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起日落,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二天的夜晚。
西海诸部虽然内部盘根错节,各家之间都有点恩怨,但为了在南北两朝的夹缝间立足,对外相当团结,正常都是要打一起打,要投一起投。
在听说四大部之一的巫马部大寨遭受偷袭,对手还是沙洲大漠的蛮子,黄明山一线的部族全被惊动,各家都派出青壮赶了过来,而处于中部的冬冥部、玄昊部,也先行赶来了诸多武艺不俗的族老。
如今距离大寨被偷袭才过去一天一夜,巫马部的大寨外,已经聚集了一万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巫马部在外的族人,其他则分别来自近百个大小部族,各自抱团在草原升起了篝火,外围还陆续有人赶来。
虽然在这些人赶来之前,沙陀部的八千精兵便已经投降,根本就没动手,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情谊还是到位了。
巫马部为了答谢,直接就开始杀鸡宰羊,取出了珍藏的好酒,款待起各部的勇士。
此时大寨的中心广场上,升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有很多年轻男女围着跳舞,而前方则搭起了个大帐,外面烤着羊羔,各部的领头之人在其中就坐,互相推杯换盏聊着各部的近况。
梵青禾是四大族长之一,这种场合肯定得到场,但夜惊堂和妖女一去不回,到现在都没消息,她哪里有心思喝酒。
此时依旧站在马圈上方的崖壁高处,朝着山间眺望。
鸟鸟距离五六里,都已经看到羊羔快要烤好了,十分想飞过去帮忙尝尝味。
但堂堂安危未定,鸟鸟也不能不讲义气把青禾一个人留在这里,当下便在脚边来回踱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在等待不知多久后,梵青禾终于瞧见群山之间,走出了一个小点;而鸟鸟也抬起头来,继而便迫不及待飞了过去:
“叽叽叽……”
山坳之间,明月幽幽。
夜惊堂背着华青芷,怀里则抱着已经睡着了的水儿,腰间还挂着螭龙刀、合欢剑、天子剑、酒葫芦,连华青芷都提着装有药罐的包裹,打眼看去,就和带着老婆逃难的山贼似得。
华青芷本来想和夜惊堂保持距离,但夜惊堂要抱着人,没法搂腿,她也只能用手抱着夜惊堂的脖子,老老实实趴在背上,低头看着惨兮兮的璇玑真人。
在走出不久后,翅膀煽动的声音便从天空传来。
华青芷抬眼看去,发现鸟鸟从天空落下,便连忙呼喊:
“这里!”
“叽叽叽……”
鸟鸟当空落下,因为无处落脚,直接站在了夜惊堂头顶上,低头望向平时兴风作浪的璇玑真人,看起来颇为担心。
而梵青禾几乎是接踵而至,发现妖女竟然伤成这样,走路都要人抱着,连忙来到跟前,握住璇玑真人的手腕:
“她怎么了?被谁所伤?”
夜惊堂张了张嘴,也不好说他把水儿榨干了,便道:
“她有点累,先回去再说吧。”
“有点累?”
梵青禾可是半个神医,仔细号脉,便发现璇玑真人身体没事,但精气虚浮,似乎是纵欲过度……
??
梵青禾忧心忡忡的神色荡然无存,她在外面担心了一天一夜,妖女却在山里偷吃,恼火之下,抬手就要揍这没羞没臊的骚蹄子。
“诶!”
夜惊堂连忙制止,把水儿放在青禾怀里:
“她是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待会再和你解释,你好好照看下。”
梵青禾见华姑娘在旁边望着,想想还是没找妖女算账,帮忙抱起来,询问道:
“你俩没事吧?”
“本来有事,但现在没事了,还在山洞里找到了北荒白莲。”
“是吗?!”
华青芷见此,连忙把小包裹拿起来:
“只拿了一部分,其他的都在溶洞里,还得让人去照看。”
夜惊堂道:“白莲所在之处是绝密,先让人把洞口封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等我们回去商量好再说……”
三人交谈之间,很快就回到了巫马部的大寨。
因为帮忙御敌的事儿,整个巫马部都把夜惊堂当成了天琅王对待,族长姚次山直接把住处都让了出来,用以招待夜惊堂。
夜惊堂来到位于大寨后方的房舍后,便叫来了等候已久的绿珠,先送累坏了的水儿回房休息。
华青芷虽然也被折腾的不轻,但操心陆姐姐安危,哪有心思睡觉,直接守在了跟前。
夜惊堂被黑莲子折腾的欲仙欲死,也非常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但瞧见外面来了那么多各部族人,也不能脸都不露。
为此在换了身衣裳后,夜惊堂便和青禾一道,来到了大寨外围。
夜惊堂露面后,大寨内外便已经收到了消息,外面的各部青壮,都跑到了大寨外围打量。
而大寨内部载歌载舞的族人,也消停了下来,等着夜惊堂过来,连待客的姚次山,都带着各部领头人走出了大帐,在篝火旁等待。
梵青禾走在夜惊堂旁边,本来还在听夜惊堂说山洞里的事儿,发现外面忽然安静下来,就迅速抬头挺胸,摆出大祭司该有的端庄架势,提醒道:
“西海各部都敬畏强者,把伱以前桀骜不驯的模样拿出来……”
“?”
夜惊堂觉得这个形容词有点怪,不过前行之间,脸上的笑容还是恢复为了冷峻,脚步声也出现在了夜色里:
踏~踏……
脚步声不轻不重,好似闲庭信步,但却叩击在大寨中人心底,本来还在小声交谈的各部族人,当即就安静下来,望向大寨后方的阴影处。
很快,身着一袭黑袍的夜惊堂,便走到了火光之下。
在旌节城时,各部的主要人物其实都见过夜惊堂,当时只是觉得夜惊堂颇具天琅王遗风,但时至今日,这个印象已经变成了——这哪是天琅王,这他娘活阎王。
姚次山昨晚就已经五体投地,这时候自然没得说,直接带着族老上前,抬手九十度鞠躬:
“老朽姚次山,拜见公子。”
公子是西北王庭遵循古礼,对太子的尊称,夜惊堂还没正式接下天琅王的名号,公开场合直接叫天琅王不合适,姚次山才这么称呼。
巫马部的族内青壮昨晚亲眼看着夜惊堂教育黄莲升,现在只想成为天琅王的亲兵,连忙跟着行礼。
而其他部族的领头人,虽然各有想法,但对夜惊堂天琅王遗孤的身份还是认的,当下也是上前见礼:
“拜见公子!”
“诸位免礼。”
夜惊堂站在篝火之前,看着内内外外的西海族人,稍加沉吟,开口道:
“西北王庭无论昔日荣光如何,都已经覆灭二十年,我此行过来,并非想借着祖辈名号,请各部承认我的身份,助我登上天琅王的位置。”
“……?”
此言一出,大寨内顿时传出嘈杂。
姚次山也愣了下,不过马上又反应过来,还以为夜惊堂要来个‘三辞三请’,想上前说些西海各部需要夜惊堂的苦衷。
但夜惊堂却抬起手,制止了姚次山的话语,继续开口:
“我夜惊堂的名字,诸位应该都听说过。昔日燎原一战,我成为了流亡孤儿,被游侠所救,在梁州边关的镖局长大,我义父死的时候,就只给我留了一把刀。
“我最落魄的时候,是去年四月份,怀里只剩二两银子,身边只有一把刀和一只鸟,整个天下都无亲无故,只能在无人问津的破巷子里,租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安身。
“但后来的事儿,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从街头收贡钱的泼皮砍起,走南闯北,一路砍到八大魁,轩辕朝也好、花翎也罢,皆非我一合之将,左贤王、仲孙锦等武圣,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能爬这么快,确实有不少奇遇,也曾被很多人帮扶。
“但我夜惊堂即便举世皆敌,没有任何助力,照样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区别也无非是比现在晚一两年。你们说是也不是?”
篝火附近的族老,对这话倒是没啥质疑,毕竟四五十岁步入武圣,你可以说人家走狗屎运,得了各种奇遇,才有今天的地位。
而十八九岁就走到这一步的人,那就不是奇遇机缘能解释的了,纯天赋怪,几百年不一定出一个,没奇遇可能慢一两年,但绝不可能被卡在宗师、武魁上不去。
夜惊堂停顿一下后,见各部领头人都是点头,又继续道:
“我这次过来,按理说该以天琅王遗孤的身份,好言相求,许下诸多承诺,请各部出人出力,尊我为王共谋天下大业。
“但我夜惊堂从底层打到武圣,都没借我义父名头;想在天下间称王,又何须去占‘天琅王遗孤’的便宜。
“我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天琅王在血脉上是我父母,而亱迟部数千族人,也是为了护送襁褓里的我而战死;哪怕我没见过这些人,甚至不记得这些事,事实在前,我还是得把北梁灭了,报此血仇。
“我到西海来见各位,只是想打的简单点,各部也有无数族人死在北梁手中,咱们应该同仇敌忾。
“你们若愿意随我一起报仇,我不会亏待各部,就如同我昨日所说,只要我夜惊堂在一天,西海各部不必对任何人下跪。
“而你们不乐意,我其实也不在乎,就和我单人一刀走到现在这位置一样,我即便没有西海助力,同样能灭北梁,区别无非是晚上一两年!”
“……”
姚次山在内的各部族老,听见这话直接沉默了,没想到夜惊堂过来当爸爸,还当的这么强势,连儿子都不肯哄一下,直接就是爱当不当的态度。
不过对于夜惊堂不靠西海各部就能灭北梁的话,在场之人倒是并不质疑。
毕竟夜惊堂的底牌是南朝,有西海各部的簇拥,可以占据大优势,但真没有的话,以夜惊堂举世无双的个人能力和南朝国力,覆灭北梁确实不无可能。
夜惊堂见众人没异议,继续道:
“我夜惊堂即便要称王,也是这天下间的新王,你们服的是我夜惊堂,而非亱迟部传下来的那面旗子;尊的是我立的规矩,而非王庭旧法。
“现如今北梁一城未下,我还当不起一个‘王’字,诸位如果有心随我为父辈复仇,可以称我一声‘首领’,我给你们铠甲战马粮草,以后能建立多大功业,看你们自己本事。
“如果看不清大势心存迟疑,我同样不会为难你们,你们可以回家过安稳日子,继续给北梁上贡求平安,甚至出兵帮北梁打头阵,我不会把你们视为敌人,只希望来日兵临城下救你们出苦海的时候,诸位多为族人想想,不要太冥顽不灵。”
夜惊堂说完后,扫视诸多部族的长者,等着众人答复。
姚次山听了半天,倒是明白了意思——我夜惊堂是来解救你们的,不是来求你们的;我会废除王庭旧制,按照自己的规则来,你们愿意的跟着,不愿意的滚。
这个问题说起来还挺大,毕竟王庭旧制中包含了‘五族之盟’,也就是‘一王四诸侯’的大框架。
夜惊堂如果以天琅王后裔的身份,重建西北王庭,那就得继续履行五族之盟,把四大部当同盟对待,虽然至高无上,但对同盟军的控制力并不强。
当年西北王庭势微后,天琅王迅速失去了对地方的掌控,只能带着嫡系兵马打仗,就是因为天琅王并不能直接号令四大部的军队和百姓。
而夜惊堂废除旧制,以个人身份在这里起兵,那就是准备和南北朝一样搞中央集权了。
四大部从平起平坐的盟国,降为了和左贤王、梁王差不多的藩臣。
虽然藩王权利也很大,但强如左贤王,也只是代天子牧民的封疆大吏,权力由朝廷赋予,而不是他本身就拥有,这和‘族内之事尽可独断’的四大部族长没法比。
举个例子,就是各部族长发现情况不对,为族人考虑,可以选择脱离王庭的庇护,同时不再履行同盟义务,此举虽然会挨骂,但并不算过错。
而左贤王或梁王发现情况不对,选择脱离朝廷独善其身,那就是正儿八经的造反,法理上根本说不通。
这个改变明显有点太大,如果亱迟部的首任天琅王,敢对四大部说这话,四大部肯定让亱迟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西北王庭就不可能立国。
但如今的局势,和百年前显然不一样了。
北梁吞并西海后,大力削弱各部实力,如今除开勾陈部,其他部族吃饭都是大问题。
三代天琅王给西海各部留下的印象太深,在被北梁吞并各种剥削后,整个西海的百姓,就没有不怀念天琅王时代的。
夜惊堂作为天琅王后裔个人影响力本就大,西海百姓在三代天琅王统治的惯性下,对其根本完全不排斥,只要振臂一呼,不管族长怎么想,各部肯定有很多百姓跟着走。
其次夜惊堂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南朝女帝带着数万大军压在梁州边关,说是协助梁王打西海都护府,但明显是给夜惊堂压阵。
西海各部拒不服从夜惊堂,女帝能不管背后,跑去打西海都护府?
如果换梁王这外人来威逼利诱,西海百姓根本不认,靠着险峻地势固守,倒也能抗住南朝的压力。
但夜惊堂不一样,各部族人并不排斥他当王,还有冬冥部在内的嫡系势力,这铁板已经被撕开了很多口子。
夜惊堂现在等同于把枪抵在姑娘门户之上,问你嫁不嫁。
你嫁,那就是明媒正娶,还有个好听的名分。
说不嫁,人家强行进来了,你又能如何?
先进门的是大房,被霸王硬上弓才认命的那是丫头,没名分都得老实听话。
姚次山虽然心底有所迟疑,但昨晚一战后,族人基本上都对夜惊堂感恩戴德了,他也明白当前的形势。
为此在沉默一瞬后,姚次山还是上前,恭敬一礼:
“巫马部姚次山,拜见首领!”
梵青禾作为冬冥部的大王,夜惊堂的小姨,自然也走到了前面带头:
“冬冥部梵青禾,拜见首领!”
西海各部年年上贡饭都吃不饱,已经苦北梁久已,见两大部的族长都带头了,余下小部族自然是躬身行礼,霎时间大寨里掀起山呼海潮。
夜惊堂并不善权术,这些事情都是钰虎和朝廷谋士在背后出谋划策。
此时把该说的说完,西海各部的反应也符合预期,夜惊堂点了点头,抬手压下嘈杂,开口道:
“粮草铠甲军械,已经送往黑河沿岸,各部弓马娴熟者,可到姚族长这里报名,三日后随我南下去燎原。
“昔日王庭父辈,以三万‘天琅骑’横扫南北,被两朝视为梦魇,各国军卒闻风无不胆寒。
“如今我等重举天琅旗,誓要覆灭北梁为父辈报灭国之仇,只希望我与诸位能重现昔日荣光,别在天琅湖畔让祖先看了笑话,丢了‘天琅骑’三个字的颜面。”
大寨内外的无数青壮,显然被这句话勾起了甲子前以三万铁骑震慑两朝的热血回忆,当下皆是举起手中刀兵高声呼喝。
夜惊堂扫视一圈后,又望向姚次山:
“勾陈部没来人?”
姚次山上前道:“勾陈部也来了人,不过路程比较远,还没到。老朽会把话给他们带过去,勾陈部不是没脑子,只要首领能不计前嫌,司马家想当西海诸部的叛徒,勾陈部族人也不会答应。”
“往年之事,错在司马钺,和勾陈部族人无关,司马钺已经以死谢罪,我又岂会揪着不放。”
夜惊堂说完后,又看了外面的各部族人一眼,转身回了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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