回应道:“天纵之才,不输奉先生,恐怕再过几年,就能走到先生面前了。”
夜惊堂是梁帝的肉中钉,只要这根钉子拔掉,当前的危局便迎刃而解。
听到李逸良的话,梁帝斟酌了下,轻叹道:
“国师有把握对付夜惊堂,但无论成败,事后必死无疑。朕把你叫回来,是想让此事万无一失,不要让国师白白赴死。你一定要把命保住,否则吕太清这些人,就真无人能限制了,我也对不起你爹娘……”
李逸良是奉官城的嫡传徒弟,知道夜惊堂当前什么道行,也知道项寒师准备如何换命,对此道:
“国师智勇双全,若是要活一个,也该是他留着,继续辅佐圣上。我无妻无子,这辈子也没什么牵挂,把命留在燕京,也算尽了忠义。
梁帝作为掌权者,肯定是想让项寒师活下来,用李逸良把夜惊堂换掉。
但此举太过无情无义,梁帝得从大局出发来权衡利弊,又不得不当个小人,稍微沉默后,也只是一声轻叹,给李逸良倒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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